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往后还有更多的阴谋与谋杀?”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倒是心态好。”

“否则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将你带上了山,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云倚风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计算此番话的可信度。两人再拐一个弯,屋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极轻也极快,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风和闪电,而在那声响消失的前一瞬间,季燕然已经翻身落在屋顶,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鹞鹰,黑翼足以让所有弱小动物瑟瑟发抖——包括这只正蹲在积雪里,举起爪子将舔未舔、一脸惊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着它后脖颈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风笑着接到怀中:“原来是它呀。”

雪貂极乖,也很喜欢云倚风身上的融融药香,趴下便一动不动,脑袋顶在那温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团绒。季燕然在旁边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弹了弹它圆鼓鼓的屁股,估计是没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东西,雪貂当即不满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蹿,四爪漂移跑得无踪无影。

“喂!”怀中温暖骤失,云倚风想抓没抓住,眼睁睁看它消失在墙头。

季燕然:“…”

云倚风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颇为无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见到,定给你捉了来,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风捡起灯笼递到他手中:“若金焕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将人打晕,也是要把雪貂抢来的。”

云倚风眉眼一飘:“真的吗?”

季燕然应得毫无压力:“真的。”

云倚风笑:“好,那我可记下了。”

季燕然单手拉起他的大氅,将人再度裹了个严实,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好将那双星辉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则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灵芝,现在还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东西越来越多,都是稀罕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极为苦恼。

而老天也存心要与他作对,两人还没走回飘飘阁,只穿过花园,就见金焕正独自坐在屋顶,身边趴着一团纯白,正是刚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风果然停住脚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去吧。

“云门主,季少侠。”金焕也看到了两人,主动打招呼,“这是要回去?”

云倚风点点头,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为何要坐在屋顶?”

“心里烦乱,出来安静片刻。”金焕抱着雪貂跃入院中,叹气曰,“诡事一桩接一桩,想起来实在闹得慌。”

云倚风问:“祁兄怎么样了?”

“他还在想小厮的事,也不懂为何岳之华要杀人。”提及此事,金焕面色更忧,“一直神思恍惚的,说话也不听。”

云倚风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观月阁,还是得劳烦金兄闲时多劝几句,省得心情烦闷,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金焕允诺,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见他转身要走,而身边的人还一脸促狭,季燕然只好着头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焕闻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释:“看着机灵可爱,想带回去玩玩。”

“这样啊。”金焕爽快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小东西养得娇贵,季少侠可别乱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白团子递过来。云倚风想要去接,那雪貂却一反常态,吃了炸药一般颈毛竖起,眼中凶光一现,前爪狠狠一钩,登时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风毫无防备骤然吃痛,季燕然赶忙将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经飞速攀上屋顶,一路奔跑去了远处。

“这…”自家宠物闯了祸,金焕也慌神,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去观月阁取伤药。云倚风有气无力摆摆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带了药,回去自己处理便是。”

伤口虽深,幸而雪貂无毒,敷好伤药避免沾水,多养几日就会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药瓶,也不知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错,但见他眉峰紧锁,手臂也爆出细细青筋,像是疼得不轻,只好一边包扎一边哄道:“我府中还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风雨门。”

云倚风问:“是真迹吗?”

季燕然轻轻吹了吹药粉,用绷带仔细缠好:“自然,谁敢用假货骗我?”

云倚风道:“嗯。”

“这两天尽量别碰伤口。”季燕然把他的手放回去,又问,“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婶那看看。”

云倚风眉梢一抬:“当我是小娃娃?受伤了还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门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势,也不输给…喂喂,这是江南产的玄锦靴,价格不菲。”

“贵才要踩。”云倚风抬起脚,理直气壮道,“好了,我要吃八宝糖。”

萧王殿下态度上佳,一路去了厨房。

玉婶还在揉面,正准备做第二天的早饭。听他说明来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还有桂花酥饼,也一并带上吧,云门主爱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没来帮婶婶?”季燕然随口问。

“她像是有事,在检查完蛛丝银铃阵后,一直就没回流星阁。”玉婶说完又念叨,“炉子上还给她温着饭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样啊。”季燕然扫了一眼饭菜,又把糖和点心装好,“那我先走了,多谢婶婶。”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着半寸月光,倒还不如狂风呼啸时——那样至少能有些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适。

季燕然没有直接回飘飘阁,见四下无人,便拎着食盒往流星阁绕去。云倚风独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无聊又是困倦,单手撑住太阳穴昏昏欲睡。伤口上敷着的药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的,这种完全失去知觉的经历…完全失去知觉…回忆悄无声息被唤醒,脑海里再度响起了细线嗡鸣,起初很微弱,后头却越来越嘈杂,它们从各个方向密密麻麻爬出来,旋即织成一张污黑焦黄的网,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肤被刺穿,神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毛躁的牙与针,还有触角…翅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惧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啸着跌入万丈深渊,云倚风猛然清醒过来,惊慌错乱中重重一掌,将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门主?”季燕然进门就看到这一幕,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心脏跳得极快,眼前依旧笼着一层黑雾,与他对视许久才缓过些许:“无妨,做噩梦了。”

季燕然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如冰寒凉。

于是问:“什么梦?”

“忘了。”云倚风声音干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从隔壁房中取来茶:“我去了趟观月阁。”

“你去找了金焕?”云倚风双手捧着茶杯,许是手心有了温度,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

季燕然摇头:“不是我去找金焕,而是柳纤纤,她方才进了观月阁。”

云倚风闻言皱眉:“她到观月阁做什么?”

“不好说。”季燕然道,“或许是为了安慰祁冉,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说,现如今这局势,任何一个人,都称不上全然清白无辜。

第9章 疑云重重

观月阁里,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谢姑娘,这么冷还来给我送炖汤。”

“不用客气的,其实我也想过来看看。”柳纤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说,“你也别太为阿诚难过伤心,将来等我们下山后,再寻一块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祁冉却问:“我们还能下山吗?”

“为什么不能?”柳纤纤握住他的衣袖,“你别这么想呀,别吓我。”

“我虽与岳之华不相熟,可听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应当不是阿诚的对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颤抖,“阿诚死的当晚,云门主恰好就练功毒发弄了一身伤,那鬼爪凶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迟疑片刻后才道:“你怀疑是云门主干的?可…季少侠说那晚在帮忙疗伤,也是假的吗?”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鸡之力,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宁愿相信闹鬼,都不愿疑他,你懂吗?”

祁冉勉强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床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强。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阴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