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回到王府后,又绕至客房看了一眼。云倚风睡得正香,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桌上半盏油灯透过床纱,只能模糊照出五官轮廓,睫毛乖乖地垂着,呼吸也安稳绵长。

污秽横生的一座岛,疯魔残酷的一群人,光是听那潦草轻淡的描述,他已经能感受到不见天日的窒息与压抑。更何况还要拼了命地长大,没有疯、没有死、没有满怀恨意,经历过这世间最黑暗的事情,却依旧生得光风霁月、温柔和善。回想起初遇时随口扯的“血灵芝”,萧王殿下无声叹气,想要拍那时的自己一巴掌。

他又在床边坐了片刻,直到外头天快亮了,才走到外间,草草洗漱一把后,在软榻上凑活睡了。

春日里的暖阳透过窗户,鸟鸣叽喳。

云倚风推开厚重的被子,觉得头脑昏沉,他像是做了许多梦,五彩斑斓的,醒来却一个都没记住。胡乱踩着鞋去桌边喝水,余光不经意扫到外间,顿时狐疑地皱起眉。

那软塌做工精巧,又是雕花又是镂空,美人躺上去叫相得益彰,身形高大的萧王殿下躺上去,像强占了喜鹊窝的一只巨鹰,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快要将那镶满宝石的扶手踩下来。

云倚风从地上捡起毯子,轻轻盖回他身上。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顺势拉了一把。云倚风猝不及防,脚下的鞋又滑,一屁股重重坐到了他肚子上。

“咳!”萧王殿下睁开眼睛,“要吐血了。”

云倚风淡定站起来:“今日要进宫吗?”

“现在还早。”季燕然伸了个懒腰,“你再来睡会儿,我回去沐浴更衣,中午一道去宫里吃饭。”

他说得轻松随意,并且完全不打算解释,身为王府的主人,为什么明明有主院却不回,偏要强行将自己塞进这小小一方贵妃榻上。

云倚风一路目送他活动着脖子出了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清月推门进来,纳闷道:“咦,师父怎么躺在软榻上,没回床上睡?”

云倚风:“…”

这是你该管的事情吗?

于是这个清晨,堂堂风雨门大弟子,被罚抄了一百遍“进屋之前要先敲门”。

规矩不立不行,万一将来看到更不该看到的呢。

而就在清月抄得愁眉苦脸,胳膊酸痛之时,他不着调的师父却正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季燕然虽说嘴上不提,心里到底还是心疼他的,虽不知要从何处下手弥补,但至少也能摆一桌酒菜,再从皇兄的私藏中拎出一坛好酒来。

李璟将德盛叫到自己面前:“你觉得他们何时才能成亲?”

德盛公公敏锐抓住了重点,答曰,何时成亲其实不重要,按照萧王殿下的脾气,成亲了只会更惯着,这宫里怕是会常来。

李璟撑住额头:“算了,当朕没问。”

吃罢饭后,季燕然又带着云倚风,去给几位老太妃请安——说是请安,其实也就是坐一坐喝杯茶,再顺便聊上几句。他三岁就显露出顽劣天,加之又有外族血统,自然不会被当成储君人选,远离了这后宫最大的纷争,反倒混了个好人缘,被送出宫的那年,光各宫的礼物就拉了三辆车。

而今时今日,太妃们连勾心斗角的乐趣都没了,成日里待在后宫吃斋念佛,一个个正闷得慌。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二人,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张罗着又是好茶又是好点心,拉着手就不舍得松,因没能将人留下吃饭,还生了好一场气。

出宫时,天边挂满了红色的云,漂亮极了。

云倚风道:“多谢。”

季燕然笑笑:“你今日可答应了,往后会常去看她们。”

来自长辈们的情与关怀,他先前其实是有些招架不住的,回回家宴时、请安时,都是匆匆敷衍过了,便想着法子要溜走。可那偏偏又是云倚风最陌生的、最渴求的,毕竟谁小时候,不想有个娘亲在身边疼呢?他也直到昨晚才反应过来,为何在缥缈峰时,云倚风会那么依赖玉婶,甚至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将她迁往王城。

