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余毒未退,云倚风实在站立不稳,单手撑住桌子问:“这是你家?”

对方表情一言难尽:“阁下真是好眼力。”

云倚风手腕发颤,扭头看看那又黑又黄又油腻的床,实在不愿躺回去,索眼一闭,直直倒向桌子。

“喂喂!”对方一把接住他,拉过手腕一试脉象,躁动混乱毫无规律,自己也受惊不浅,二话不说将人扛回床上,抬掌按在心口。

云倚风拼尽全力,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能自己疗伤。”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对方一边替他打散淤气,一边又像发癔症一般,突然喜上眉梢道,“好不容易抢回来这么一个绝世美人儿,自然要快些治好,本大王才好早日入洞房。”

云倚风闭上眼睛:“有道理。”

“…”

这一昏迷,就又是好几个时辰,再醒来时,房间却变好了许多,是一处农家小屋,床褥也暖和。

年轻男子坐在桌边,正在把玩那一堆扳指和玉佩,腕上还套着一串镯子,行动起来,大家闺秀是环佩叮当,他是环佩叮铃哐当叮铃哐当。

云倚风掀开被子坐起身,深深呼出胸腔闷气:“多谢江兄。”

对方原本还在酝酿下一轮的美人儿与土匪的戏码,结果冷不丁被噎了这么一句,如同角儿刚吊开嗓就被拆了戏台,顿时垮下脸来:“认识我啊?”

云倚风道:“是。”

想认不出也难,这一堆又俗又贵又眼熟的扳指玉佩,还有当初在王城时,老太妃从宫里挑的料子,亲手缝的绛紫锦袍——除了时时刻刻被王府众人挂在嘴边的、那位吊儿郎当的大少爷江凌飞,还真想不出旁人。

否则昨晚在树林中毒发时,他也没底气晕得那般理直气壮,无牵无挂。

“这是何处?”云倚风又问。

江凌飞清清嗓子,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他先前一直在芙蓉城游历访友,前一阵刚接到太妃送来的新衣与书信,说望星城里出现了红鸦教余孽,季燕然正在查,便赶过来想要帮忙,结果恰好在密林里遇到了毒发时的云倚风。

那伙土匪是附近村落里几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想跑出来劫富济自己,结果实在太倒霉,人生第一笔买卖就遇到了风雨门门主与江氏三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要一瘸一拐,抬着昏迷不醒的云倚风回“山寨”疗伤休息。

“结果就是几间破烂草房,连床厚被子都没有,又脏又臭。”江凌飞道,“我没办法,只好又把门主搬到了这钱家村。”

至于铺满方桌的扳指戒指玉镯玉佩与香包,一小半是要送给太妃的,另一大半是按照季燕然先前的加急书信,特意替云倚风准备的——果然就如承诺中那样,全部又大又豪华,五颜六色,富贵逼人!

江凌飞豪气万丈:“如何?若不喜欢,我让工匠再加一圈!”

云倚风冷静推辞:“看江兄戴了一路,像是爱不释手,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那是走到一半包袱破了,不得已才挂在身上。”江凌飞替他倒了杯水,“云门主似乎中毒不轻,还是在此多休息几天吧,我要去水井口镇,今晚就得动身,耽误不得。”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云倚风皱眉:“水井口镇…是为了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事?”江凌飞停下动作,警觉地与他对视半天,试探,“不是吧,王爷连这种事都委托给了风雨门?”

