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赶忙道:“不着急,王爷说了,让门主先用早饭。”然后又低声补充,两位王大人都听到了,所以他们应当也不会催。

朝中要员的命,与云门主的早饭,哪怕萧王殿下再色令智昏,也不至于分不清主次,他既这么说了,就表示还有另一层意思。云倚风自然配合,洗漱之后又慢条斯理吃了碗馄饨,喝了壶茶,方才优哉游哉去了前厅。

门帘被人掀开,季燕然笑道:“你若再不来,王大人的诗就该来了。”

王东赶紧往身边一指,写酸诗的是这讨嫌鬼,不是我。

王之夏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倚风,带着泣音感慨,原来茶楼里说书的也不全是骗子,世间当真有云门主这种品貌不俗的高人。滔滔不绝称赞完后,又用胳膊肘一捣王东:“你我这回可算是有救了!”

王东:“…”

“大人说笑了。”云倚风道,“皇上已经派出了御林军,日日跟在几位大人身后,哪里还需要武林中人再手?”

“在下虽是文人,可也听过不少江湖事,对风雨门的地位与手段还是有所耳闻的。”王之夏道,“像这些巫女诅咒,皇上与王爷不好查,云门主却一定会有办法。”他说得笃定而又充满信赖,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全家的命都挂在云倚风身上,并且不等对方推辞客套,就又立刻道,“凡事皆有因才有果,风雨门既声名在外,那就必然是因为云门主才能卓著,云门主既才能卓著,那此事就有指望了啊!”

一边说,一边又推了一下王东,这回对方总算有了反应,但苦于毫无准备,只得附和一句:“幸亏有云门主,幸亏有云门主。”

一觉睡醒就成了别人的“幸亏”,云倚风倒未再推辞,只问:“王万山大人呢,怎么没同二位一起来?”

“他病了。”提到此事,王之夏又想叹气,“活活吓病的,你说可不可怜?”

云倚风耐心宽慰:“哪怕真有巫女,要杀也是杀那位害过她的王大人,又不会到处乱砍,几位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但王之夏却很坚持,哪怕没做过亏心事,也难保不会有脑子不够用、或者摸错门的鬼来敲门,这谁顶得住啊!还是得想个更稳妥的处理方式才成!

他在这头缠着季燕然与云倚风,另一头,尉迟褚也坐着轿子拎着补品,去了王万山府中。王家妻儿与管家恰好都在前厅,正在商讨着治病请大夫之事。

“老王怎么样了?”尉迟褚关切。

“昏迷的时间有大半,醒着时也没精神,吃两口饭胃里就发胀。”王家长子叹气,“尉迟伯伯来了,正好能帮忙劝两句。”

“走吧。”尉迟褚道,“现在就去看看。”

小院里依旧守着不少御林军,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也难怪王万山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尉迟褚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动静,便自己推开进去。一股轻风同时溜进房间,回旋掀起床帐,隐隐露出被单一角,尉迟褚脸色突变,快步走到床边猛一掀帘,登时就惊得后退三四步,重重跌坐在地。

王万山双目闭着,神情平静,乍一看还以为是在熟睡,可胸口被褥却正在不断往外渗血,晕开一片刺目鲜红。

后头的王夫人一声惨呼梗断在喉,软绵绵一歪,晕倒在地。

王万山死了。

城中百姓私下都在议论,说王大人的死法同传闻中那巫女诅咒一模一样,被利器捅穿心脏,而满院子的御林军竟无一人察觉。

王之夏震惊道:“无一人看到凶手?”

若说没抓住倒也就罢了,连看都没看到,这…那些御林军的防守有多严密,自己可是亲身体验过的,上茅房时都要等在外头,就这样还能被人一击致命,难不成真有鬼怪巫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首首级?

而王东也在家中躺了好几天,端着茶杯哆哆嗦嗦,老觉得脖子阴森森发凉。夫人在一旁替他顺气,细声安慰道:“你管那是巫还是鬼,现在他大仇既报,事情也就该消停了,又不关咱们的事,有何可担心的?”

千说万说,也就是没姓好,平白受人牵累,要是姓张姓赵姓欧阳,不就没这事了?