他不能替他找回童年,但至少能让他感受到几分有长辈疼的滋味。

“王爷。”王府侍卫上前,低声禀道,“方才接到消息,袁侍郎府中有动静了。”

一群鬼鬼祟祟的江湖中人,再度出现在了袁远思的书房里,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只有家丁铜墙铁壁般围在院外,显然是在密谋些什么。

“那群人声音极小,几乎是贴近耳语,因此只隐约听到了几句话。”侍卫道,“似乎袁侍郎要花一大笔银子,从那群人手里买一张藏宝图。”

“袁远思要找藏宝图?”季燕然听得莫名其妙。

云倚风想了片刻,突然道:“该不会是要找孜川秘图吧?”

第56章 巫女诅咒

江湖里, 人人都想混个风生水起、榜上有名, 可天资卓著、家世显赫的一共就那么几个,普通人若勤奋些倒还好说, 可偏偏绝大多数又是不愿勤奋的。没家世、没天分、不刻苦, 那要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呢?

话本传奇里通常只有两种选择——

掉下悬崖遇到世外高人, 或者在不经意间拾获一张藏宝图。

头一种难度确实太高,八成还要摔成烂泥, 不宜模仿;倒是第二种, 颇有跌一跤捡个金元宝的意思,所以各种宝藏传闻也就应运而生, 古墓陪葬、绝世秘籍、不老仙方、冰雪美人…种类繁多, 应有尽有。

而孜川秘图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稍有不同的,据说这是一本兵法,里头有本朝大将卢广原的毕生心血,也被称为战神谱。

“当然了, 亦有人相信孜川秘图是宝藏图, 或者干脆认定其中藏着一把神剑, 执剑者能战无不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云倚风道,“王爷生在皇室,应当对这位卢将军很熟悉吧?”

季燕然道:“在我出生前一年,卢将军便已战死沙场,不过关于他指挥的几场著名战役, 倒是听廖老将军讲过不少回。此人作战勇猛,从不给自己留后路,每回上阵杀敌,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主帅如此,部下受其影响,亦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架势,堪称大梁的铁血雄师。”

可也恰是因为太勇猛了,卢广原终因太过冒进,于二十八岁那年折戟黑沙城,三万大军落入敌军圈套,惨遭绞杀,无一生还。

季燕然继续道:“黑沙城之战,是卢将军一生中唯一的一场败仗,无人知道他当时为何要做那个决定。廖老将军每每提及时,亦是长叹惋惜。”

云倚风道:“我还听过另一个传闻,能说吗?”

季燕然失笑,让侍卫先暂行退下:“说吧。”

“也有人说卢将军并非冒进,而是先帝忌惮他功高震主,所以想趁机除掉心头大患。”

“像这种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传闻,每朝每代都会有,不算什么稀罕事。”季燕然道,“甚至我与皇兄,不也有一样的问题?”

“也对。”云倚风想了想,“不过江湖中有关藏宝图的传闻,据我所知的,也只有这孜川秘图能与朝廷扯上几分关系,所以才顺嘴一问。可或许那位袁侍郎要找的宝藏,压根就与之无关呢,具体是什么,得查了才知道。”

“暗卫还在盯着袁府,袁远思若当真想寻宝,定然会有下一步举动。”季燕然看了眼天色,问他,“前头就是福瑞楼了,想不想吃菊花豆腐鱼?”

