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被破的似乎还有一道无形屏障,鬼哭声瞬间传出,千万道声音嘈杂汇聚,尖锐刺耳,黑气弥漫,城门洞开如长满獠牙的凶恶巨兽,要择人而噬。

姑娘利落收剑,古朴黑鞘上三字“碎昆仑”。

她瞧着叶九琊身后三人:“你们是谁?”

谢琅正了正道袍衣襟:“小道名谢琅。”

“琅然候。”姑娘客气点了点头,看向陈微尘。

“陈微尘,叶剑主在凡间收的跟班。”陈微尘语气颇为洋洋自得:“这是我的小厮。”

姑娘嘁了一声:“一无修为二无境界,叶九琊会收你做跟班?”

陈公子眨了眨眼:“毕竟我有不薄的脸皮。”

姑娘丢下一句“我叫陆红颜”便跟叶九琊径直向门内去了。

“我想起来了——开阳血,却不是叶剑主一人所取。”谢琅皱眉道。

陈微尘挑眉:“你消息倒灵通。”

“我清净观弟子遍布十四洲,当然灵通,”谢琅对他嘀咕道,“东海斩尽鲸蛟之事,确实是叶剑主一人所为,新凤涅槃时,沃野凤巢之战却是他和骖龙君两个。”

“那么,这个受人所托,是受陆姑娘所托了。”陈微尘悠悠道。

“小道实在想不出,何等人物能让叶剑主和骖龙君这样报答……”谢琅苦着脸向前走。

陈微尘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古人云、正所谓、有诗赋云,书生教书,道士论道这种语境里都是引用古代的东西。

而那种看着像打油诗的,水平不高的,就是十四自己编的,比如那个万鬼哭什么的……

第8章 折竹

红衣的姑娘率先进门,刹那间万鬼齐哭,积聚百年的一腔亡国哀气怨气化作幽冥浊气向她扑去。

叶九琊看向谢琅:“守住城门。”

道士点点头,把清圆交给温回抱着,一把雪白拂尘握在手上,倒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陈微尘看着叶九琊。

叶九琊对他道:“会用剑?”

这人已知晓他一点底细,陈微尘便没有再隐瞒:“会一点。”

清冽银光一闪,一柄长剑被叶九琊抛出,正被他接住。

他掂了掂,换到左手使用。

谢琅挑眉。

叶九琊目光凝了凝,却也只是道一句:“你留在这里。”

然后转身离开。

陈微尘端详那剑,剑光清澈,冰晶剔透,剑名“折竹”。

“夜雪折竹,是把好剑。”他赞叹。

“折竹——这可是叶剑主少年时所用之剑,不知为何后来换了那一柄。”谢琅一边布下法术,以防怨魂流窜到城外,一边道:“陈公子,我倒是好奇了,你到底是何方人物,为何连拿剑也要换了左手,遮遮掩掩怕人认出。”

陈微尘拭着剑,笑道:“我现在不过一介凡人,见了我用剑,你便能认出是谁?”

谢琅颇为自得道:“那可是,两大用剑门派,北地剑阁简练干脆,南海剑台变幻繁丽,再加诸位用剑君候——万钧候沉着,流波候轻灵,飞霜候迅捷,骖龙君重剑撼昆仑,阑珊君清正端肃……但凡你使出剑招,我便能瞧出端倪来,知道你是哪家门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只有焱帝一人,我却不知道,那时我还不是琅然候。仙道只知他曾一剑挽天河,而罕有人见他出手——不过你这样子,自然不是帝君。”

“也是,”陈微尘指尖滑过剑锋,声音极低、极轻,“我自然比不得他。”

“不对,不对,等等,”谢琅念念叨叨的声音忽然重了起来:“我看见叶剑主所配之剑名为‘九琊’,九琊,九琊剑……”

陈微尘漫不经心一笑,却是将“折竹”递给温回:“我走了。姓谢的小道士武功稀松寻常,你拿着防身。”

然后展了扇,头也不回朝城内走去。

谢琅忽然想透了什么似的,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是了,九琊剑!是焱帝当年的剑——只是过于久远,已经无人记起!为什么会在叶剑主……”

