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孤鹤点头,又请教:“那云门主呢?”

“我?”云倚风诚恳道,“我一介江湖中人…啊呀!”

季燕然又拍了他的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云倚风坐直身体,道:“交给她化尸水的那个人,应当一样没什么经验,否则至少应该提醒一句,干这种事情需选在通风畅快的野外,河边最好,哪有人直接倒入枯井里,那种地方潮湿狭小,异味莫说三五个月,就算一年两年,只怕也散不干净。

“那到底是谁呢?”季燕然自言自语。

云倚风答:“山庄内的人吧。袁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许秋旺出事之前,她都是深居简出,应该没多少机会结识外头的闲人。不过那人究竟是谁,怕就要由张大人来审了。”

暮色时分,袁氏被带进了府衙。

事情既已败露,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慌乱,拿出当家主母的沉稳做派来,一口咬定化尸水是许秋旺半年前就带回来的,当成江湖里的稀罕货,准备得空了化头猪化只鸡,看看这说书先生故事中的奇药到底有多歹毒。自己在刚发现张瑞瑞的尸体时,由于太过惧怕,所以没能及时想起来,后头缓了一阵才记起还有此物,便直接拿来用了。

季燕然啧道:“拿着化尸水化鸡鸭鱼肉,许大掌柜平日里的爱好还奇特。”

袁氏低头:“是,我家老爷平日里就喜欢收集各种稀罕玩意,从古玩到兵器,甚至还有南面部族的蛊毒干婴,摆满了好几间房,诸位若不信,随时都能去看。”

故事听起来并无破绽,袁氏的眼神亦没有任何闪躲,佐证更是齐全——连干婴尸体都有,那再有一瓶化尸水,像也不奇怪。

人是许秋旺杀的,化尸水是许秋旺买的,孙达是许秋旺找的,而现在许秋旺已经死了,一命还过一命,袁氏与仆役顶多算从犯,剩下的就只有到张家登门道歉,还死者清白,赔些银两,或许再加个挨板子与坐牢悔过,很快就能顺利结案。

但云倚风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秘密。

从公堂上下来后,他坐在屋顶上,独自看着远处的星河出神。

“不冷吗?”季燕然寻了一圈才找到人,“饭都没吃,怎么跑这儿来了。”

云倚风拍拍自己身边。

季燕然轻松跃上房顶,坐过去问:“又在想什么?”

“想那瓶化尸水。”云倚风答,“风雨门的弟子已经回来了,说许秋旺的确收集了好几间房的怪玩意,袁氏没说谎。”

季燕然替他将衣领拉高:“所以呢,你仍有怀疑?”

“许秋旺已经死了。”云倚风道,“若我是袁氏,也会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好让活着的人清清白白。”

“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季燕然道,“不如这样,我替张孤鹤出银子,雇风雨门帮忙找线索,看那瓶化尸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何?”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如何。”

季燕然举手:“有老吴在,我这回保证不赊账。”

云倚风上下打量,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

季燕然经验丰富:“兵符和娘不行。”

云倚风没忍住笑,伸手推了他一把。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季燕然将人拉起来,“我们去八仙楼。”

“没胃口。”云倚风被他拖得踉跄,“府衙里没有厨房吗?煮碗阳春面就是了。”

“别。”季燕然提醒,“留在府衙吃饭,就得陪着张孤鹤,他现在除了案情,还在痛恨自己识人不清,脸色黑得像炭一样,你我还是离远些吧。”

八仙楼是城中最大的酒楼,此时又正是吃饭的时候,堂子里挤满了食客,连门口都有人坐着在等位置。划拳喝酒的声音,闹得几里地外亦能听到,云倚风停住脚步,不愿再往前挪一步:“不如王爷先进去亮明身份,将里头所有人全部赶出来。”

季燕然面不改色,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方才你说什么来着,想吃面?”

云倚风不甘不愿,从鼻子里挤出一个懒洋洋的“嗯”字。

我就知道。

寂静的小巷子里,摊主夫妇情招呼,替两人煮了细细的龙须面,又端了鲜甜汤过来。

浇头是本地的河虾,又脆又嫩,季燕然小声问:“如何?比起八仙楼来也不差吧?”

