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又道:“格根?”

“…他是我的弟弟。”男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们是军队的人吧?”

是弟弟就对了。云倚风欣慰:“你弟弟找到了我们,他很担心你,幸好你没被蛊惑心神。”

“来不及了,我要推倒这些柱子。”乌恩摇头,“你们走吧,告诉我弟弟,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推倒这根柱子,迷阵就能破除吗?”江凌飞仰头看了看,“那我们留下帮你。”

“不行!”乌恩警告,“这些柱子下面埋有炸药,一旦掀翻,引线就会被点燃,到时候石阵中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凫徯是想借此来杀了军队中的高手,你们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格根说你是草原上最好的勇士,果然没错。”云倚风语调间颇有赞赏,又道,“好好把命留着,我来想想别的办法。”

乌恩犹豫:“什么办法?风很快就又要来了。我听他们说,这阵法会令人疯魔,要是听的时间太久,那么即便在安静时,也会心神难安。”

云倚风抱着雷鸣琴,纵身跃上石柱顶端,于平整处盘腿而坐,将琴稳稳置于膝上,风吹得他一头墨发飞舞,如雪衣袖也飞舞,头顶是一轮明月,身后有万丈长空,姿容清丽,真似广陵散仙。

乌恩满目惊叹地看着他。

江凌飞好心劝慰:“不如你先离开此处,向着大军的地方跑吧,格根正在等着你。”

乌恩道:“我不去。”他的眼睛一直就未离开云倚风,“我要陪着二位,将这阵法破除!”

江凌飞拍拍他的胳膊,我可是劝过了,那你保重。

云倚风也不知该弹什么,便挑了首自己觉得最擅长的、最雄浑的。

修长手指拂过五弦,剩下的便只能交给天意。

怎么说呢,一通弹拨猛如虎,声音比起萧王殿下方才那声怒吼龙吟,也差不了许多。

乌恩声音颤抖:“这是什么神曲?”

江三少笼统回答,破阵曲。

说罢,又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这下头既埋满了炸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命要留着做更多大事,不必白白折在这里。”

乌恩依旧迟疑:“那你们呢?”

江凌飞一掌拍上他肩头,将人打出了石阵:“跑得越快越好!”

云倚风弹得相当尽兴。

这琴本就是牧民逐狼所用,声音赛雷鸣,再经由石柱孔洞重重放大,更是振聋发聩——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振聋发聩,“砰”一下砸在万千兵马脑袋上,让他们整个人都懵了,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却也是整个人都清醒了。

精心布置的巨石迷阵被打乱,风穿过如笛孔洞时,亦不甘不愿地搅和上了琴声,那些或迷魅、或催命、或搅乱心神的声响,此时全部统一成了轰轰烈烈的…也不知是什么乐曲,如恶狼对月长吼,如悍妇当街摔盆,如婴儿啼哭不止,如泼皮调戏妇女后,被衙役狂揍,爹娘奶奶哭上一通,最后嗓子都尖锐地劈了,一瘸一拐回了家,再被老娘端一海碗面糊,用铁勺子一下一下刮着瓷碗喂。

远处的大梁将士全部惊呆了,他们手脚虚软从地上爬起来,表情肃穆看向月亮的方向,在被巨石魔音洗脑之后,又活活被云门主精湛高超的琴艺洗了一次脑。

季燕然背靠在一棵枯树上,笑着摇头。

风力又一次减弱了。

数十支流星火箭突然划破夜幕,向巨石阵呼啸穿来。云倚风眉头一紧,尚未来得及出手,江凌飞便已纵身踏过石柱,单臂一扬,将那些冒着火星的利箭悉数“咣咣”握于手中:“撤!”

此时恰有更多流星箭自暗处射来,云倚风飞掠而下,飞鸾长剑闪着寒光出鞘,似风车在空中轻巧一转,箭矢便已被收拢至他手中。

“杀了他们!”江凌飞沉声下令。

云倚风抬手一扬,利箭自掌心飞射而出,暗处惨叫一片,弓箭手被铲了个一干二净。

小红疾驰而来,带着两人火速离开了巨石阵。

江凌飞手中还握着那把流星箭,一路火光“哔啵”,灼得云倚风脸上生疼。

“太危险了!”他猜出他的意图,扭头提醒。

江凌飞道:“下一轮风起时,魔音便会重现,既然对方埋了炸药,又送来火箭,不用可惜。”

言毕,刚好身侧是一处矮丘,他跃下马背,几步登上最高处,将利箭搭上腕间机关——正是先前云倚风在宫中休养时,根据从李璟私库里翻出来的暗器改进的、原打算制作一大批交由大梁将士防身的腕带,既可以用来装填银针,亦可用来发射弓弩,射程极远,威力无穷。

