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慌得后退两步:“你是谁?”

“嘘。”灵星儿单手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大哥,我是为你妹妹来的。”

张生生闻言一愣:“我妹妹,你…瑞瑞有消息了?”

灵星儿摇头:“没有,我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情,你应当很疼自己的妹妹吧?”

张生生坐在桌边,没说话。

“孙达已经杳无音讯很久了。”灵星儿继续道,“张大哥,你信吗,信他是洗心革面,带着你妹妹去了南洋谋生?若不信,那这后头隐藏着什么,你当真想不明白?”

张生生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在查其余案子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了张家的事情。”灵星儿道,“孙达不是个好东西,望星城里人人都知道。不过张大哥若不想深究,我看你现在日子过得也好,不打扰了。”她说完之后,起身就想走,却被张生生在后头叫住。

“我想!”他语调有些激动,胸口也起伏着,“我来这十八山庄,就是为了找妹妹,我从来就没相信过,她会抛下爹娘与我,跟着那无耻之徒私奔!”

灵星儿背对他,偷偷松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云倚风在听张孤鹤说完张生生的事情后,就判断他或许依旧对妹妹的消失存有疑虑,并没有放弃查找真相——否则为何要拒绝许家最初的安排,不去城里商号当账房,非要进十八山庄做杂役?

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瑞瑞从小就很老实,而且人也聪明,那孙达莫说是花言巧语,就算把心肝全挖出来,也断哄不走她。”张生生道,“进了十八山庄后,我一直在暗中打听,我妹妹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都说瑞瑞有偷偷喜欢的人,是一个护院,压根就不关孙达的事。”

她出事的日子是六月初五,白天表现得并无异常,还说过几日要回家给爹娘送钱,结果当天夜里就消失了。几个小姐妹都不信什么“私奔”的胡话,可又无凭无据不能乱说,后来听说孙达已经去见了张家爹娘,便也只好稀里糊涂将这件事压进心里,再没提过。

灵星儿问:“最后一个见你妹妹的人是谁?”

“是个叫钟姑的厨娘,她当时正在准备晚饭,瑞瑞洗了一半衣服,又又口渴,就去讨了碗水喝。”张生生道,“那天许家要摆宴,厨房里忙不过来,瑞瑞还帮着切了几盆菜,这哪像是要私奔的样子?”

“许老太爷要摆家宴?”

“是许大掌柜。”张生生道,“他那日新娶了一房小妾,家中闹得很。”

又是这个许大掌柜啊,灵星儿心想,白骨是藏在许秋旺的枯井里,而许秋旺自己也是被人抛尸井中,莫非是有侠士以牙还牙,要给这位无辜惨死的小丫鬟报仇?

“姑娘。”张生生忐忑不安地问,“你都查到了些什么,我妹妹是不是真的已经…”

“还没结论,你放心,这事我会管到底。”灵星儿叮咛,“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你不能有任何行动,好好保护自己,懂吗?”

张生生点头:“是,我明白。”

灵星儿离开十八山庄时,耳边依旧是不绝的诵经声,那嗡嗡的声音呵,如暴雨来临前的大片黑云,将天地罩了个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能透入。

乌黑的,压抑的。

只等着一声春雷,好劈开这混沌不堪的人世间。

翌日中午,云倚风与季燕然又带人去了十八山庄。

许秋意与许秋平虽已回家,但他二人皆是那杀人童谣的目标,在凶手落网之前,显然不宜到处走动,所以一切家事仍在由袁氏操持。这阵她刚从账房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就听到下人通传,说云门主与季少侠已经到了门口,像是丢了东西。

难不成这山庄里还有贼?袁氏赶忙出去,果然就见云倚风正一脸惶急,不住地左右看。

“大夫人。”小丫鬟在她耳边悄声道,“云门主说他的貂跑了,像是跑进了咱们的院子里。”

袁氏一愣:“貂?”

云倚风伸手一比,是啊,貂,这么胖。

季燕然态度温和:“有人亲眼看到雪貂跑来了这边,大夫人不介意我们进去找找吧?”

“这…你们有谁看见了?”袁氏厉声呵问周围的仆役。

众人自是摇头,说没见到。

是真没见到,但云门主却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没说谎啊,他的确丢了一只胖貂,至今想起来仍旧心如刀绞。

季燕然道:“究竟有没有,得找过之后才知道。”

袁氏附和:“自然,二位请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寻。”

“不必这么麻烦了。”季燕然笑笑,“那雪貂怕生,得熟人去找,来人!”

“在!”下属齐齐领命。袁氏心里一慌,站起来想要阻拦,却碍于季燕然的身份,不敢出声,只赔笑道:“这…宅子里养了几条狗,雪貂怕是不敢来,会不会是跑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才要尽快搜。”季燕然慢条斯理,“若的确没有,好赶紧去下一处。”

下属各自散开,袁氏脸色苍白,勉强撑着才坐回椅子上,手也止不住地抖。

看她这样,两人心里都有了判断。没过多久,几名下属就回来禀报,说貂没找到,却在后院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具人骨。

“什么!”季燕然还未来得及说话,袁氏先惊呼出声,“怎么会冒出这种东西?”