“公子,你去哪——”温回不顾得谢琅在惊讶什么,对着即将消失在城门里的陈微尘喊道。

就当他以为自家总是做些找死事情的疯公子这就要被凶魂厉鬼活活吞噬时,却见那一袭锦衣华服的身影悠悠然走进群魔乱舞中,竟然毫发无伤。

周围怨魂完全没有叶九琊和陆红颜踏入时群起而攻之的景象,像是没看到似的,依然在街道小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即使陈微尘与它们照面也毫无所觉,仿佛穿过它们躯体的不是活人,而是一粒飘飘渺渺的尘埃,或一个同样飘飘荡荡的鬼魂。

过了宽阔的通衢,转一个弯,陈微尘消失在与叶九琊所走不同的方向上——那身影无端有几分萧索落寞。

温回眼睁睁看着公子消失在万鬼丛中,冥火堆里,犹如从阳间踏入黄泉。

街道两旁高大房舍翘起飞檐,若在熙熙攘攘承平盛世,必是宏伟气派的景象。可此时天边最后一点残阳落尽,如殷红的血滴进漆黑的土,了无声息,街道便只剩黑影幢幢,冥火幽幽,狰狞诡异。

越往城中,怨气越浓,鬼魂也不再是之前飘忽的浊气,过两条长街,到了城中百姓曾居住的街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有人影动着,执念深重,凝成了实体,除却茫然无知的眼神、褴褛的衣衫、迟钝的步伐,与真人无异。

年逾花甲的老者,在街角断壁残垣里站立,一手悬空,一只手不停转。

似乎这里还是他盛世繁华里摆着的馄饨摊,夜里点着暖黄的风灯,背后桌凳上的客人边说话,边等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临街的房子里传来歌女凄哑的唱。

唱的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道路中央的公子执着描金画扇,环佩叮当,夜风刮起衣袂与广袖。

他面前走过一个灰白衣服的女子,脚步沉重,打一盏亮着幽幽磷光的灯笼。

“公子,”那浑浊的眼忽然转向了陈微尘,口中低喃:“李郎,你见到李郎了吗?他久未曾归家了。”

陈微尘便回她:“哪位李郎?”

“我家的李郎,他长得高……”游魂闭了眼,声音迷茫:“穿着……黑衣服,还是红衣服……”

“原来是李夫人。”陈微尘道。

游魂欣喜地睁开眼:“是我,你认得我?我以为已经没人认得我。”

“李夫人,我想问,上阳皇城里最大的一把火,是从哪里烧起?”

“火,火……”游魂倒退了几步,声音嘶哑惊惧地抖着:“火,大火,天要烧起来了,好烫,李郎,李郎——”

“夫人,别怕。”公子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发丝,声音温和。

那游魂一个愣怔。

陈微尘拿出手掌大的镜花鉴来,递到她眼前:“李郎在这里。”

游魂接过铜镜,呆望着,喃喃念:“李郎,我的李郎……”

一行泪从她灰白的脸颊滑下,带走了眼珠中的迷茫,现出一丝清明来。

“公子,”她看向陈微尘,语气凄怨,“你既知李郎已不在,我为亡魂怨鬼,为何要让我与这幻象短暂相会?”

“我寻了百年,终于见李郎一面,却是梦幻泡影。你收回镜时,我与李郎便再生离死别一次——不是更苦更痛么?”

“夫人,最苦不过相思,若能与他重逢一次,了却执念,再苦再痛,也是不怕的。”公子眼睫微垂,声音淡淡温柔。

游魂抽泣一声:“最苦不过相思,是了,是了——奴家谢过公子。”

她朝陈微尘盈盈一拜:“公子,火从南边来。”

说罢,身影渐渐淡薄透明,执念已了,实体便失,化作一缕轻烟逝去,归于青冥高天,再无喜怒哀乐,贪痴嗔妄。

镜花鉴当啷一声落地,在地上滚了几滚,发出沉闷声响,一下下叩在人心上。

陈微尘向前几步,收起铜镜,向南面去了。

亭台楼阁,鬼气森森。

穿过一条巷子,忽听得一下一下敲击声。

那声音空然明湛,带着无边静气,与整座鬼城格格不入。

是慈悲声。

陈微尘循声走去,看见一处高台,高台上坐着个白袍和尚,敲着木鱼。除却拿着梵锤敲击的右手,和尚身上其余地方皆是一动不动,有如泥胎石塑。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和尚睁开眼来,缓缓起身:“施主。”

约莫在中年,慈眉善目。

陈微尘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画扇,语气像极了凡间纨绔子弟:“和尚,你在这待了多少年?”