第59章 毒入心脉

王万山之死, 在朝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首先是尉迟褚, 他第一个发现了血淋淋的凶案现场,也第一个被吓出了毛病, 睁眼闭眼都是那染血的蓝缎被褥, 太医开的压惊药吃了七八剂仍不见好, 反而连床都起不来了,整日里神思恍惚, 嘴里只喃喃念叨着, 为何一直光明磊落的老伙计,突然就成了谋财害命的凶徒, 还死得如此诡异凄惨, 不应当啊。

“什么应当不应当的。”夫人一边替他拍背, 一边埋怨,“我看王万山啊,压根就没安好心。要是普通的藏宝图也就算了,与卢广原有关的孜川秘图, 那是咱们轻易能沾手的吗?怪不得朝中人人都避着他, 也就你缺心眼, 还将他当成好朋友,巴巴拎着点心匣子去看。”

当着满屋子的家丁与丫鬟,尉迟褚被训得哀哀摇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其次是御林军副统领凤煦。他奉皇命保护三位王大人的安全,自不敢有丝毫懈怠,从守卫的挑选到轮岗时间的安排, 都是亲自审过好几遍,确保万无一失后方才推行,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莫说凶徒,就连老鼠也休想溜进去一只——可偏偏,王万山还是出事了。

他不信巫术能杀人,却又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所有守卫都一口咬定,当天下午确实并无任何异常。

若说一人失职倒也罢了,十几名精兵一起失职…

难不成根本就没有凶手,那位王大人是自杀?

大理寺卫烈道:“暂时还没查出结果。”

至于何时才能查出,不好说。因为案子是萧王殿下亲自在办,但他今天压根就没露面。

凤煦:“…”

凤煦道:“可城中现已流言如沸,若不尽快给百姓一个交待,只怕会引出更多凶徒装神弄鬼,模仿巫术杀人。”

“连皇上也没能找到王爷。”卫烈悄声道,“据说是云门主出了事,今晨吐了满院子的血,把太妃都吓坏了。”

这当口,还有谁敢登门去请?

凤煦只好跟着一道叹气。

而此时此刻的萧王府,也确实有些乱套。

七八个杂役端着水,正在冲洗着青石板上的喷溅血迹,心里暗自发怵,这人身上统共能有多少血,哪里经得住这么吐。小丫鬟们从卧房里出来,端着的木盆里有血,抱着的白衣上也有血,刺目鲜红,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直抹泪。

太医们守在前厅,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对老太妃道:“这回怕是…唉。”

一个“唉”字拖了三尺尾音,生怕旁人听不明白,于是又补一句:“云门主身中奇毒,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我等确实束手无策啊。”

江凌飞站在老太妃身边,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权当安慰。

卧房里,云倚风陷在厚厚的枕被中,睫毛轻颤,好不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

面前景物虚幻,一重一重的人影晃来晃去,最后叠成同一个。

季燕然握着他的手,嗓音沙哑:“你醒了。”

“…”云倚风撑着半坐起来,“我昏迷了多久?”

“没多久,几个时辰。”季燕然让人靠在自己胸前,“好些了吗?”

云倚风道:“我没事。”

他心口胀痛,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浑身也不知是冷是,又缓了大半天,方才看清手背上的细密红点:“你去找了鬼刺?”

“太医救不好你。”季燕然抱紧怀里单薄的身子,嗓子越发干裂,“我赶来的时候,院子里、卧房里,还有床上,你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他已经忘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只记得怀中人苍白的脸色,摸不到任何跳动的脉搏,和冰凉僵的手。

“我知道你恨他,不想见他。”季燕然双眼赤红,“我…对不起。”

“没事,和你没关系。”云倚风摸索握住他的胳膊,将喉间重新泛上的甜腥味强压下去。毒入心脉,又找不到血灵芝,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死,只不过先前一直以为还能再撑三五年,现在看来,却连一年都未必能有了。

季燕然又道:“清月还在煎药。”

云倚风道:“嗯。”

他清楚那是什么药。在迷踪岛上时,每一回毒发,每一回奄奄一息,都会被扎一手的针,再灌一碗泛着绿荧荧色泽的药——痛归痛,但至少能继续吊住命。

如此想着想着,就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季燕然小心扶着他躺好,又试了片刻脉象,方才推门出了卧房。

“王爷,他怎么样了?”鬼刺正在偏厅里等,看起来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着急——快疯了的那种着急,茶壶和茶杯都被捏了个粉碎,椅子上也被挠出了抓痕。

“脉象平稳。”季燕然道,“你最好保证那碗药管用。”

“管用,管用,可也管不了长用啊。”鬼刺着急道,“先前能管一年的,现在毒入心脉,顶多也就管半年、管三个月,或者更短,唯有血灵芝才能解毒,王爷既这般挂怀,怎么就不肯去找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不成!”

