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温度已经退了,身子依旧有些烫,不知道后半夜时会不会复发。

云倚风坐在脚踏上,趴在床边守着他,不知不觉也沉沉睡了。

窗外沙沙落着春雨。

房间里,半截红烛仍在燃着,窗户缝里溜进来一丝细风,吹动那垂散一地的如雪白衣。

层叠铺开,似最能静心的春日茉莉。

翌日清晨,季燕然醒来的时候,云倚风还在睡,他依旧枕着手臂,一头墨发散落肩头,连姿势也没变一下。

倒是萧王殿下被吓了一跳,半撑起身子看他:“云…门主?”

云倚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

“怎么趴在这儿睡了。”季燕然将他拉起来,“也不怕着凉。”

云倚风皱眉,嗓音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季燕然掀开被子,“你来睡。”

云倚风打呵欠:“我的房间在隔壁。”

“隔壁半个多月没住过人了。”季燕然按住他,“我去找凌飞,再让老张给你送些水,洗一把接着睡。”

云倚风头正在昏,也就没再推辞,洗漱之后钻进被窝,上下眼皮合在一起,连梦也来不及再做。

他是当真累了。

屋外,江凌飞诧异万分,围着季燕然上下左右转圈看:“你就染个风寒,为何要让云门主照顾一整夜?”当年在漠北被人连砍三刀,也没见如此娇贵过。

季燕然言简意赅:“滚。”

“我不滚。”江凌飞拖了把椅子过来,“对了,你要的血灵芝,我已经让几个西南的朋友去查了。不过云门主在毒发时,脉象实在太凶险,若一直等这没人见过的玩意,怕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季燕然眉头一跳:“他又毒发了?”

“三更半夜在野林子里,被一群土匪围着,幸亏我疗伤及时。”江凌飞继续道,“对了,还有那些扳指玉佩,我都已经替你转交了。”

季燕然闻言不满:“东西是我要送的,你凑什么闹?”

又压低声音问:“他喜欢吗?”

“喜欢啊。”江凌飞信誓旦旦:“绝对喜欢,我劝了整整一路,云门主死活都舍不得戴。”

第49章 三月春深

既然喜欢, 那以后就可以多买, 反正萧王府家大业大。

季燕然又问:“白河的事情,怎么样了?”

“云门主都说了吧?”提起这茬, 江凌飞收起调笑, 替他倒了杯茶, “说实话,其实我原本是想瞒着你的,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无论是不是皇上与先皇所为,你都不能做什么, 又何必徒增烦恼。”

“至少要弄清真相。”季燕然道, “这次明摆着有人下套, 我也已经跳了下来,皇兄那头怕是早已得到消息,此时若装傻充愣,反倒欲盖弥彰。”

江凌飞猜测:“你的意思, 宫里宫外有人勾结, 想要一起搅浑这潭水?”

季燕然点头:“趁此机会, 正好看看朝中谁会先沉不住气。吩咐下去,我们后天动身回王城。”

屋外闹哄哄的,云倚风翻了个身,睁眼见房间里已经暗了,想着正好一觉睡到明日清晨,懒得再起。

只是他想睡, 有人却不肯。脸颊上痒酥酥的,像是有虫在爬,还是个颇惹人厌烦的虫。

季燕然捏着他的一缕头发,又在脖颈掻了掻:“天都快黑了,起来吃点东西。”

云倚风一掌拍过去:“不饿。”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出被窝:“烩虾仁,炒银丝,红烧肘子,什锦锅,豆豉梅菜蒸排骨,清炖蟹粉狮子头。”老僧念咒一般,还押韵。

云倚风睡眼朦胧:“给我一碗粥便是,王爷与江兄去吃蟹粉狮子头吧。”

连日赶路的乏力还没有缓回来,他正睡得暖和舒服,里衣柔软地贴在身上,黑发披散,眼尾泛红,嗓子也是哑的,看起来的确不宜起床——那就躺着吧,躺着喝粥,也成。

老张殷勤又情,很快就送来一大海碗鸡蛋粥,味道好。

“听凌飞说,你这次又毒发了?”季燕然看着他吃东西。

“嗯。”云倚风苦着脸,“你那马跑得太快,出门就发疯,又不听我的。”一路狂奔如雷电,没病也会吹出病。

季燕然清清嗓子,又“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那你要随我一道回王城吗?”

云倚风抬头看他。

“关于十八山庄与白河改道的事,我需尽快向皇兄禀明。”季燕然道,“老吴已经在准备车马了,后天动身。”

云倚风点头:“那王爷一路保重。”

季燕然把碗从他面前端走:“当真不想去?”

云倚风道:“你先把饭还给我。”

“若风雨门最近没什么要紧事,那门主就当是再接一笔萧王府的生意,去王城帮我探探朝中有谁是内鬼。”季燕然哄他,“价钱好商量。”

听起来是一笔划算买卖。

云倚风道:“我考虑一下。”

清月尚且在王城,那让星儿早日与她的心上人团聚,也无不可。

毕竟风雨门已经有些日子没办喜事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季燕然笑着看他,“我让老吴去准备一辆大马车,这回你别再骑马了,省得太累。”

云倚风盘腿坐在床上:“王爷连太妃和老吴都送我了,萧王府只剩一座空宅子,要拿什么付酬金?”