“一百三十五年,”和尚声音澄空,“纵我耗尽全力,亦无法超度此处怨魂,于是坐禅在此,魂不得出,我亦不出。”

“如今可帮你的人就要来了,你助不助?”

“自然是助的。”和尚一步步走下高塔,抖落灰尘,宝相庄严,“不知施主前来,又是为何事?”

陈微尘继续向南走,答和尚道:“我来拿锦绣灰。”

“施主身上已有宿世因果,滔天业障,若再取锦绣灰,便要万劫不复。”

“偏有人要和我争这一个万劫不复,”陈微尘眼角一点笑意:“我只得早一步赶过去,先取了锦绣灰,替他担下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睡,晚安呀我机智的宝宝们!

第9章 外道

寂静长街上,起初只闻得脚步声,若放空心神,便能听见遥遥传来鬼哭声,还有远处杀伐声,剑气破风声。

陈微尘便问:“和尚,你听到没有?”

这白袍的僧人既能坐镇在此百余年,用佛家的话来讲,便是有大法力与大神通。

和尚的声音温润如水:“听到了。”

接着缓缓道:“那两位施主以兵戈杀伐气对亡魂怨气,是要硬闯入内城。”

“再听。”

和尚便依言闭了眼,认真谛听。

良久,睁开眼来:“我拘于此处城中,百年不出,未想天下竟出了这样人物。大抵是我未入城时,仙道那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却又径自摇了摇头:“不对……他走太上忘情的路子,这个与之虽然极像,本源却不同。若真是那人,现在早已到了三重天境界——这一个还在二重天的巅峰。”

陈微尘笑得弯起双眼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和尚,你老啦。”

和尚不在意,只道:“确实是老了。”

“和尚,我肉体凡胎,看不清他那无情剑意,你能否帮我一看?”

和尚却缓缓摇了头:“佛与仙尚可相通,涉及剑一道,是贫僧所不能。”

陈微尘却难得微微蹙了一次眉:“你是说,他果真是以剑入道,与仙道毫不相干,境界全在无情剑意上?”

“确实如此,”和尚眼中一片平和:“世间万物,皆可为道,施主不必如此挂怀。”

陈微尘却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白绢细织的扇面上。

用松烟墨写着,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天地之大,”他眼中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无奈笑意:“原来尽是执迷不悟之人。”

于是不再说话,脚步声在长街上愈行愈远。

过一道城门,进了内城。

鬼气盛极,低低喃语。

慈悲为怀的僧人便对前面锦衣公子道:“前方锦绣灰所在,执念汇集,成万千虚妄幻境,一步入魔,施主小心。”

只踏出一步,便觉周围景色骤变。

极北的山上,落着雪,茫茫大地,静得很。

山上有人练剑,一身白衣胜雪,剑舞风回,宛若惊鸿。

远处雪原中,自尘世来的公子阖上了眼,继续前行,一行脚印要通到天边去,新雪渐渐,片刻又被遮盖。

也不知走了多久,待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凛冽寒风,睁开眼,看见天边一轮寒月,松树梢头覆着旧雪,树下设着石桌,桌上有酒。

是中秋,该是人间团圆,对饮时候。

片刻,只是片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

若看了,一步入魔。

幻境中闭眼,实则是摒却妄念。

可他知道,这一生最割舍不下,是贪痴嗔妄。

在他心头一刻不停的绞开般的痛,此时倒成了好事,吊着一丝清明,又兼隐约梵唱,清正庄严,终于闭了眼,万般繁华如雪纷纷落,归于一片漆黑空旷的静寂,直到伸出手触到冰凉的门。

府库的门在风中半开着,雕纹生锈,铜环落灰。

皇朝都城被破时,仓皇南迁。

盛世堆下的无数锦绣金银,那时,打开门就要晃了人眼。

由先帝亲自令下,燃起熊熊大火,烧尽国库。

有离乱中侥幸逃出的百姓说,那火是红的,烧了几天几夜,鲜红鲜红,血一般。时而又有些别的色彩——是翡翠红玉,良材烧透,珍宝成灰时的放出的光。

皇城成鬼城,生人不得入内,新朝于西北另定都城——然而一则兵戈戾气过重,二则只有名将开疆,无有大儒安邦,群狼环伺下,终究未成气候,至今已零落成一处小王国。

原朝君主封帝于大龙庭,上承龙气,下接地脉。一夕之间,皇都血流成河,皇朝由盛而衰,正统覆灭。那气运便寄在了库中残灰上,其灾厄之气可与无数鲸鲵蛟龙、海中异兽盛年而死后凝成的寂灭香相比,甚至略高一筹。