菊花豆腐鱼,一听便知很嫩很好吃。

云门主欣然答应。

酒楼老板听到消息,赶忙替两人准备好雅间,原是出于好意,省得再像同福楼那般,被诸多食客偷眼围观。但百姓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眼见萧王殿下与云门主进了包间,厚厚的帘子往下一放,反而更加激动地猜测起来——不然为何不坐在外头?还通风,还畅快,还能赏这王城夜景。

一顿饭吃下来,书商那里连版都快刻好了。

消息传回清月耳朵里,他因为罚抄大字而酸痛的手臂,又隐隐哆嗦了一下。

灵星儿也颇为头疼,门主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要知道辟谣也是个体力活啊,好不容易才将烤鸭的事平息下去,怎么就又来了新一轮的菊花豆腐鱼!于是在这天晚上,她特意带着师兄,一道找去云倚风房里,苦口婆心提醒半天,往后大庭广众的,要学会避嫌。

云倚风态度端正:“好,为师记住了。”

转天就跟着季燕然去逛了庙会,还挤在同一条板凳上喝了碗鸳鸯茶。

鸳鸯茶,那是能随随便便喝的吗?

清月愁得头都要秃,觉得这师父甚不靠谱。

院中月影稀疏,云倚风站在窗前,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来,看着斑驳树影出神。

他方才泡了个舒服的水澡,正是骨酥体软,昏昏欲睡的时候,原想着再喝一盏乳酒就上床,墙头却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不是萧王殿下,而是风雨门弟子。

云倚风皱眉:“何事?”

弟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道:“去了听雨楼。”

王城里最大的青楼,夜夜都是灯火通明,莺歌燕语。

挂满红帐的卧房里,男子急不可耐地将上衣甩在一旁,露出满胸膛的黑毛来,哈哈笑着就想扑到床上去,窗户却突然被风大力推开。

那娇滴滴的窑姐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凌空架出了房间,门被复而关上,屋内也安静下来。

云倚风站在桌边,慢条斯理道:“张大侠,别来无恙?”

那胸毛男子匆忙套上衣裳,脸拉得比苦瓜还长:“云门主,我最近可没犯事啊!”

“张大侠说笑了,你犯不犯事,与风雨门又没关系,更轮不到我来管。”云倚风道,“此番前来,只是想打探个消息。”

听他这么一说,胸毛男子登时就松了口气:“云门主想问什么?”

“听说你们莲华教的人,最近一直在帮袁侍郎找好货?”云倚风往桌上放了枚猫儿眼。

胸毛男子赶忙道:“是,在找孜川秘图。”

云倚风被噎了一下。

你还真是爽快。

“云门主都亲自出面了,哪里还能瞒得住。”胸毛男子将猫儿眼揣入袖中,嘿嘿笑道,“既然迟早要被查到,那不如现在就做了这笔生意,我发财,风雨门省事。”

云倚风又问:“你见过孜川秘图?”

“没见过,但听人提起过。”胸毛男压低声音,“若门主也想知道,可就要另算价钱了。”

王府书房,季燕然正在同下属议事,突然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轻,也很熟悉。

云倚风小声询问:“王爷在里头吗?”

小守卫赶忙道:“在,门主请先到偏厅喝杯茶,待赵统领同王爷议完——”

一个“事”字还没说出来,旁边已经有人拼命使眼色,云门主来找王爷,还等什么赵统领张统领,快些进去通传!

小守卫:“…”

讲道理,我刚来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教我的!

季燕然递过来一杯茶,笑着问道:“怎么这阵跑过来了,有事?”

云倚风将莲华教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及时补充:“风雨门的弟子可没进袁府,是那张旭自己要逛青楼,才被我堵在房中的。”

季燕然道:“你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风雨门在买消息时,从不吝啬。”云倚风道,“他在见到猫儿眼后,只恨不能将自己爹娘的情史也说给我听。”

季燕然欣慰点头:“此番幸亏有你,那我明日就去上报皇兄,对了,张旭人呢?”

“还在青楼里,我的人一直盯着。”云倚风道,“不过他也不大可能会跑,毕竟袁侍郎是花钱买消息,而且听起来这笔交易做得颇顺利。”

“风雨门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季燕然温柔道,“夜也深了,先回去歇着吧。”

云倚风答应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围观完全程的赵统领发自内心提议:“不如王爷也跟着一道去歇?”