旁边有懂眼色的仆役,赶忙上前接话:“八成是哪个凶徒犯案之后,随意寻了处枯井处理尸体吧,咱们的后院篱笆都倒了,一直没顾上整理,外人还不是随意进出。”

袁氏嘴唇哆嗦:“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是啊。”仆役扶着她坐下,“幸亏云门主的貂丢了,否则这尸骨还不知要藏到何时,阿弥陀佛,可真是吓人。”

井中白骨被悉数捡出来,摆在了院中。

袁氏只看了一眼,就又开始腿软,转身连道:“快些带走。”

许老太爷听到消息,也匆匆坐轿赶来。这段时日,家里的凶案像是没个头,童谣还没搞清楚,又冒出了一具无名白骨,他被下人搀着下了轿,险些急怒攻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仆役跪地道:“回老太爷,都已经只剩骨头了,连模样都看不出来,还是交给张大人去查吧。”

许老太爷唉声叹气:“季少侠,云门主,你们看这——”

“这些白骨是用化尸水处理过的。”云倚风打断他,“大夫人当真不知情?我看未必吧。”

袁氏脸色又白了两分:“云门主这是何意?”

王府暗卫在旁道:“按照尸骨散落的形状,死者应当是被人抛尸枯井后,才倒了化尸水进去。”

袁氏嘴:“那又如何?”

“化尸水气味呛鼻,怕是要持续一整夜才会散。”云倚风道,“哪个凶徒这么会挑地方,放着十八山庄内那么多空院不用,偏偏选在当家主母的宅子里毁尸灭迹。选就选吧,这院子里十几口人,竟没一个闻到过异味?”

袁氏咬牙:“凶徒选在夜间毁尸,若巡逻护卫偷懒未去后院,日出之后味道散了,自然不会有人察觉。”

“有道理。”云倚风点头,“那我就姑且信了化尸当晚无人巡逻,信了因这后院太偏僻,所以井中若有似无的香料味也从未被人察觉,不过山庄既出了命案,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他目光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不如就你吧,去府衙里待一阵,录个口供,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别的事。”

被指中的仆役大惊失色:“我?”

“对。”云倚风和善点头,“就是你,带走!”

王府暗卫齐齐应答一声,上前将人五花大绑,拖着就往外走,哪里像是做人证,分明就是捆犯人。

云倚风潇洒抱拳:“打扰诸位了,待审出结果,我再派人回禀许老太爷,告辞。”

临走前又补一句,对了,下回再来找貂。

袁氏面无血色。

事情发展至此,许老太爷自然能看出云倚风此行的目的,待众人离去后,他重重一拍桌子:“那到底是谁?”

“是…是一个丫头,叫张瑞瑞。”袁氏跪地哭道,“秋旺那好色的毛病,爹是知道的,纳萍儿进门那日,他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放着房中新人不要,偏偏跑到柴房奸污了这丫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没到天亮就死了。我担心传出去有损许家声誉,就自作主张,把她丢进了井里。”

“张瑞瑞,那个私奔的丫头?”许老太爷问。

袁氏点头:“是,张家是猎户,父子二人虽说当时一个病一个瘸,却都是暴脾气,不好对付,所以秋旺就想出这个主意,买通了城里的孙达。”

许老太爷气得呼吸都不顺畅:“混账!那孙达呢?”

“这我当真不知。”袁氏低声道,“秋旺只说事情都处理好了,至于是怎么处理的,我没问,也不想问。”

过了阵子,见老太爷没有再说话,她又壮着胆子道:“打死一个丫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大人再生气,也不会怪罪十八山庄,顶多处置几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爹爹不必太担心。”

许老太爷问:“阿财被带到了官府,他都知道多少?”

“阿财那晚出去赌钱了。”袁氏道,“早上处理尸体的时候,我才将他找回来。”

许老太爷狠狠道:“唉!”

府衙里,云倚风在面前的竹筒里翻翻捡捡,问:“哪个是大刑伺候?”

李财跪在地上,浑身一哆嗦。

张孤鹤在旁争取:“云门主,这审案的事情,不如由本官来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

萧王殿下道:“张大人近日也辛苦了,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张孤鹤却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他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所以即便有王爷暗示,也坚持要亲自审案——哪有把这种事交给江湖人的道理?

云倚风又看了眼季燕然。

“咳。”萧王殿下一拍惊堂木,“来人,大刑伺候。”

张孤鹤:“…”

还能这样?

既然季燕然要亲自审,那张大人也只好让出位置,老老实实坐回一边。

连衙役也不用,王府暗卫直接抡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挥了下来。

李财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

他是不怕张孤鹤审案的,因为青天大老爷断然不会轻易动用酷刑,但云倚风就不同了,江湖中人打起人来,那是有个准的吗?

“我招!我招啊!”他眼泪鼻涕齐飞。

云倚风遗憾道:“你这么快就要招了?不如再犹豫一下。”

又是一板子打下来,李财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张大人,我招!”

张孤鹤站起来:“王爷!”