云倚风裹紧衣服,专心致志低头吃面,不想再同此人说话。

季燕然刚刚在府衙里吃过几个包子,其实并不饿,便只坐在一边陪着。闲得无聊四下看看,这家的面大概真的很好吃,有犷男人吸溜得震天响,汤汁在烛火下飞溅,一边嚼还要一边说话,恨不能喷出一里地。

萧王殿下淡定收回视线。

云倚风安静喝完一勺汤,转头纳闷看他:“王爷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季燕然坦然回答,“我发现这许多人里,只有你的吃相最好看。”

云倚风随口问:“有多好看?”

季燕然想了想,记起儿时在御花园湖中见过的那群白色大鸟,它们经常成双成对优雅地停留在水面上,垂下长长的颈来,又高贵又漂亮,让人忍不住就想轻轻摸一摸,或者细心画在纸上。

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像鹅。”

云倚风听得一头雾水。

你再说一遍?

第34章 叔嫂关系

这世间, 漂亮的白色大鸟有鹤, 有鹭,南疆还有典雅高贵的白孔雀, 张开尾羽一回眸, 如落了满身蓬松细雪, 十里八乡的文人争着抢着要为其吟诗,但萧王殿下就是这么特立独行, 他统统没想起来, 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个比喻甚妙。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 说:“嗯。”

然后就继续低头吃饭。

季燕然也继续撑着腮帮子看他, 一边看, 一边将自己碗中没动过筷子的虾仁盛过去,照顾得极为周到。离开的时候,巷子里起了风,空气中再度泛起湿蒙蒙的雨雾, 有些寒凉, 于是又体贴问他:“再吃一碗的红枣汤?”

云倚风道:“不吃。”

“桂花羹?”

“不吃。”

“山楂糕?”

“也不吃。”

“喂喂, 你走慢一点啊。”季燕然小跑两步和他并肩,“急什么,晚上又不用去府衙审案。”

云倚风索纵身一跃,身姿轻盈落在屋顶,过往百姓只觉空中飘过一道白影,也不知是妖是仙, 惊得赶紧抬头细看,却又只剩下了轻轻摇晃的红灯笼,和一片黑漆漆的无边夜空。

吴所思正在客栈二楼伸懒腰,准备去厨房弄些水泡茶,冷不丁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云倚风道:“借过。”

“哎!”吴所思先是清脆答应一声,却又觉得对方脸色似乎不对,于是赶忙将人拉住,小心试探,“怎么,外头出事了?”

“没事。”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极为无辜地看着他,“王爷说我吃饭像鹅。”

吴所思听得一呆:“像啥?”

“哦,对了。”在回房之前,云倚风又补一句,“他还想给我喂虾。”

吴所思眼前隐隐发黑。

云倚风反手关上屋门,哐啷。

季燕然飞身踏上房梁,稳稳落在地上,手中还拎了一包刚出炉的赤豆点心:“云门主呢?”

“回房了。”老吴幽幽回答,“生气了。”

季燕然一愣:“好端端地生什么气,你惹他了?”

怎么能是我惹他!吴所思痛心疾首:“王爷,你怎么能说人家云门主吃饭像鹅呢,他是叨你了还是拧你了?”

那么温柔文雅的一个人,就算多吃了两碗饭,就算吃得稍微急了些,也和凶残大鹅扯不上关系啊!而且光说一说倒罢了,你还要给人家喂虾,那可是萧王府的债主,怎么也不知道稍微收敛一些!老吴越说越头昏,有“王爷说我吃饭像鹅”这句话在先,他自然不会将“喂虾”想成是饭桌上体贴周到的添菜,满脑子都是自家王爷把虾丢到半空中,好让云门主来接——喂鹅不都是这样吗?下回是不是还要扔一整条活鱼?

季燕然态度端正:“是是是,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这就去诚恳认错。”

他敲了两下门,没人开,便从另一头翻窗而入。果不其然,某人正坐在桌边,一手晃着茶杯,一脸幸灾乐祸。

“我就知道。”季燕然哭笑不得,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商量个事,下回我再说错话,你只管追着打,千万别再拉老吴过来了,嗯?”