季燕然飞起一脚。

赵统领忙不赢地躲开,又不解道:“王爷方才怎么不告诉云门主,其实不用他去青楼,我们的人下午就已探到了袁侍郎与莲华教的具体交易?”

“我为何要说?”季燕然看他一眼,警告,“你也不许说。”

赵统领无话可言,对自家王爷这明目张胆的色令智昏,崇拜得是五体投地。

翌日清晨,季燕然将云倚风送到几位老太妃宫中,自己则是径直去了御书房。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李璟在听完所有经过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季燕然怀疑:“不会是皇兄——”

“的确是朕吩咐袁侍郎去查的。”李璟叫德盛给他添茶,“原不想让你知道。”

季燕然立刻道:“我现在也可以不知道。”

“这是父皇的遗旨。”李璟示意他莫闹,“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孜川秘图,决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还当真有这玩意。”季燕然道,“那内容是什么,卢将军亲笔所书的战谱?”

“没人见过。”李璟道,“在袁远思找到莲华教之前,你猜唯一一个提过孜川秘图的人是谁?”

季燕然摇头。

李璟道:“李珺。”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季燕然实在难掩厌恶:“他怎么什么闹都要凑?”

“八成是从父皇那里听到过什么,所以当成了保命符。”李璟道,“一口咬定自己见过,须得慢慢回忆,才能画出整张图。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又对你多瞒了几年阿寒的事。”

此番倒是正好,倘若真能找出孜川秘图,也不必再护着那草包。

“我大梁有你这位战神,原也不需要什么兵书兵谱。”李璟走下龙椅,“父皇的遗旨也是烧,而非用。”

“烧?”季燕然皱眉,“该不会当真…”

“当真什么?父皇与卢将军当真不合,所以趁机除掉异己?”李璟道,“说实话,朕也有过怀疑。但无论当年真相如何,只要那兵书里有对大梁不利的记载,烧毁总要强过流传于世。”

根据莲华教的供认,他们是在十年前,于晋地安水岭一带遇到了一个巫女。当时对方已经奄奄一息了,浑身都是伤,只在嘴里喃喃咒骂着,说姓王的狗贼卑鄙无耻,哪怕当了大官,也依旧比最脏的蛆虫都不如,还疯子一般喊了两句,说藏有宝贝的孜川秘图就在王城里的王大人手中,号召天下人都去抢,最好能有一把最快的刀,刺穿他的心脏。

喊完几句之后,人也咽了气。

莲华教的人当时并未在意,直到最近这段时日,听到工部侍郎袁大人在打探孜川秘图的消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于是赶紧颠颠跑来王城,拿着消息卖钱了。

季燕然道:“据云…门主所言,莲华教的人只是卑鄙无耻,倒不像是有胆欺瞒朝廷命官。”

李璟一笑,只当没听出这欲盖弥彰的停顿。

而根据故事推算,那个时间在王城的“王大人”,少说也有三位,没办法,大姓人太多,上早朝时喊一句“王爱卿”,往前迈步的能有一大群。

虽说事关先皇遗旨与孜川秘图,但目前整件事仍是无凭无据,仅靠江湖中一个下三滥的教派,和他们嘴里“巫女的故事”,显然不至于让所有“王大人”都放下手中事务,一天到晚待在家中等着审讯搜查,可若放任不管,那万一消息走漏,孜川秘图被送了出去,岂非更令人头疼?

季燕然道:“不如先暗中查一查这几人,说不定能找出一些线索。”

“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吧,越快越好。”李璟道,“朕也想早日弄清楚,黑沙城之战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下午的时候,季燕然寻到惠太妃宫中,见云倚风正靠在软塌上休息,身上搭了条毯子,手中捧了本书册,旁边还摆着蜜饯点心,悠闲得很。

“怎么这阵才回来?”他坐起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