公子的手,未沾过阳春水的、只翻书抚琴弄锦绣的手,无疑好看,无疑精致,带着娇生惯养出的白,与幽幽淡淡风雅缠绵的香。

那手触了漆黑的灰,指尖收拢,收进随身的锦囊里,与寂灭香一处。

乱气运,天道不容,因果起,灾厄加身。

寒风刮入铜门,鬼哭声忽盛。

公子总是带笑的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像是无形力道重击,他脸色苍白,一时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眼前幻境又现,陷入无边沉浮苦海,挣扎不得脱身。

利刃剜骨之痛。

“施主,你原非此界之人。”

“大师既然慧眼识破,”他声音中压着痛极的喘息,“可要斩妖除魔?”

“苦海无边,”和尚宣一声佛号,“只可自渡。”

“多谢……大师慈悲,”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渡不得。”

“勘破情障。”

“我不勘。”

“不勘,不能活。”

“不勘。”

“凡胎肉体,已承不得因果重压。”

公子唇角翘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若悟道又如何?”

“道行愈高,心魔愈重,因果越大,纵然暂活,不过苟延残喘。”

“我无心魔。”

“天道不容,仍是苟延残喘。”

“那就……喘罢。”他犹自笑着,抹去唇边血迹,背靠着墙壁:“和尚,你既说,世间万物皆可为道——”

生死一线间,灵台空明。

纷纷红尘,滔滔西江。

浮沉世事,贪痴嗔妄。

不勘,不忘。

他再睁开眼时,呼吸渐平,不复方才垂死之态。

“一重天,”和尚看着他:“贫僧冒犯,敢问施主所悟何道?”

公子语气淡淡:“邪魔外道。”

他倚着墙,望着门外,等人来。

待剑光剑影渐近,先进门的是鲜艳红衣耀金面具的姑娘。

姑娘一把重剑碎昆仑,斩鬼魂,一场恶战后,气息紊乱。

重剑拄地,她环顾了四周:“你——”

和尚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躬:“施主。”

角落阴影里的陈微尘第二个被发现。

姑娘声音冷厉:“你为何在这里?”

陈微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中的锦囊:“听说这里有好东西,我一介凡夫俗子,未免起了贪念,与和尚兄一拍即合,抢在你们前面拿到。”

“你!”姑娘气极,一把重剑就要当头砍下来:“锦绣灰给我——不然必取你狗命!”

只听金石相击声,竟是公子以扇柄相对,挡下这一击。

姑娘冷笑:“不过一重天境界,也来卖弄。”

说着,气机灌注剑中,带万丈罡气劈下。

陈微尘自知不敌,懒洋洋靠在墙上等死。

或许有人来救——说不准的。

果然一声剑气清鸣,长剑九琊挡下重剑碎昆仑。

姑娘不解质问:“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了眉,对她道:“我们的人,寂灭香也在他手上。”

“不敢当,在下实在不算是你们的人,”角落里的公子不知死地笑了起来,“只想当叶剑主一个的人,光是想想就要喜悦而死了。”

姑娘看着他一副上气不接下气,这就要气绝而死的样子,嫌恶道:“叶剑主凭什么要你?”

“大约是……”他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唇边又有血渗出来:“看我三心同深同浅,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庸常人吧。”

“三心,你——”姑娘蓦地睁大了眼,连声音都微抖了起来:“你……”

一时之间,竟是怔怔惘然之色。

叶九琊的手按在她额上:“守心,回神。”

为时已晚。

她大约是一路踏过心魔幻境至此,心境本就动摇,被陈微尘那句话一激,一步入魔,双目紧闭,气息凝滞,软软跌了下去,如一朵萎顿的血色霜花。

枝头跌落的霜花被叶九琊托住,白衣衬着红衣,相配得很。

只听得姑娘迷幻中喃喃唤:“焱君……”

公子语气大不高兴:“一个两个,都记挂着——可见这位焱君实在造下不少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