她总记得,在太原府的时候,有个男孩子。偷偷爬进她们家的院墙。隔着窗棂给卢珃送吃的、玩的。那是王四郎,七郎的胞兄。

王四郎为卢珃的人生撑起了一把伞。往后,哪怕再不堪。卢珃在内心的角落里,总有个地方,满是柔情,可以依偎。躲避风雨。

卢玉很羡慕,她也想要那样的一把伞。

王七郎给了她。

虽然收场不好。总归把人世间的感情都经历了一遍。重生之后,亦无遗憾。

“菀儿......”身后,传来安檐的声音。

安檐喂马之后,已经上楼了。他每晚这个时候。都要起来喂马,只是凌青菀不知道罢了。

这一路上,他的马颇费脚力。安檐很心疼它。所以,每天午夜之后。他都要亲自给他加料。

马无夜草不肥。

自己爱的东西,安檐会不遗余力照料疼惜,哪怕是匹马。这些事,明明可以假以人手,安檐却要亲力亲为。

一回来,瞧见凌青菀矗立檐下,有些吃惊。

已经是后半夜了,夜风有点凉。

安檐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凌青菀的肩头,问她:“怎么不睡,立在这里做什么?”

“口渴醒了,就睡不着。”凌青菀道,“念如还在睡觉,我怕吵醒了她,就站在屋檐下透透气。我知道你下去了,故而不怕......”

安檐轻轻摸了下她的青丝。

凉滑柔软的青丝,似墨稠初展,从掌心滑过,落下细腻的痕迹。安檐的心,有点发热。

“这夜热得很,我哪里还用衣裳披?”凌青菀笑着,又把安檐的外袍还给他。

安檐个子很高,凌青菀踮起脚尖也无法为其披上,只得交到他手里。

安檐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微微弯下腰,低头让她披上。

盛夏的夜,哪怕有丝凉意,也是舒服熨帖的。安檐是关心过头了,以为凌青菀会冷。

披上之后,安檐立在凌青菀身边,没有进屋的打算。

两人都无睡意。

“店家那孩子,哭了好几个时辰。”安檐低声,和凌青菀说话,“菀儿的药,能治愈他吗?”

“他们如果认真遵循医嘱,好好吃药的话,是没问题的。”凌青菀道。

“医者发大慈恻隐之心,解世间含灵之苦。从前就读过《大医精诚》,总是无法明白这些词句。如今,倒是知道了。医者解疾苦,真比神仙菩萨还有灵验。”安檐道。

这是对凌青菀很高的赞誉了。

不过,安檐居然读过大医精诚,凌青菀也颇为惊讶。安檐虽然是武将出身,却读过很多书。

想到凌青桐说安檐之后的前途,他这么有学问,凌青菀就不那么惊讶了。

凌青菀笑了笑。

“我的医术,得过卢玉的指点。”凌青菀半晌,才喃喃道,“她曾经也救过很多人......”

安檐就不说话了。

他已经告诉过自己,不要在凌青菀面前,批评她喜欢的人。故而,安檐忍着了。

固然卢玉医术、医德自然很好,可是这跟安檐又有什么关系?安檐又不是卢玉的病家,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岂能因为她的医术就对她改观?

安檐欣赏凌青菀的医术,是因为他爱慕这个人。

就像凌青菀欣赏安檐的球技,也是因为他安檐而已。

他的沉默,凌青菀明白,心里添了几分恍惚。

“我现在想着的,是我必须要做凌青菀。但是我还有一些凌青菀小时候的记忆,也许她仍在这具身体里。假如我将来可以从这具身体里离开,安檐与我,又有何关系?”她恍惚的时候,会这样想。

“我的孤魂,可以侵占了凌青菀的身体,那么有一天能否出去?”她又想。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

