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裸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洞,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强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几片黑云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来新一轮暴雪。这里不是议事之地,季燕然单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带回了飘飘阁。

柳纤纤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得。如同被一道铁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对方带着跃至空中,耳边但闻风声呼啸。她心中难免讶然,先前还从没见过谁能有这般深厚内力,能轻而易举制住自己,甚至毫无还手余地。

季燕然拎着柳纤纤,两人一道稳稳落入院中。

云倚风裹着轻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间面前出现两个人,惊了一跳。

季燕然对他这毛病着实头疼:“你给我回去穿好衣服!”

云倚风:“…”

你半夜带个姑娘回来,还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当然了,君子有所不为,穿着寝衣到处乱晃,确实不妥。

所以他还是沉默折回内室,挑了件长衫裹着,坐回厅中道:“说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云倚风闻言一愣:“死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柳纤纤定了定神,将刚刚对季燕然所言复述一遍,又辩解道,“当真不是我。”

云倚风从她腰间拔出匕首,上头干干净净,夜行服上也无血迹。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柳纤纤带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为喜欢门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云倚风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纤纤不安地问:“门主不信我吗?”

云倚风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闯观月阁,被人发现后就说祁冉死了,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柳纤纤急道,“我若想杀他,想杀这赏雪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饭菜里下毒便是,总归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分开送的,为何要冒险入室杀人?”

云倚风答:“因为大家吃饭前都要验毒,也因为那样太明显。”

柳纤纤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险些再度哭出声来:“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我…我还怀疑你呢,祁冉白天刚同我说完,晚上就死了,若论谁最有嫌疑,可不就是云门主!而且,而且你还衣衫不整,说成是刚脱了夜行服,来不及换别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喜欢,一转头就诬陷心上人是凶手,这算哪门子喜欢。”

“谁教你们不信我的。”柳纤纤嘴道,“我现在心里怕得很,你们非但不安慰我,还胡乱怀疑我。”

“罢了,你先回去吧。”云倚风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过祁冉的死因后,再说不迟。”

柳纤纤依言站起来,不忘叮嘱一句:“那我们定好了,今晚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可不想再平白惹来怀疑。”

云倚风应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阁。”

“你要送我?”柳纤纤意外,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出了门。

天微微发亮,风再度咆哮起来,刮得到处都是雪砾子。柳纤纤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先开口,一直等到了流星阁前,云倚风方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命令道:“吃了。”

“…吃,这是什么?”柳纤纤一愣,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云倚风冷冷看着她,平日里温柔带笑的眼睛,这阵却蒙了一层冰与霜,透着渗骨的寒意。

柳纤纤心知八成躲不掉,却还问:“若我不吃呢,你会杀了我吗?”

云倚风答:“不吃便是心里有鬼,我自然能杀你。”

柳纤纤红着眼睛,将那药丸一把夺过来,赌气地咽了下去。

“这是风雨门的夺魄丹。”云倚风道,“往后每过三天,我会给你解药,保你无恙。”

“你还是怀疑我,不信我。”柳纤纤生气道,“怕我伤害玉婶,所以喂我毒药?”

云倚风道:“非常时期,只能用此非常手段,若姑娘当真无辜,下山之后,我自会好好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柳纤纤又抹了把眼泪,“我懂了,幕后那人是冲你、冲姓季的来的!其余人根本就是无辜的枉死品!”

云倚风问:“为何?”

“否则你为何不将玉婶接回飘飘阁,反而要留在我这嫌犯身边?”柳纤纤道,“因为你根本就知道,飘飘阁早晚会出事,你怕一旦乱起来顾不了玉婶,所以才会强迫我保护!”

云倚风默认:“姑娘既然知道,那就请好好照顾婶婶,不管江湖中有何恩怨,她实在无辜。”

柳纤纤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转身“蹬蹬”跑往住处。

云倚风独自回到飘飘阁,季燕然还在厅里等他,桌上温着一壶茶。

“安顿好玉婶了?”

“是。”云倚风坐在椅子上,“柳纤纤的功夫不低,甚至要强过金焕父子,我没看错吧?”

