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孜川秘图里,像是真藏有秘密。”季燕然从盘中拿起一枚蜜饯,递到他嘴边,“有件事想请风雨门帮忙。”

云倚风冷静道:“你没洗手。”

第57章 狭路相逢

季燕然面不改色:“我洗了, 真的。”

“你没洗。”云倚风耐心道, “从你进院开始,我一直看着。”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忍不住抿嘴, 刚进屋的惠太妃也笑着拍了季燕然一巴掌:“多大的人了, 还在这些小事上耍滑头, 快些去将手洗干净,小厨房里还替你温着一碗莲子羹。”说完又对云倚风道, “晚上想吃什么?”

“方才听王爷说, 外头像是还有事要做。”云倚风道,“不如我改日再来陪太妃吃饭。”

“能是多急迫的事情, 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惠太妃拍拍他的手, “你别听燕然的, 他回回来看我时,都是这般火急火燎,借口倒是一筐筐的不重样。”

鉴于萧王殿下平日里的表现实在太差,基本毫无诚信可言, 所以这回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方才从惠太妃宫中脱身。在回去的路上, 云倚风打趣:“原来王爷并非只在我一人面前信口胡扯。”

“那是先前。”季燕然许诺,“往后,往后我定不骗你。”

又或者,我们可以一起骗骗别人。

两人正在说着话,就见对面匆匆走来一个官员,身形矮小脸色病弱, 约莫四五十岁,一直在咳嗽着,神思恍惚,若非身旁的太监提醒,险些没看见季燕然与云倚风。

“王爷。”他赶忙行礼。

季燕然关切:“王大人这是又染了风寒?”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对方摆摆手,“皇上有事宣召,下官就先告辞了。”

云倚风一路目送他远去,提醒道:“这位大人像是真病得不轻。”

“他是翰林院的王万山。”季燕然道,“除了这位姓王的大人,朝中还有礼部的王之夏,户部的王东,都有可能是当初那巫女诅咒里的‘王大人’。”

“让风雨门帮忙盯着,倒是不难。可距离当初莲华教遇到巫女,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么长时间对方都没表现出异常,只怕再盯下去,也未必会出结果。”

“所以皇兄打算先在城中放出巫女与孜川秘图的消息,再派兵保护住三位大人,这是明面上的。”季燕然道,“至于暗里,就交给风雨门了。”当然,这里的“保护”,其实更多是监视与威慑的意思,以免对方在情急之下,将孜川秘图交给旁人。

而这回的酬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国库里往外掏,据说那里有一口更威风的粉彩缸,窄口大肚,绘着喜鹊描着凤凰,相当喜庆吉祥。

很值得搬回去。

风雨门除了打探消息,在“传谣”“辟谣”这种事上,也做得相当得心应手。不到两天时间,关于“巫女、孜川秘图与王大人的故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李璟将王之夏、王东、王万山三人宣召入宫,分别加以细问,意料之中什么都没问到,三人都矢口否认,说没见过巫女,更没见过什么孜川秘图。

“先前倒是听过一些传闻,说那秘图中藏着一把绝世宝剑。”王之夏连连叫屈,“可微臣一介书生,要那大宝剑作甚?更别提是为它杀人了!”

“朕自会查明此事。”李璟安慰道,“也会调御林军,寸步不离地保护爱卿。”

而其余两位王大人,自然也获得了相同待遇,府邸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喝口水都有人盯着,除了能自由活动外,其余与坐牢没什么两样。

搞得王之夏大人这位大梁著名中老年风流才子,半个月也没能见上红颜知己一面,头发都多白了几十根。

并且谣言甚嚣尘上,还有了升级版,说那巫女旧时的情人已经听到消息,勃然大怒,要来王城找王大人报仇了!

王之夏惊道:“啊?”