大概是安檐每次提到卢玉的态度,令她心里起了警惕。

再多的柔情。也只是种诓骗,她又不是凌青菀。而安檐深恋的,是凌青菀而已。

安檐的深情,哪怕是个局外人,也会很感动的,但是卢玉必须要记住,不能确定自己会永远做凌青菀之前。这都跟自己没关系。

“很多的大夫。都曾经救过人。”安檐见凌青菀沉默半晌,不知道她在想心思,还以为自己没有答话。让她不快了。

所以,安檐犹豫再三,说了这么一句。他肯定卢玉的医德,却否定卢玉此人。

凌青菀对卢玉的好感。也很难说服他去对卢玉改观。

卢玉所犯者,乃是世道所不容之大忌。安檐是个正统的人,观念纯正。

凌青菀不想多提此事了。

原本心情就糟糕,不想更糟糕。

“我有些困了,先进去了。”凌青菀佯装打了个哈欠。说道。

安檐知道她生气了,拉住了她的胳膊。

凌青菀就停下了脚步。

他们不止一次为了卢玉而不高兴。

安檐心里,多了几分无奈。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何非要总说卢玉。上次去祭拜,哭成那样。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师徒情分?

“菀儿,我是个粗人,说错了话也是无心的。”安檐低声,给凌青菀赔礼道歉,“是我不好,你莫要往心里去。”

凌青菀一怔。

在她从前短暂的人生里,很少有人这么仔细又小心翼翼疼惜她。哪怕是王七郎,也做不到如此。

安檐对凌青菀的爱慕,可谓卑微。王七郎出身太原贵胄,他的爱慕是尊贵的,从未如此过。

曾经,倒是卢玉,这般对王七郎。

她能明白安檐的心。

心弦被触动,凌青菀心里起了涟漪,她回身轻轻往安檐怀里靠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离开。

她回答道:“我岂是这么小气的?”

安檐又惊又喜。

他一把搂住了凌青菀,用力抱住了她。他的胳膊结实有力,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

“菀儿......”他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终于舒了口气。

夏夜的蛩吟,似繁杂又绵长的曲子,在他们耳边奏起。蛩吟得越烈,说明夜越静。

“安郎,你真是个好人。”凌青菀道,“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她反复感叹,安檐是个好人。

“他们说我冷漠无情。”安檐却笑了,“倘或我真的是个好人,也只是对你。”

这话,深情如斯。

安檐平素不苟言笑,像个木头人,的确很多人说他冷漠无情。就是凌青菀的弟弟,也这样评价过安檐。

后世的人,更是如此说他。

他所有的柔情,只给了凌青菀。

凌青菀的心头,却是五味杂陈。她既有点羡慕,又有点忐忑。为什么她身为卢玉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凌青菀总无法心安理得。

“但愿你永远不知道我是谁......”凌青菀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默默想着。

永远不知道最好了。

若是知道了,对卢玉和安檐,都是种残忍。

安檐紧紧拥着她,想到回京之后,又不能整日见到她,需得饱受相思之苦,心头不免有了几分怅然和不舍。

故而,他久久没有松开。

这么一耽误,凌青菀这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

店家早早就来了,请凌青菀再去看看那孩子。

“昨天喝了药,没什么起色,请您再去瞧瞧。”店家满面愁容,甚至有点绝望。已经第三个大夫了,而且这个大夫还能语言,医术高超也没用,难道那孩子真的没有福运吗?

想到这里,店家眼睛又红了。

之前的大夫,可是劝店家置板的。

“不会那么快起效的。”凌青菀安慰店家道,“至少要吃完今天的药,晚上可能会好转。我去看看吧。”

第100章药膏

第100章药膏

凌青菀跟着店家,去给他的儿子复诊。安檐随行,寸步不离凌青菀,生怕凌青菀出事。

店家的小儿子,仍在啼哭。

哭得太久了,孩子的眼睛都哭伤了。店家的女人给孩子手上绑了一双厚实的棉手套。这样,既能让孩子挠挠痒,缓解一时的痛苦;又能防止指甲划到伤口,添重伤口的病情。

只是,这样挠痒,无法解决根本,孩子很痛苦,不停的想撕下手里的棉手套。

“现在已是初夏了,戴这样的厚手套,时间久了,孩子这双手也要废掉。”凌青菀心里大为不忍。

和景八娘相比,这孩子的病情严重多了。

他脸上、胳膊上的风疹,因为被抓了十来天,呈现红肿溃烂,几乎要发脓。

凌青菀很少遇到这么恶劣的病。

从前,哪怕真的遇到这样的病,也是王七郎出手,不想让凌青菀看到难受。

“贵人,您再给他瞧瞧?”店家求凌青菀。

凌青菀点点头,道:“我先诊脉。”