云倚风点头:“所以今晚我们一道出发。”

这些年间,江凌飞一直在替季燕然查白河的事,也是最近才有了进展。

他寻到了一位老人,相比起前几日婶子说的“王家大哥”,老人知道的事情更多,怨言也更多。

面对这两位找上门的年轻人,他撑起病弱的身子,颤声道:“当年那些官差,都不是人,是鬼!我快死了,无儿无女,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坐下,坐下,我慢慢说。”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却没有糊涂,依旧能清晰地说出那段动荡岁月,也记得那凶神恶煞的邱家父子几人,谁若不听他们的、胆敢反抗不搬,就走不得夜路,否则定会被人打断胳膊打折腿,再不搬,就火烧粮仓,让你没饭吃,或者将你从被子里拖出来,拿麻绳捆在林子里,扒光衣裳任蚊子叮咬,还有绑架儿女的、放毒蛇的…比索命厉鬼还要狠毒。

“也有报应。”老人咳嗽着说,“那邱大的媳妇,就是在帮儿子放蛇时,被活活咬死的。”

云倚风替他抚背,又想起了那段童谣。

所以这当真是受害者的以牙还牙,连死法都被精心设计过。

“可都不要紧,放蛇、打人,都不要紧。”老人继续说着,“手段再狠毒,至少官府是想让百姓搬走,是想让大家活着的,可后来就变了…后来,他们没了银子,也没了耐心,再遇到不搬的,也不劝了,打开闸门,多的骨头都能冲走。”

江凌飞抓紧时间问:“有证据吗?”

“有证据,我亲耳听到邢大人说的,我那时候去…去…亲耳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说,接到命令,说来不及了,要提前开闸,我听到了…”他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倒几口凉气之后,竟身子一歪,重重栽在了床上。

云倚风试了试老人的鼻息,片刻后道:“已经走了。”

江凌飞却无暇顾及这个,只皱眉看他:“你知道邢大人是谁吗?”

云倚风点头:“知道。”

先帝一朝时的丞相大人,也是辅佐李璟治水的头号大臣,当时邢褚所能接到的“命令”,只能是来自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表面虽忠心耿耿,背后却另有其主,可若这样,那邢褚这十几年间费心费力,替李璟隐瞒提前放闸一事,处处维护关爱,鞠躬尽瘁拥他坐上龙椅,又作何解释?

江凌飞道:“而且这位邢大人在两年前,已经病故了。”想问也无处寻。

云倚风替老人合上圆睁的双眼。

在水井口镇的行程后,李璟的嫌疑非但没有被洗清,反而又加重了几分。

出钱雇人安葬完老人,官道上,江凌飞抱拳:“这包袱云门主先拿着,既然红鸦教只是一场虚惊,那我就先回芙蓉城看小红了。”

云倚风问:“小红?”

江凌飞压低声音:“我的老相好!所以耽误不得,告辞!”

说完脚底抹油就想溜,却被云倚风从后领一把扯住:“我对朝廷的事不熟,你随我一道去望星城,将邢大人的事说清楚。”

“不是,一共就几句话,有什么好让我——啊!救命!光天化日,强抢民男啊!”

他扯开嗓子干嚎两声,见对方不为所动,只好讪讪收声,无奈道:“这事我不敢说,我劝你也别说。”

云倚风停下脚步:“为何?”

“皇上与王爷,关系微妙着呢。”江凌飞叹气,“白河改道,都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随便编两句谎,哄个皆大欢喜,天下才会太平,这道理,不用我教吧?”

第48章 深夜相伴

他说得合情合理, 态度也恳切, 云倚风却摇头:“风雨门既接了生意,就不会隐瞒任何消息。”

江凌飞用衣袖擦干净一块巨石, 将人强拉过来坐下, 耐心道:“这不是一般的生意, 而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王爷既将此案托付给了云门主, 那就说明他早已将你当成了自家兄弟, 还有老太妃,在书信里也将门主夸得天花乱坠, 还有老吴、小林子、甚至飞霜蛟——”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银白大马, “上回我只是想靠近, 就被它活生生踢断了肋骨,可对门主却亲昵得很。”

云倚风道:“所以?”

“所以在自家兄弟的安危面前,风雨门的原则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一放?”江凌飞按住他的肩膀,“算我求你。”

云倚风反问:“那假如提前开闸一事, 的确是皇上做的呢?”

江凌飞有些吃惊:“王爷当真在怀疑皇上?”