“是啊,老爷。”家仆道,“可玄乎了,说那情人也是巫族,能化形,能隐身,能穿墙,能念咒,能八百里外取人首级,听着实在吓人。”

王之夏嘴皮子,唉声叹气道:“你说说,你说说那两人,招来的这都叫什么麻烦?”

种种愁苦加在一起,当场就写了七八首诗。

风雨门的弟子抄了两张回来,满篇都是愁云惨雾,一会感慨自己命运多磨,一会伤感昨晚未能梦到瑶池美人,末了还要埋怨几句亲爹,姓什么不好,偏偏要姓王?

云倚风道:“总之,这位王之夏大人看起来像是委屈坏了。”

季燕然问:“其余两人呢?”

“其余两人就正常多了。”云倚风答道,“除了忙公务,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吃饭睡觉,暂时看不出有何异常。”

至于最近流传正盛的、那则“巫女情人要报仇”的消息,其实并非出自风雨门,也不像是百姓的胡编乱造,否则像这种“尖刀扎心”的故事一不香艳、二不猎奇、三不精彩,完全没道理传得如此快速而又整齐。

潜伏于暗处的某些人、某些事,似乎正在隐隐露出尾巴。

黑云压境,山雨欲来。

李璟也听说了这则传闻,于是专程下旨,命季燕然一定要保护好三人。如此一来,王东、王之夏加上王万山,就连每日上朝都开始由御林军一路护送,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长串,队伍跟条蟒蛇似的弯来盘去,甚是惹人注目。

愁得王之夏大人啊…坐在小小一顶轿子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中不见美人,生生又憋出一首悲怆苍凉的大长赋来。

而那身体一直不好的王万山,更是咳得如同破烂风箱,三丈地外就能听到声音,颤颤巍巍的,路都要走不稳了。

“我说老王,王兄啊。”朝中有位与他交好的尉迟大人,实在被咳得心焦,于是将人扯到偏僻处,低声埋怨,“都这样了,你还上什么朝,不回家好好养着,老命不要了?”

“我这一堆事,咳,哪里能休息啊。”王万山愁眉苦脸,缓了半天气,方才继续道,“况且若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满城沸沸扬扬的,我要躲在家里不出来,岂非更显得心里有鬼?”

“说真的。”尉迟大人左右看看,又将声音放得更小,“那孜川秘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会真在你手里吧?”

“我这…连你也信?”王万山连连摆手,脸色白上加白,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急,“我堂堂朝廷命官,四品大员,寻个屁的宝藏!”

说完,就怒冲冲地甩袖走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还问都不能问了?”尉迟大人赶忙追上去,免得这老病鬼一怒之下掉进水池子里。

最后一位王东王大人,也正在第八百回 向自己的夫人发誓诅咒。

“我连藏在米缸里的私房钱都被你翻出来了,哪里还有本事藏什么宝藏图?”

“说不定就是我平日里管得太严了,所以你才脑子发,被哪个江湖中人用宝藏骗了去呢?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

头发太长,见识太短,根本就没法讲道理啊!

总之,最近这三位大人,人人都焦头烂额的。

云倚风突发奇想:“朝中有汪大人吗?”

“没有。”季燕然道,“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巫女说谎,要么莲华教说谎,要么有一位王大人在说谎。”

巫女的诅咒发生在十余年前,莲华教向来只认钱,实在没有理由同时得罪风雨门与朝廷,所以说来说去,症结最终还是落回了王大人身上。

清月从院外进来,这回总算记得要敲门。他在师父耳边低语几句,又道:“就在白堂镖局。”

云倚风瞬间就来了精神:“当真?”

清月笃定:“千真万确,昨夜刚做完生意,估摸明天就要离开王城了。”

“那还等什么?”云倚风一拍桌子,震得飞鸾剑嗡嗡作响,“现在就去!”

季燕然在对面看得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是江湖还是王大人的案子?”