“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王府半步。”季燕然冷冷看着他,“若云儿出事,我活剐了你。”

“我不走,我当然不会走。”鬼刺嗓音尖锐,“我走了,又没有血灵芝,他可就要死了,不能死,不能死!”

吴所思站在一旁,听得心口发紧,这哪里是什么狗屁的神医,分明就是个疯子。

而更令人惴惴不安的,云门主的命,现如今却要交到这个疯子手里。

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天上隆隆响起雷声,密布阴云。

虽说已经快要入夏,却丝毫觉察不出炎,满院子的碧绿苍翠,站久了也依旧冷得发颤。

傍晚时分,李璟亲自来了萧王府。

“皇兄。”季燕然歉然道,“今日——”

“无妨,朕知道。”李璟打断他,“云门主的身子怎么样了?”

“心脉受损,险些没熬过去。”季燕然道,“太医院束手无策,鬼刺说若无血灵芝,顶多只能再撑半年。”

“天下之大,定然能找到的。”李璟宽慰两句,又试探,“王万山一案,若你近期不开身,可要交给卫烈去办?”

“事关孜川秘图,交给旁人也不妥。”季燕然道,“暗卫一直在盯着尉迟褚,暂时没发现他与谁联系。”

当初暮成雪用来换貂的消息,便是说曾有人找他,开天价买王万山的命。

一个朝廷四品官员,政绩是有的,人品也不错,但似乎远不值这个价钱。说句更直白的,王万山身边又没有高手护卫,随便寻个武夫,几百两银子就能干的活,何必要找天下第一?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需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笔生意最终没能做成,倒不是因为杀手对价钱不满意,而是因为杀手的貂恰好在那几天吃撑了肚子,无精打采又吐又泄,趴着一动不动。于是买主连门都没能敲开,就被一张散发着尿骚气的布巾盖在脸上,灰溜溜走了。

于是云倚风便命清月暗中盯着王万山,看有谁会对他下手,果不其然,还没过多久,就等来了尉迟褚。那日他在装模作样敲了两下门后,便急匆匆闯了进来,看似关心病情,实则在掀开床帘的一瞬间,就利用袖中机关弹出冰刃,射入了王万山的胸口。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刺穿了清月一早就塞进去的血包。巫女诅咒是要一刀穿心,云倚风特意准备好了金丝软甲,趁王万山昏迷时,将他裹了个严实。

至于尉迟褚冒险杀人的原因,究竟是因为王万山当真有秘密,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视线,隐藏另一位真正的“王大人”,以及背后有没有旁人主使,朝中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目前都不好说,所以季燕然也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直命人盯着尉迟褚。

“那就辛苦你了。”李璟拍拍他的肩膀,“至于血灵芝,朕也已派人前往边陲各部,看能不能寻到见多识广之人,你也别太上火。”

季燕然点头:“多谢皇兄。”

送走李璟后,他回到后院,就见云倚风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树影出神。

“王爷。”灵星儿放下食盒,“这是门主的第二轮药。”

“先晾着吧。”季燕然道,“你累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着。”

“嗯。”灵星儿叮嘱,“那王爷可得看着门主,莫让他偷偷倒了。”

云倚风听得哭笑不得,待她走后,对季燕然道:“你听她胡说,我可从没倒过药,多酸苦都能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方才皇兄来了。”季燕然坐在床边,“关心了一下你,也问了几句尉迟褚的事情。”

“如今我这身子,也帮不了王爷许多。”云倚风想了想,“风雨门的人尽管拿去用。”

“将身子养好,就算是在帮我。”季燕然又看着他,“鬼刺的事,当真不生气?”

云倚风沉默片刻,摇头。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待你彻底养好了,有些账,我们再慢慢同他算。”

第60章 情之所钟

温触感落在手背, 是恋人才能有的亲密举动。云倚风试着往回了胳膊, 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便也继续心安理得地与他十指相扣。桌上玉碗中的药汤还在散发着苦涩气味, 与春末夏初的沁人花香混在一起, 说不上是苦还是甜。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时光慢慢流淌, 卷走了明晃晃的日头,也冲淡了漫天红霞, 夜间初起的风有些凉。

云倚风披着厚厚的外袍, 问道:“王万山大人那头如何了?”