季燕然道:“先前我与她比试,虽只是打闹,却也能看出身姿灵活。不过溯洄宫本就是江湖大帮,她又是掌门心爱的徒弟,会强过金焕不意外。”

“所以若要寻一个人保护玉婶,就只能是她了。”云倚风道,“接来你我身边,反而危险。”

“那小丫头身上,秘密多着呢。”季燕然道,“别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事。”

云倚风无声叹气,端起茶看了眼门外。

雪片纷扬,薄光淡淡。

天又要亮了。

第10章 命里犯貂

夹了棉的厚重门帘被风卷开一角,雪片气势汹汹往屋里灌,墙角火盆受此公然挑衅,燃得越发萎靡无力,连块炭都没人添,空气冷到刺骨。可即便如此,云倚风依旧燥难安,外袍早被丢到一旁,杯中茶水也要等到凉透了才肯喝。

季燕然看得牙疼:“你这…身子,当真能熬得住?”他很识趣地隐去了“豆腐捏的”几个字,并且不知为何,总觉得在此人面前,自己不像王爷,不像将军,反而像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去外头嗷嗷喊着刨坑吃雪,我已经很克制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把手背贴上他额头:“可在风雨门时,好像也没到连衣裳都不愿穿的份上。”

云倚风按住他的手心,好让那一丝冰凉来得更舒服些:“因为毒发一次甚一次,再往后,怕是真要睡在冰窖里。”

话题及此,按照前几回的惯例,八成又会绕回血灵芝。就在萧王殿下面不改色,打算再度搬出“我厚颜无耻,我毫无良知”大法时,云倚风却抬起头看他:“王爷觉得是谁杀了祁冉?金满林、金焕、柳纤纤、暮成雪,失踪的岳之华,还是某个武功高强,能绕过蛛丝银铃的高手?”

“小厮毙命时,我其实怀疑过祁冉。”季燕然把手收回来。

“因为他曾经表现出来的惧怕?”云倚风想了想,“可是你后来也说了,祁冉的解释合情合理,况且现在连他也死了。”

季燕然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赏雪阁里活着的,还有另一个人?”

云倚风猜出他的意思:“玉婶?”

季燕然道:“她是岳名威送上来的人。”

云倚风却一口否定:“不会是玉婶。”

季燕然疑惑:“为何?”

“想知道理由?”云倚风勾勾手指。

季燕然依言凑近,凝神细听。

云倚风语调不惊:“因为人都是我杀的,自然清楚。”

季燕然:“…”

季燕然认输:“这仇你打算记到何时?”

“不好说。”云倚风靠回椅背,眼皮一抬,“王爷请我来东北,一路又冷又辛苦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我夜半杀人,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委屈万分,不能自已。”

季燕然相当上道,伸手一比划:“萧王府里还有一株红珊瑚,这么大。”

云倚风打量一番,觉得尺寸勉强满意,于是道:“成交。”

“现在能说了吧?”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

云倚风道:“因为我给玉婶下毒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来。

“其实也不算毒,只是一些绵筋散。”云倚风继续道,“寻常人用了无碍,可要是被习武之人服下,一旦运功就会手脚绵软,很像染了最厉害的风寒,非得在床上躺足七天。”

而玉婶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劈柴做饭,丝毫不见疲态,说明她的确毫无内力,只是个寻常的杂役厨娘。若岳名威想安内线,想杀人放火,显然不该找一个实打实的使大娘。

季燕然问:“你是何时下的毒?”