“与王大人没有关系。”云倚风答曰,“私人恩怨。”

至于这私人恩怨是什么…

白堂镖局里,一群小丫鬟正躲在门外,悄声嘀咕着,脸蛋一个比一个红,时不时还要嘻嘻笑出声来,洋溢着少女独有的天真可爱。遇到送茶送水的活,便都要推让半天,最后再挑个胆最大的进去,叮嘱她要将门推大一些,动作也要磨叽一些——毕竟像这种江湖传奇里才有的冷血公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呀,非得看够本了才行。

圆桌上摆着果品与点心,都是买自王城里最好最贵的铺子,连半个虫眼疤痕都没有。

“吃呀。”他单手撑住额头,眼底似笑非笑,声音上挑出几分疼溺,“不就是昨晚没让你上床吗?怎么还发上脾气了。”

小丫鬟赶忙顿住脚步。

“今晚让你在我怀里睡,怎么拱都行,如何?好了,快吃。”

小丫鬟听得满脸通红,这这…

“你看你胖的,这肚子,按理说,这些都不该买的。”

小丫鬟高兴地想,原来公子喜欢胖一点的吗,那刚好呀,我我我…我也胖的。

“听话,吃完再来梳毛。”

小丫鬟疑惑地把耳朵凑近,吃完要什么来着?

屋内,暮成雪看着盘中那岿然不动的胖貂,发自内心地苦恼起来。

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啊。

“红姐姐,红姐姐,你快出来呀!”院门外突然有另一个丫鬟轻声唤,“家中又来客人了,也是两位顶好看的公子呢!”

暮成雪:“…”

于是乎,胖貂还没有来得及吃到一口糖点心,就又被揣进了怀里,一路颠簸得晕头转向。

雪白瘦马在山道上疾驰如奔雷。

繁华富丽的王城被越甩越远,几乎要变成一个小点,星辰也挂满了天。

胖貂从他怀中挤出半个头来,这阵倒是不生气了,看着活泼兴奋得很。

暮成雪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

而杀手的第六感总是很准的。

果然,片刻之后,胯下瘦马猛然抬高前蹄,堪堪刹住了脚步,有些焦躁地原地跺了两下。

对面山道,飞霜蛟正昂首站在月光下,鬃毛迎风,如披了满身银瀑。

云倚风骑在马上,怒而伸手,言简意赅道:“把貂还我!”

第58章 隔空杀人

胖貂高高兴兴将脑袋挤出来, 两只前爪攀住暮成雪的衣襟, 如同一位乖儿子,正在倚门望着它的老父亲, 那个小豆眼啊…云倚风心软得一塌糊涂, 刚欲飞身去夺, 暮成雪却已经抬手一按,将它整个推了回去。

云倚风:“…”

季燕然在他耳边道:“我去抢。”

暮成雪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句。他武功虽出神入化, 在江湖里鲜有对手, 但鲜有毕竟不是没有,更何况对方还是季燕然与云倚风。最重要的, 身为一个顶尖杀手, 他的每一次动手都价值万金, 在没收到银子时,向来连剑柄都懒得多摸一下。

于是将怀中不安分的貂又一次按下去:“我有个消息,云门主或许会感兴趣。”

云倚风道:“风雨门最不缺的就是消息。”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你手中握有的是修仙大法、辟谷秘籍、御剑术, 明日就要飞升上天, 也休想带走半根貂毛。

暮成雪继续道:“与一朝廷要员有关, 我用他来换这只貂。”

朝廷要员?云倚风皱眉:“你知道什么?”