“行行行。”季燕然示意暗卫退下,“你招吧。”

李财惊魂未定地缓了半天,方才道:“那尸首,是山庄里一个小丫鬟,叫张瑞瑞,有一天晚上,老爷多喝了两杯,稀里糊涂就将人给糟蹋了,等酒醒后,那丫头早已没了命,所以就丢进了井里。”

张孤鹤听得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云倚风继续问:“那化尸水呢,是从哪里来的?”

李财答:“也是老爷给我的。”

云倚风啧啧:“你家老爷过日子,还随身带着这玩意?”

“…是。”李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或许是他…他从哪里买来的吧。”

云倚风追问:“杀人之后才买的?”

李财道:“是。”

“差何人去买,你吗?”

“不,不是我。”李财汗如雨下,“是老爷,老爷亲自去买的。”

“哦,亲自去买的啊。”云倚风靠回椅背,慢悠悠道,“王爷,你觉得呢?”

季燕然相当配合:“来人,接着大刑伺候。”

第33章 谁在说谎

王府暗卫也是懂眼色的, 一听季燕然吩咐, 二话不说便抬高板子,挟威裹风地重重拍在李财眼前。“噼啪”一声, 三指宽的厚重竹板自中间扭曲裂开, 碎渣灰尘四处飞溅, 李财眼睁睁看着地上被砸出一个深坑,那半截儿耷拉无力的刑棍, 就像是自己即将耷拉无力的断腿, 于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嚎出声:“大夫人!那化尸药是大夫人给我的!”

“哦?”季燕然问,“不是许大掌柜, 而是他的夫人?”

李财冒着虚汗, 连连点头。那晚他一直在外头赌钱, 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才被匆匆忙忙唤回去。当时张瑞瑞已经咽了气,身上到处都是伤,脖颈处也有明显的青紫指痕, 惨不忍睹。本来准备带去后山刨坑埋了, 可那阵家里偏偏来了一群客人, 说要恭喜许大掌柜又得佳人,闹哄哄的人多眼杂,为了避免丑事暴露,情急之下,只得暂时将尸首掀入枯井。

“原打算等到晚上,再拉出去埋了的。”李财道, “可下午的时候,大夫人却突然说她有一瓶化尸水,只要浇上去,保管能化得连渣滓都不剩。”

于是当天深夜,李财便依言照做,将一整瓶药水全部倒进了井里。

袁氏与另几个仆役当时也在,本以为会像说书故事里的那样,悄无声息化为一滩脓血,可谁曾想没过多久,井里竟冒出了剧烈而又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像是无辜少女狰狞的冤魂,攀着石壁就要往上爬,吓得众人魂飞魄散,赶忙取了七八床棉被遮住井口,担惊受怕地捱过好几个时辰,那味道才稍微散了一些。

李财继续道:“天亮之后,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里头果然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堆骨头白森森的。”

季燕然问:“既然都化成了骨头,为何不捡出来丢到山庄外,却要继续填在井里?”

“大夫人的确打算扔了的。”李财老老实实道,“但后来却改了主意。”

那股诡异气味在化尸时,早已浸透至骨髓,宅子里的黄狗一闻到就疯叫,拉都拉不住地想冲过去刨。袁氏担心这新鲜白骨若丢到外头,被野狗刨出来,难免又要引起官府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索便往井中投了不少甜腻香料,打算熏一段时日再做处理。

云倚风单手撑着腮帮子:“所有这些事情,皆为袁氏一人所做?那许大掌柜呢?莫不是在糟蹋完姑娘后,就吓得缩进房中闭门不出了?”

“我从赌庄回去的时候,院中只有大夫人,老爷待在房里,说他见不得死人。”李财惶惶回忆,“后来道喜的宾客来了,老爷就去前院招待客人,从中午到晚上,被人搀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张孤鹤听着那许氏夫妇所犯恶行,心中怒火熊熊,原本就青黑的脸色,此时更是黑中带紫。他自认明察秋毫、素来公正,却不想竟会被许秋旺蒙蔽这许多年,还一直尊其为仁慈善人。强奸、杀人、毁尸之后,再往死者头上倒一盆污水,令张家人至今备受煎熬,自己却大摇大摆喝酒宴客,能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哪里还配得上一个“善”字。

季燕然又问:“所以在尸首被抛入井中后,许秋旺就去了前院,直到晚上才回来。而当天下午,袁氏将化尸水交给了你?”

李财点头:“是。”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化尸水?”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李财道,“那天我也害怕,大夫人让我在院中守着枯井,中途她回去了一阵,再来时就拿了化尸水,许是以前就放在房中的吧。”

张孤鹤在一旁皱眉,显然也觉察出异常。听这些人毁尸时的情形,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情,否则不该一闻到气味就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可若先前从未杀过人,那房中又为何会藏有化尸水?

李财浑身瘫软,趴在堂下抖若筛糠,也再说不出什么,王府暗卫便将他拖了下去,暂且收押休息一阵。

张孤鹤问:“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袁氏一开始是打算埋尸荒山的,直到下午才改变主意。”季燕然道,“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有人提醒了她,并且给了那瓶化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