季燕然举手许诺:“回宫之后,我陪你去国库,或者皇兄的私库,他收藏了不少名家字画,还有一把上好的古琴。”

一把上好的古琴。

云倚风问:“能拿走吗?”

季燕然答曰,肯定能!

于是原本都在收拾包袱,准备回春霖城的风雨门弟子们,就又一头雾水地,被萧王殿下一句空口承诺,哄得改道北上。只能各自在心里猜测,或许王爷当真许给了门主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才能令他如此心甘情愿,一路跟随。

林影则是率领一小队人马,昼夜不停回了漠北——葛藤部族突然后撤,到现在也没能查出个原委,总觉得背后隐着一个大阴谋,好不容易消停了这几年,千万别又闹出乱子。

众人抵达王城时,恰三月春深。

满城都是牡丹月季叠芙蓉,正街上车马粼粼、水泄不通,小巷子里也是人头攒动,文人墨客要出城踏青、外地客商要进城贩货,至于二八芳华的小姐们,也趁着这大好春光,换上了鹅黄嫩红的裙子,坐在轿里偷偷掀开帘角,想看看外头有没有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颗心酸酸甜甜,像挂在枝头的桃子,青涩里带着一抹红,只等夏日熟了去。

季燕然道:“出来,我带你一道骑马。”

云倚风躺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带着几分春困打呵欠。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那雪白手腕一拽,将人轻轻松松拉出了马车。外头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白,再细看时,在那银白神驹的背上,已经多了位年轻公子——模样当真是俊俏风流,墨发银冠,腰间佩了把长剑,沐在这满王城的阳光与微风下,英姿拔又翩然若仙。

半个时辰不到,满王城的媒婆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抢手货,得抓紧啊!

萧王府里,老太妃乐呵呵拉住两人的手,左右看着都嫌不够:“真好,居然一起回来了,可得在家多住几天,让凌飞带着你好好在王城里逛逛。”

季燕然在门口咳嗽两声,您亲儿子在这嘞!

“你人还没进城,德盛公公就已经来家催过两回了。”老太妃看着他,“想好怎么说了吗?”

“实话实说。”季燕然道,“我这就更衣进宫。正好上回舍利失窃一案,也还未来得及向皇兄当面禀明,怕是要到明早才能回来。”

老太妃点头:“去吧,早些将事情说清,也能早些安心。”

“那我先走了。“季燕然又看了眼云倚风,轻声叮嘱,“累了一路,早些歇着。”

江凌飞不满:“怎么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你回了自己家,还要什么关心。”老太妃笑着埋怨一句,“行了,别管燕然了,都各自回住处歇一歇吧。”

“干娘,你当真不多问问啊?”见季燕然已经走远,江凌飞蹲下替她捏腿,“这回可不是小事。”

“我已看过老吴送来的书信了。”老太妃拍拍他的手,“这么些年,为了查明廖寒的事,你们闹出的阵仗也不小,倘若真是皇上所为,那他心里应该清楚,凭借燕然的本事,迟早会找到真相,说不定等的就是这一天,谁也拦不住。”

既拦不住,那还拦什么?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季燕然进宫时,各处大殿都已经点起了灯。德盛公公正守在御书房门口,一见他就笑道:“眼看这天都黑了,王爷可算是来了。”

“路上耽搁了一阵。”季燕然道,“城外山上的人真不少,一群一群酸秀才,歪诗流得满河都是。”

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流得满河都是,你就没捞两首回来?”

季燕然行礼:“皇兄。”

“免了吧。”李璟握住他的手臂,“进来,先说说那佛珠舍利与十八山庄是怎么回事。”

德盛公公很快就送来点心与茶水,还有几盘烤鸭春卷,说是皇上惦记着王爷没吃饭,先垫垫肚子。

在此之前,季燕然已往宫里送过一回密报,不过没提白河改道的事,只说了许家父子与邪教无关,红鸦教重现于世,纯属胡编乱造。

李璟问:“那对方为何要将你留在望星城?”

“与周明的目的一样,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伙人。”季燕然道,“为了挑起我与皇兄的矛盾。”

李璟闻言一顿:“何意?”

“为查红鸦教一事,我将许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他们其实不姓许,而姓邱。”

“真实身份呢?”

“十七年前为朝廷做事,在白河改道时,负责临铜关一带水闸开放。”

屋内灯光倏忽一暗,像是有风溜了进来。

德盛公公赶忙将门关紧,继续在外头躬身候着,只是心里却有些不安,方才探身去拉门时,看皇上的脸色…像是不大好,可不像先前王爷每回进宫,两人都说说笑笑,高兴得很。

沉默许久之后,李璟放下茶盏:“你想问什么?”