暮成雪侧垂下头,漫不经心答一句:“那就要看云门主愿不愿意同我做交换了。”

他一身玄衣,黑发随意束在脑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倒越发显得脸颊苍白,五官阴柔慵懒, 原本是极好的长相,但云倚风此时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非常不顺眼,恨不能立刻拔剑大战三百回合。

当然,最后还是没战成。

雪白瘦马与飞霜蛟擦肩而过,继续往深山方向奔去。胖貂牢牢趴在暮成雪背上,与云倚风深情对望,直到最后变成一片白色浅雪,消失在了星的影子里。

云倚风道:“我要毒发了。”

萧王殿下陷入沉默,上一次貂没了,是因为自己没看好,这一次貂没了,是因为要换取那个倒霉朝廷命官的消息,仔细算起来,也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于是他问:“我若不讲江湖道义,毁约去把貂抢回来,会牵连到风雨门吗?”

云倚风答曰:“会。”

季燕然:“…”

其实这也算是一种微妙的认定,因为平心而论,萧王殿下与江湖并没有关系,更无须顾及风雨门门主曾向一个杀手许诺过什么,但鉴于云倚风二度痛失爱貂,此时正在被密布阴云笼罩,实在不宜探讨别的事,所以季燕然只有扯高披风裹住他,一路策马回城。

见二人两手空空回来,清月贴心安慰:“胖貂不去,更胖的貂不来。”

云倚风有气无力:“进来,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清月答应一声,又询问地看向季燕然——没事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叮嘱:“我要去趟宫里,让你师父早点休息。”

云倚风反手关上门,额头隐约渗出冷汗。清月只当他心情不好,独自站在外头毕恭毕敬等了半天,直到屋里传来茶杯碰撞声,方才敲门进去,却被他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无妨,别告诉王爷。”云倚风坐着缓气。方才在山中时,他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幸好当时月光黯淡,飞霜蛟又跑得颇疯,才未被身后人察觉出异样。

也不知为何,最近虽然毒发的次数少了,他心里却反而有了不妙预感,类似于暴风雨前的宁静,惴惴不安,有时还会冒出酸诗歪对的文人愁苦,看到月亮都想唏嘘两句。

于是这一晚,云倚风难得主动要求,老老实实泡了个药浴,虽说皮肉依旧痛若灼烧,但…哪怕多活一天呢,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天花,多喝一壶酒,多说一句话。他不知自己的心态是自何时开始发生了变化,却丝毫也不排斥——哪怕这变化带来的九分都是苦,可至少还能剩下一分甜。

那就够了。

床上的被褥也是老太妃新换的,晒得蓬松柔软,带着阳光温度,恰好适合裹住精疲力竭的身体,陷入漆黑梦乡。

如此又过两三天,这日上早朝时,众位大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往常雷打不动守在正华殿外的三队御林军护卫,像是只剩下了两队,打听之后才知道,是王万山终于受不了满城的流言与满府的军队,急火攻心突然晕倒,皇上昨日还派了太医去瞧,据说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怕是撑不过去了啊。”同僚都在嘀咕,又叮嘱尉迟褚,平日里你二人最交好,务必要将我们的问候带到。朝中都是些老油条,现如今“王”姓可是烫手山芋,出事也好不出事也好,总之在真相大白之前,离得远些最好。

而与此同时,王之夏也叫住了王东,邀他一道去找季燕然求救。

王东满脸为难,压低声音道:“可你我与王爷都不熟,贸然登门,这…”

“眼睁睁看着三人已少了一个,那神汉都准备好千里之外取你我首级了,哪里还顾得上熟与不熟。”王之夏强拖着他不撒手,“这事皇上是交给王爷在管吧?那不就结了,我可说啊,你若不去,那你就是心里有鬼!”

“我怎么就心里有鬼了?”王东被他噎得胸闷,只好把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成,去找王爷,我倒要看看,你都能说些什么!”

萧王府中,云倚风一睡就是五个时辰,若非听到窗外有人悄声说话,只怕还不愿醒。

灵星儿纳闷道:“有官员求见我们门主?”

“是王之夏与王东两位大人,说有要事。”管家解释,“王爷让我过来问问,看云门主想不想过去。”

灵星儿为难道:“可门主昨晚睡得迟,又要运功调息——”

“我去。”云倚风推开门,“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