“来山庄当晚。”云倚风坦白,“去厨房找吃食时,顺便试了试。”

季燕然失笑:“云门主果然心思缜密,先前见你一直往厨房跑,还以为真是贪嘴。”

云倚风应他一句,淡定隐瞒了自己的确假公济私、吃吃喝喝之举。

待外头天色彻底大亮时,两人终于等到了金焕。他面色惶急,腿上袖上都是雪,明显在途中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赶来报信,说今晨刚一出门,就见到台阶上满是鲜血,祁冉躺在卧房门口,身上了把匕首,已咽气多时。

这死状与昨夜柳纤纤所言无异,而金焕也说并未听到任何异常动静,一整晚都只有风的声音。

祁冉的尸首已经被搬回了床上,脸上沾满鲜血,五官都是挣扎扭曲的,一双眼睛睁得恐惧溜圆,似乎在临死之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云倚风检查过后,发现他心脏被利刃捅穿,估计是顷刻咽气,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金满林面色沉沉,一语不发。众人也明白他为何要端起十成敌意——赏雪阁里一共就这几个人,凶案却一桩接一桩发生,哪里还能和乐融融彼此信赖,没打起来已是相互留了面子。

柳纤纤问:“昨晚当真一点打斗声都没有吗?”

“没有。”金焕摇头,“莫说是打斗声,就连呼救声也没有,我这人觉浅,断不可能没听到。”

“可祁公子是会功夫的,他先前说学过好些年。”柳纤纤继续道,“即便不是高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人取了命,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金焕依旧坚持:“若我一人没听见倒罢了,可家父就在隔壁,一样没听见,只能说明凶手的确下手极快。”

“不该啊…”柳纤纤小声嘀咕,像是又想起小厮的惨状,不由脱口而出道,“不会真的是在闹鬼吧?毁容、断头、挖心,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恶鬼所为。”

云倚风环视一圈:“有些人的心,也不见得就比鬼干净。”

金满林闻言不满:“云门主有话直说,拐弯抹角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提醒大家多加注意。”云倚风道,“况且祁公子命丧观月阁,若真计较起来,也该是由我们上门讨说法,金掌门何必如此大声。”

“就是。”柳纤纤跟着呛他,“有理不在声高,嚷嚷就能洗清嫌疑啦?”

“你!”金满林被气得脸涨红,咬牙道,“也罢,既然相互怀疑,那以后干脆各自住着,不要再有任何来往!”

金焕却道:“不行!”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焕放平语调:“越是局势诡谲,就越要彼此依靠,若凶手当真隐在暗处,我们却内斗不停,岂不是正好如了他人意?所以往后非但不能各自为营,反而应该联系紧密,依我看,每日三餐也不必分送房中了,就去饭厅一道吃吧。”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还没开口,柳纤纤就嘴快道:“什么联系紧密,说得好听,你是担心有人会在饭菜中下毒?”

金焕面色尴尬,却没有否认,只抱拳道:“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祁冉死得实在太安静,虽说看起来并未中毒,可难保生前没中过迷烟与蒙汗药。让所有人都同吃一锅饭,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云倚风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而这时谁若不肯,无异于主动承认自己有鬼,因此柳纤纤与金满林虽说互相看不顺眼,却也只能点头。下午的时候,金家父子将祁冉抬往柴棚安葬,云倚风则留在观月阁,又检查了一遍祁家主仆的遗物,除了衣裳、书和药材,别无其它。

季燕然问:“有线索吗?”

云倚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放下手里的空茶壶问:“如果非要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王爷选谁?”

“最不顺眼?”季燕然想了片刻,“金满林。”

不算讨喜的强格,随时都要端起的长辈架子,偏偏还是个言之无物的庸碌之辈,也难怪柳纤纤不喜欢,着实找不到一丝优点。

季燕然答完又问:“怎么,有问题?”

“没有。”云倚风挑眉,“只是想着王爷既生于皇室,勾心斗角想来是家常便饭,直觉说不定能更准些。”

季燕然道:“幸亏你没做官。”

否则就这稀里糊涂的推断法,只怕早已为祸一方,民怨沸腾。

离开观月阁后,两人打算去探望玉婶,却在回廊下撞到了一个白软团子——是真的“撞”到,那小东西也不知先前藏在哪里,冷不丁就“咚”一声掉了下来,在云倚风怀中舒服地伸展撒娇,黑眼睛湿漉漉的。

“哟,这回又不抓人了?”季燕然好笑,再度手欠地想揉捏一把,却被云倚风敏捷一闪,侧身躲开。

“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