“有了巫术杀人的名头,卫烈倒正好派兵包围, 外人进不去。”季燕然将粥碗递到他手中, “王万山已经被秘密送往宫中, 只留了一具易容后的假尸体在棺木里,因案子还没查明,也不确定究竟和他有无关系,所以王家妻儿俱不知情。”

“只要一直盯下去, 尉迟褚迟早会有动静的。”云倚风又问, “那另两位王大人呢?”

“看起来都被吓得不轻, 还没缓过劲来。”季燕然道,“王之夏主动要求,要让御林军继续守着他,连睡觉时都得站在榻旁。至于王东,也是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待在宫里, 拖到深夜才肯回去睡,或者干脆就在户部凑活一晚。”

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凶手一日不落网,这两人怕是一日不消停,还有王万山,也不能总是住在皇宫密室。

云倚风道:“王爷只管去查案子,我一切都听鬼刺的便是,他想来也不舍得让我死。”

“虽说太医们没见过你的毒,不过皇兄还是让他们每日都来一回。”季燕然道,“至少能帮着看看方子。”

云倚风点头:“好。”

他其实已经有些困倦了,却又不舍得睡。丫鬟进来撤走餐盘,手脚麻利地替两人换上了嫩绿春茶,又偷眼看了眼云倚风,见他精神像是养回来了不少,便偷偷松了口气,低着头退出去,对院外守着的人悄声道:“没事了,王爷正在同门主一起聊天。”

“聊什么?”江凌飞问。

“没…没听清,像是在聊什么凶案的。”丫鬟道,“见我进去,云门主就没再说话了。”

吴所思在旁唉声叹气,这当口,聊什么凶案,难道不该聊些别的,风花雪月。

连俗语都说了,久病床前多情人。

灵星儿想要进去,也被老吴连哄带骗带走,江凌飞敏捷地关上院门,将所有嘈杂都阻隔在外,只留给两人一片繁星点点的静谧长空。

云倚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透出一抹红,像未燃尽的霞。

季燕然替他裹好披风:“还不想睡?”

“躺了一天,有些头昏。”云倚风捡起窗台上的半点落花,粉嫩可爱,“是宫里用来酿酒的白竹铃吗?”

季燕然从身后抱着他:“是。”

怀里的身子单薄如纸,轻得像一捧雪,他连亲昵都是小心翼翼,在耳边轻声问:“为何是我?”

“毕竟全雁城的姑娘都在等着给王爷抛帕子。”云倚风气定神闲,“我这般爱占便宜,自然也要往前凑一凑。”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不知道。”云倚风想了想,“也说不好。”

他先前过得太苦,苦到没尝过一丁点甜。初到逍遥山庄时,虽说甘勇夫妇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里有八成都是因为鬼刺,自然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后来有了风雨门,有了清月、星儿、一众弟子,还有陆续结识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习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谈天,可也仅限于此,再往深,他顶多能同清月提两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伤疤。

往事像一颗坚固的茧,在梦境里孵化出无数黑色飞蛾,万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呕的粉末与凉风,带来满身淋漓冷汗。往往也只有在这种被惊醒的夜里,他才会仔细想一想,倘若父母没有死于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顺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说过,是在苍微雪岭捡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极北的边境,终年冰雪缭绕,百姓不愿住,官府也不愿管,天长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为祸一方,不知掳了多少商队回去。一直到几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灭,率军将领便是大梁最年轻的统帅,萧王季燕然。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万千尸骨鲜血浇灌”的血灵芝,当初在季燕然找上风雨门时,他还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命稻草,也确实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缠着、靠他活下去,可往后发生的事情…缥缈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处,被对方一路细心照顾,竟生生惯出了几分别的心绪。

如一个破破烂烂的空坛,他本只想修补好裂缝,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可谁知冷不丁的,却被人灌进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头,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归处。有时会拼命想多活几年,有时却又觉得,尝过这美酒的滋味后,也总算知道了何为甜,若实在修补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这满地酒香里,也不枉活过一场。

雁城里的姑娘们还是颇有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