“当年究竟是谁下的命令,要提前开闸?”季燕然与他对视,“还有,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李璟叹气:“知道。”

白河提前放闸,导致下游整座村落都被冲毁,其中还包括廖寒与他的所有人马,这种惊天纰漏,足以摘掉数十人的乌纱与脑袋!自己身为整个改道工程的总统领,自然不可能不知情——事实上,在水流刚冲开木栅时,就已有人惊慌失措来传了消息。

答案在意料之中,季燕然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平复内心的情绪。

“这些年里,你一直为了廖家东奔西走,朕知道不该瞒你。”李璟走下龙椅,单手拍上他的肩膀,“但父皇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一怒之下宰了老二。”

季燕然皱眉:“他?”

当年的二皇子、现如今的平乐王李珺。他的生母出身赫赫有名的晋地杨氏,家族庞大,几个舅舅更是专权跋扈,将前朝搅得不得安宁,先帝与这群人明争暗斗几十载,直到临终前两年,方才找准时机,将其连根拔除,为李璟清除了最后的障碍。

“当年朕督办白河改道,每天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琐事,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会辜负父皇、辜负百姓。”李璟道,“眼看工程即将顺利完成,有人却坐不住了,老二四处派人活动,冒充官差今日殴打百姓,明日又去强抢民女,虽苍蝇臭虫一般惹人厌烦,到底也没能闹出大乱子。原以为他会就此消停,没想到临到最后几天,竟又把主意打向了白河水闸。”

事情发生后,先帝很快就查明了真相,却忌于当年晋地杨氏的势力,并未公开实情。

季燕然问:“父皇下旨压了所有事?”

“是。”李璟坐在他对面,“没有谁知道真相,连几个最亲近的老臣,都以为父皇是在替朕隐瞒。老二估摸着惴惴难安了一阵子吧,至于杨家那群人,里头有几个老奸巨猾的,后来还旁敲侧击问过几回,也没问出什么,再后来,杨家自顾不暇,也就管不到宫里了。”

“那邢大人呢?”季燕然又问,“他当年似乎也去杨府喝过酒。”

“那是父皇暗中授意,命他去搜集杨家罪证。”李璟略微迟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第50章 孜川秘图

云倚风与江凌飞去查探时, 老者说的是“亲耳听到邢大人议事, 上头吩咐要开闸”,但老丞相为大梁鞠躬尽瘁数十年, 一直忠心耿耿, 实在没有理由被李珺收买——更何况在白河改道后, 李璟与邢褚的关系也并未疏远,不像生有间隙。

“没有证据, 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 “有些当年的老人,对邢大人颇有微词, 说他只顾监督改道, 不顾百姓死活。”

“那并非老丞相一个人的错。”李璟叹气, “上千的城镇村落,上万百姓要离开故土,时间只有那么多,说真的, 当时闹出任何惨祸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温良和善、谦恭有礼, 对于整个工程来说, 最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安抚百姓,再替李璟竖一面光鲜大旗,实际上迁了多少户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官员不一样,他们是实打实顶着任务的,若都打不还手,全无暴力, 只怕时至今日,白河还在耀武扬威发着水灾。

“遇到流氓泼皮,或是一些老顽固,大多是强行绑了带走,后续再做安抚。”李璟继续道,“矛盾有,流血有,人命也有,但提前开闸淹村,无论朕还是老丞相,都不会做,也从未做过。”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李璟传来内侍,换了新的西湖龙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动作又轻又快地收拾好茶盘,全程未敢抬头,直到临退出门时,方才偷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并未发怒,王爷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

“至于老二。”李璟道,“若你愿手下留情,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季燕然皱眉:“隐瞒我,是父皇的意思吗?”

李璟点头:“是,父皇见你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所有朝臣都扒个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为杨氏未倒,后来是因为杨妃以命求情,说情愿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毕竟受过杨家不少扶持,那阵又已经老了,眼见杨妃血溅大殿,一时受了刺激,再想起旧日恩情,便一边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边将朕宣召入宫,叮嘱要保护好老二,哪怕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王爷,也别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问:“皇兄也想放过他?”

“一个草包,死了活着,都不重要。”李璟替两人添满茶水,“其实我留着他的命,还有另一个原因。按照你的本事与脾气,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会放弃追查真相,迟早会知道廖寒遇难是因为提前开闸。而那时若老二已经死了,我又推说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间也难再太平。”

季燕然又问:“那我现在能杀吗?”

“你想审想杀想千刀万剐,朕都不会阻拦。”李璟道,“不过他好歹是王爷,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夜渐渐深了,德盛公公轻手轻脚,为御书房里多添了几盏灯。

佛珠舍利失窃,只是一切的开始,后来的赏雪阁也好,十八山庄也好,不把朝廷搅个天翻地覆,幕后阴谋像是永远都不会终止。至于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庄时,有人来向皇兄煽风点火吗?”季燕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