“不知道, 但王爷一直在查许家父子, 在皇上看来,就是在查白河往事。”云倚风拨开他的手,“已经沾了满身污水,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敞开说话,省得将来又生变故。”

江凌飞还想说什么, 飞霜蛟却已经撒欢跑了过来,四蹄“咚咚”踩着山石,宛若巨兽狂奔。

肋骨再度隐隐作痛,他及时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云倚风翻身上马。

“走!”

此时阳光正似碎金,春意盎然的山间,银白神驹身形似龙,带起一路滚滚烟尘。

江凌飞无奈,屈起手指打了个呼哨。

不多时,从密林中“哒哒”跑出另一匹大马,鬓毛卷曲棕红,双目上挑似凤,肌肉线条如一把紧绷而又优美的弓。

“走吧,小红。”他拍拍“老相好”的屁股,头疼道,我们也去望星城!”

烈焰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像飓风中燃烧的一道火。

望星城中。

十八山庄已经被官府贴上了封条,许家众人也被悉数收押,等着审问后再做发落。而直到这时,那群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或许爷爷与父辈的发家史并不干净——某些从未被示人的秘密,甚至有可能会株连全族。

张孤鹤虽不知其中内情,却也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既然王爷已将案子接了过去,那就说明事关重大,甚至有可能牵涉到皇家,往后也无需自己再查什么。换言之,对于望星城的官员与百姓来说,这一页已翻篇了,就算十八山庄的没落会带来一些小问题——比如善堂老人的赡养费该由谁出,再比如修了一半的仓桥,也让官府忧心,但总归不会对百姓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至于那些充斥在酒楼与茶肆中的流言,别看此时沸沸扬扬,再过一阵子、再过一两年,也就该忘得差不多了。

毕竟再精彩的故事,也比不过实实在在的日子,谁又能一天到晚惦记别人家的事呢?

所以头疼的只有季燕然。

侍卫已经达成默契,若非必要,谁都别去招惹王爷。连老吴的唠叨也少了许多,林影更是后悔万分,为何自己放着好好的王城不待,偏偏要自告奋勇跑来望星城,无事可做就罢了,还要天天小心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跟只耗子似的,快要憋出满身毛病。

灵星儿端着托盘在外头:“王爷,你在忙吗?”

季燕然放下书册:“进来。”

“王爷。”灵星儿用肩膀推开门,“我刚煮了冰糖雪梨,能润润嗓子。”

季燕然咳嗽:“多谢。”

灵星儿把勺子递给他,自己趴在一边打呵欠。季燕然见状道:“回去歇着吧。”

“不行,我得看着王爷吃完,否则没法向门主交代。”灵星儿催促,“快点吃。”

她娇憨纯真,无论是关心起暗恋的师兄,还是关心起位高权重的王爷,都是一样的蛮横又理直气壮。季燕然笑着摇头,心想,还真是某人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窗外“磕哒”一声,像是有人影闪过。灵星儿警觉地站起身,手心滑落匕首,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

“坐吧,没事。”他说,“是只猴子。”

灵星儿一愣:“啊?”

云倚风把飞霜蛟拴回马厩,又吩咐老张添满最好的草料,刚打算往楼上走,就被江凌飞一把扯了下来,如同绑匪挟持一般,二话不说架着便跑,就差拿一把长刀抵后背。

“千万别去!”

“为何?”

这还能有为何!江凌飞实在按捺不住心间喜悦,恨不得落下泪来,不容易啊,打了这么多年光棍,房中终于出现了姑娘,还是个漂亮的姑娘!也不用等着回王城了,明日就很好,黄道吉日,宜婚嫁,宜婚嫁,宜婚嫁,实不相瞒,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云倚风顿住脚步:“你是说星儿吗?”

“那漂亮姐姐叫星儿?”江凌飞猛烈一拍他的肩膀,又抓住摇晃两下,“好听!”