云倚风自己捏了块点心吃:“考虑一下。”

季燕然用指背蹭掉他脸上一点酥皮渣:“我是说天鹅。”

“王爷这补丁打得隔了几条街,早不做数了。”云倚风放下茶杯,“先不说这个,星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楼梯上果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季燕然原想夸他一句好耳力,幸而及时想起鹅的故事,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妙——省得又被讹一笔。

灵星儿一直在暗中盯着十八山庄,袁氏被扣押后没多久,许老太爷也急匆匆坐起轿子,走小巷后门进了府衙,一直待在张孤鹤的书房中,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云倚风问:“为了求情?”

“也不算吧。”灵星儿想了想,“他的确是为了张瑞瑞的事,却并不想遮掩,而是承诺会亲自去张家道歉,让老两口后半生衣食无忧,还再三请求张大人将许秋旺所犯罪行公之于众,说许家没有这种丧尽天良的儿子,哦,对了,他还说要散一半家财,用来做善事。若说求情,也就只轻轻提了一句,希望官府能看在许家这么多年修桥铺路的份上,把袁氏放了。”

许老太爷在府衙书房里,说得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满头花白头发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坐也坐不稳,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原本好好一座山庄,却在短短数十天里闹得家破人亡,恶鬼缠身,原本高洁无瑕的品行也有了洗不掉的肮脏污点,大船被巨力撕开裂口,浑浊的江水不断“咕嘟咕嘟”往上冒着气泡,船上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鞋靴都是湿的。

眼看已经黑云压顶,而他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想尽自己所能地、竭力修好这条船。

“大人。”许老太爷跪地长哭,“或许就是因为秋旺做下了此等禽兽不如之事,老天爷才要罚我许家啊。”

灵星儿当时守在窗外,也觉得这老头哭得可怜极了。她对云倚风道:“张大人好言好语劝了他几句,不过倒是什么都没答应,只说让他回去安心休息,照顾好身体要紧。”

季燕然问:“你怎么看?”

“我吗?”云倚风回神,“若许家当真只有这一桩命案,那许老太爷提出的种种补偿,的确算是仁至义尽,甚至有些主动请罚的意思。百姓知道以后,顶多骂一句许秋旺不是人,而整个许家依旧是清清白白、一等一的大善人。”

可要是许家不仅仅这一桩命案呢?

光鲜亮丽的躯壳下,会不会还藏有更多污秽的秘密,而张瑞瑞仅仅是最无足轻重的其中之一,她像一株嫩芽,看似柔弱不起眼,根须却深深扎在最暗无天日的地下,此时倘能有个人用力一拎一抖,只怕就会扯出更多肮脏的往事。

若真这样,那许老太爷看似真心悔过的种种举措,也就有了另一种解释——为了尽快结案,让风波迅速平息。

恐怖童谣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而百姓的种种猜测亦从没断过,有同情许家的,也有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天灾一般的横祸,老天爷是会随随便便降下的吗?八成是许家在发家时做了亏心事,才会遭此灭门报应。

季燕然继续道:“在这种时候,若官府能将许秋旺的罪行公之于众,民间关于‘善恶有报’的说法也就得到了印证。就像袁氏把所有罪责都推给许秋旺一样,许老太爷也想这么做,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只能乖乖被整个家族顶出来,挡在暴风雨的最前头。”

灵星儿咂舌:“那可是许家的长子啊,百姓平日里对他尊敬极了,算是十八山庄的活招牌。许老太爷却连一句情都不求,反而催促张大人快些张榜,引百姓都去唾骂许秋旺,如果的确是为了隐藏秘密,那他们这些年到底做什么了?”

是啊。云倚风皱着眉头,也在想。

许家这些年,到底做什么了?

翌日清晨,季燕然和云倚风一道,踩着微微细雨进了府衙。

张孤鹤正在院内活动筋骨,他辗转一夜未眠,此时有些头晕脑胀。

“瓶子?”

“是。”季燕然道,“装化尸水的瓶子,在府衙吗?”