店家女人就脱了孩子一只手上的棉手套。刚一脱,孩子就挣扎着要自己挠,几乎要咆哮起来。

店家和他女人合力,才把孩子按住。

凌青菀坐下来问诊,耳边全是这孩子的凄厉的哭声、喊声,还有外头房客的骂声,让她心绪难宁。

号脉片刻,凌青菀站起身来。

店家和他女人又连忙把孩子的手绑上。

孩子的哭声,在此情此景之下,格外的凄厉惨烈。凌青菀看着他,心头涌上悲凉。

“才喝了一贴药。他的风邪没什么改善,至少需要喝完今天的,才能有点起色。”凌青菀对店家道。

店家愁眉苦脸,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记得一药膏的配方,主要治风邪发痒。但是,我从来没有亲手调配过,不知道能否成功。”凌青菀犹豫了下。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和店家说了。

作为大夫,对自己没有把握的事,不能轻易拿病家作为尝试。

凌青菀也不想。

她配过药。但是都是王七郎在场的情况下。哪里错了,王七郎会立马纠正她,而是只配过两种。

那两种药,她配置了七八次。不停的改进,一点微小的失误都不行。直到王七郎首肯。她亲自配制的药,才敢给病家用。

如今,她没有机会去犯错和重复,也没人会纠正她。

万一弄得不好。会添重这孩子的病情。

所以,凌青菀一直没敢开口去说。但是,此刻见这孩子如此痛苦。假如没有外药的配合,哪怕凌青菀的药方管用。他也要再难过四五天。

太受罪了。

“贵人,求您试试!”店家给凌青菀跪下,求她道。

店家救子心切,动不动就给要凌青菀下跪。

“我没有把握能配制成功。”凌青菀道,“假如失败了......”

“假如失败了,就是这孩子没有造化。”店家道,“贵人,您试试吧。无论如何,不能看着这孩子这样遭罪啊。”

孩子受罪,做父母的无能为力,心都要碎了。

一丝渺茫的希望,做父母的都有抓住不放。

店家的话,鼓舞了凌青菀。

“好,我写个方子给你,你去抓药,我来试着配制。”凌青菀道,“但愿有用。”

店家道是,拿了纸墨给她。

凌青菀伏案,写了“连翘、白茅根、紫草、丹皮各半斤,五培子、蒲公英、苦参各两斤”的一张方子,交给店家。

她叮嘱店家:“拿这个去抓药,药铺上的人肯定要问为何剂量如此之大,可能劝您改改方子。您别改,这些药我不是全部用,只是怕失败了,还有几次尝试的机会。”

她这个方子,是用来凉血祛风、解毒止痒的。

店家重重点头,道:“您放心,我亲自去抓药!”

等店家去抓药,有个店小二,端了汤剂的药碗进来,给这孩子服药。这是昨天开的方子,还在吃。

孩子不愿意喝,店家的女人和店小二合力,费了好大劲才灌下去。

凌青菀走到门口,透透气。

安檐也跟着她出去。

店家孩子的惨状,安檐也瞧见了。不过,他在军营时间久了,也随舅舅出征过半年,这点小伤对他而言,是小巫见大巫的,心里毫无涟漪。

凌青菀却是挺难过的。

“还好吗?”安檐问她。

凌青菀点点头,情绪有点低落:“那孩子挺遭罪的,看着不忍心。”

“慢慢来,不用着急。”安檐道,“你医术好,能治好他的。咱们在这里耽误一两天也无妨。”

凌青菀颔首,道:“既然碰到了,就不好半途而废。我也是想治好了这孩子,再回家。”

安檐同意。

他们快要到京城,也派人送信给了家里。现在耽误了,自然也要派个人去通禀一声,免得家里担心。

这处客栈离京城,还有一天半的路程。

“你安心配药。”安檐告诉凌青菀。

凌青菀嗯了声。

半个时辰之后,店家急匆匆把凌青菀要的药买了回来,交到了凌青菀的手里。

“贵人,您现在就配药吧。”店家也不顾是否得体,直接催促凌青菀。

凌青菀点点头。

她要了间僻静的屋子,又要了只小药炉,自己进去配药了。

配方是记得的。

王七郎身上,有本王氏祖传的药书,叫《王氏医存》,包罗万象。

甚至连巫医之术都有详细的记载,更别提药方了。不过。巫医之术讲求缘分,王七郎说卢玉无缘,不肯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