云倚风:“…”

云倚风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你先去问问老吴。”

“我懂,办喜事得靠老吴。”江凌飞将包袱塞进云倚风怀中,眉飞色舞,“你且等着,我这就去!”

他跑得飞快,看起来的确如老太妃先前所言,王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已经为萧王殿下的终身大事愁秃了头。

待云倚风上楼时,灵星儿已经收拾好了食盒,出门前又在他耳边小声道:“王爷这两日染了风寒,也没怎么睡好。”

季燕然咳嗽两声:“你是同凌飞一起回来的?”

“在水井口镇时遇到了江兄。”云倚风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们在那里寻到了一位老人,他似乎对当年的事情很清楚,说曾在无意中偷听到了邢丞相与人交谈,说已经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提前开闸。”

季燕然皱起眉。

“能命令邢大人的‘上头’,只有先皇、皇上,或者是他暗通敌国、另有其主。”云倚风道,“不过这一路上,江兄同我说了不少朝廷中事,他不认为会是最后一种可能。”

季燕然叹气:“我也不认为。”

那似乎就只剩下了…先皇与皇上。

无论哪一种,对苦苦追查真相十余年的季燕然来说,都算讽刺。

而除此之外,他还要考虑清楚,要如何向皇上禀报望星城中的所有事。

头再度隐隐作痛,一丝一缕的躁郁也逐渐漫上心间,正烦闷时,却有一丝凉意轻轻贴上额头,带着很浅的药香,如微风吹过花香幽谷,轻柔舒缓。

云倚风道:“有些烫,今晚早点歇着。”

他想收回手,却反而被一把按住,难免有些惊讶。季燕然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就觉得这沁凉舒服,实在不愿松开,索学方才的小丫头,理直气壮道:“烧得头晕,多冰一阵。”

云倚风笑着看他:“烧得头晕,就该好好吃药,早些休息。上床吧,我替王爷揉些药膏,会舒服许多。”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江凌飞在被老吴泼了一盆冷水后,仍旧不死心,原想再去找灵星儿说说媒,结果被那娇俏少女严肃重复了二十七八遍“我将来要嫁清月师兄”,直到现在还在耳鸣,听谁说话都又尖又细。

季燕然吩咐侍卫将他挡在门外,若要闯,只管抡圆了膀子打。

江凌飞蹲在走廊,凄凄道:“喂…”

云倚风打开白瓷小药罐:“王爷当真不见他?”

“明天再说。”季燕然躺在床上,深深呼了口气。

云倚风挽高衣袖,侧身坐在床边。

药膏里的香气也很淡,冰冰凉凉的,季燕然仔细分辨许久,才依稀想起,这该是茉莉的味道。

“风雨门后山种有一大片。”云倚风在他太阳穴附近按揉,“可惜王爷上回来的不是时候,没能见到漫山遍野的馥郁小花。”

说这话时,他眼底带笑,声音也极低。床头燃着半截红烛,光微微跳动着,先落满长长眼睫,又被悉数抖落,最后流淌绕过发梢,给那里染上一层温暖的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萧王殿下也不例外。

白纱衣袖滑落,撩得脸上有些痒痒,在云倚风擦手之前,季燕然已经握住半截细白手臂,替他重新轻轻挽好。

回王城之后的麻烦依然在,矛盾也依然在,但连日来的烦躁与怒意,却在这温柔静谧的夜里,被茉莉花的香气冲散了。

压抑许久的疲惫源源不绝涌出,先缠住手脚,再一跤跌入黑甜梦境。

季燕然的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云倚风解开他的里衣,继续把药膏揉开。

掌心下的肌肉结实饱满,又有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横七竖八深深浅浅,也不知在战场上伤过多少回,连靠近心口的地方,也有一处狰狞的刀伤。

当年…当年若也能有这么一位名震天下的将军,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就不必死了?

手中药罐滚落在地,云倚风从恍神中一惊,见季燕然没被方才的动静吵醒,方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