张孤鹤点头:“自然,收做证据锁在柜中了,下官这就差人去取。”

那白瓷瓶是随尸骨一道,从枯井里被挖上来的,看着尚且完整。云倚风用一块白布垫着捏起来,对着灯烛看了半天,吃惊道:“这…这是红鸦教的东西?”

张孤鹤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凑过去,就见在那斑驳瓶底,果然有几道细细的凹凸痕迹,横七竖八扭在一起,虽说奇诡,却也看不出什么邪教的标记。

“这标记古老,见过的人极少,瓶子又被腐蚀过,所以大人不算失职。”云倚风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许家竟真同红鸦教有关系。”

风雨门门主,自然是见多识广的,张孤鹤不敢怠慢,当下便再度升堂。

袁氏在那狭小监牢中被关了一整夜,又是老鼠又是漏雨,折腾得心力交瘁。原以为家中一早就会派人来接,再不济也得与张孤鹤商量着,通融换个舒服些的地方住,却不想又被带到了堂上,问的还是昨日问过的事——那化尸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袁氏依旧回答:“是我家老爷从外头买来的。”

张孤鹤又问:“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这我哪知道?”袁氏心中有些怨气,“他们走南闯北的,那又不是什么稀罕货,哪里不能买得?”

季燕然敲敲桌子,对张孤鹤道:“所以许秋旺八成就是在这瓶化尸水之后,和红鸦教有了联系。”

袁氏听得一愣:“什么红鸦教?”

“那装化尸水的瓶子,底下是红鸦教的标记,你不会不知道吧?”季燕然看着她,“许大掌柜走南闯北,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但这种朋友…真是可惜啊,怪不得命案一桩接一桩,许家那么多人,竟全部被拿来白白做了祭品。”

“不可能!”袁氏尖声道,“我家老爷从未杀过人!”

季燕然冷笑:“你像是忘了自己为何会来这衙门。”

袁氏怔了怔,放低声音道:“除了…除了那丫头。”

“大夫人不必太过紧张,死几个丫鬟下人,的确不算什么。”云倚风在旁闲闲话,“但和邪教扯上关系,可就不一样了。朝廷对红鸦教深恶痛绝,曾费时费力派人在大梁各地劝导百姓,生怕他们会误入歧途,为此连国库都掏空了一半,许大掌柜却还要执迷不悟。李财说张家丫头死时浑身是血,惨不忍睹,若当真只是奸污杀人,犯不着将人害成这样吧?不过要是说成为红鸦献祭,那事情就能解释通了。"

“不会的。”袁氏浑身战栗,嘴里只喃喃重复,“不可能。”

此时外头又匆匆进来一个人,凑在季燕然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王爷,十八山庄派人来找张大人,说大夫人身体不好,想暂时将她接回去。”

“大人!”袁氏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张孤鹤却摇头:“与邪教扯上关系,如何还能轻易回去!你去回禀许老太爷,在整件事情查清之前,非但袁氏不能离开府衙,整个十八山庄的人,若无官府允许,都不得踏出屋门半步!”

“大人!”袁氏哀道,“官府先前已经上门查了一回,没找到任何红鸦——”

“先前是先前,现在不是有新证据了吗?”季燕然不耐烦地打断她,“上回的符纸尚且能说成死后被人污蔑,这回的药瓶是你亲口承认,由许大掌柜从山庄外头带回来的,还有何可狡辩!”

袁氏被他一番训斥吓得瘫软在地,只觉耳中嗡鸣。眼看已经有衙役如恶狼般上来,拖着自己就要往外拉,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一时就顾不得许多了,大哭道:“那化尸水不是我家老爷买的,是四弟,是四弟亲手送来的!”

云倚风道:“咳。”

季燕然一笑:“哦?许秋意啊。”

“是,是四弟。”袁氏战战兢兢道,“那天下午,他来我院中,找我,找我,给了我这瓶化尸水,说不必将那丫头的尸体丢出去,用药就能化得一干二净。”

季燕然又问:“那为何先前不肯交待?”

“四弟…四弟帮过我不少忙。”袁氏语调干涩,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又无可挽回,只得趴在地上哭求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