箭矢带着火光,穿透风、穿透沙、穿透月光与露水,带着惊人的力量,重重钉入了石柱之下,连箭尾也隐没在了土中。

大地在隐隐颤抖着。

云倚风勒紧马缰,棕红色的骏马高高跃起,几乎肋生双翼,快要逆着月光飞了,在接住江凌飞后,便又继续向着远方狂奔,而在它身后,熊熊火光正冲天而起,将天也照亮了半边,巨大轰鸣声几乎要撕裂整片苍穹,于天地间扬起的,是一场由沙尘、黑烟与碎石组成的倾盆大雨。

季燕然远远看到,心跳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便策马冲了过去。

林影高声下令:“大军原地待命!”

银珠担忧道:“这么大的爆炸声,云门主与江少侠不会出事吧?”

梅竹松想安慰她两句,自己心里却也没底,最后只能沉重叹一口气,但愿一切都好。

风吹不散滚滚黑烟,刺鼻的气味充斥在四周,云倚风撑着坐在一处沙丘下,拍拍小红的屁股:“没事吧?”

江凌飞有气无力:“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说完又挪过来,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近检查大半天,“给我看看,有没有被碎石划伤?幸好幸好,否则有的人怕是要和我拼命。”

“起来,回去。”云倚风拍了两把嗡鸣的耳朵,“再拖一阵,王爷要担心了。”

“走不动,歇会儿。”江凌飞依旧瘫坐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弹,“吱儿”一声蹿到了天上,炸开一朵精巧的红色烟花。

一来报平安,二来报方位。

云倚风劝他:“自己能回去,何必麻烦大军来接。”

“你这也太会替王爷着想了。”江凌飞哭丧着脸,“但方才被震落在地时,我是垫在你身下的。”虽说你瘦吧,但也有点分量,我确实走不动了。

云倚风:“…”

是吗,没注意。

江凌飞闭目养神,云倚风安静地守在他旁边,用指尖悄悄蹭掉自己嘴角溢出的鲜血。

待季燕然找来时,江凌飞已经调息完毕,云倚风正抱着膝盖坐在沙里,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写满“我知道不该玩炸药,不该让你担心,我已经准备好深刻检讨了”,看架势,只要自己开口说一句,他便会声泪俱下来一番认错大会。

萧王殿下:“…”

云倚风小声哼了一句:“我头晕。”

季燕然解下披风裹住他,半跪在沙石中,一语不发,将人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而就在这温暖又熟悉的气息中,云门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很久很久,久到听耳边声音嘈杂,还以为是回到了繁华的王城。

“门主!”灵星儿扶着他坐起来,松了口气,“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总算醒了。”

云倚风大脑昏沉,半天才辨过来自己在帐篷里:“王爷呢?”

“方才还在这守着,现在去军中了。”灵星儿小声道,“那晚巨石阵爆炸时,王爷连军队都顾不上了,骑着马就往外冲。我听林大哥说,率军作战这么多年里,王爷还是头回这么…没分寸,像是整个人都懵了。”

云倚风抿抿嘴:“所以呢?”

“这种事若传到皇上耳朵里,主帅可是要挨军棍的,后果再严重些,下狱的都有。”灵星儿道,“但我知道门主现在定然得意得很,想笑就笑吧。”

云倚风冷静道:“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季燕然掀开帘帐进来。

灵星儿将药碗递给他:“喏,门主就交给王爷了,我去看看阿碧姐姐。”

季燕然坐在床边,将药汁吹凉后喂给他:“阿昆已经替你检查过了,因为爆炸时离得远,所以没什么大事。”

云倚风道:“江大哥呢?被震落在地时,是他垫在我身下。”

“凌飞没事。”季燕然替他擦嘴,“昨日还同我争论了半天,为何当场就要拉你一起引燃炸药,不能等到回来再派弓箭手。”

江三少的理由颇为充分,倘若大风来袭,魔音又起呢?倘若凫徯趁这段时间,把炸药挖走了呢?倘若那巨石阵里还藏有更多阴谋呢?滔滔不绝,能说上七八条。

但理是一回事,情又是另一回事。季燕然抬高云倚风的下巴,俯身住那柔软苍白的唇瓣,小心翼翼却又百般缠绵。他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了,分明就是最关心在意的人,却偏偏屡次让他身陷险境,冥冥中似有一个巨大的旋涡,蛮横隔在两人之间,任由自己竭尽全力仍拉不住对方。怀里的身子单薄柔弱,指尖也是冰的,只有相缠在一起的呼吸,才有些许温度。

他低头关切地问:“冷吗?怎么一直在发抖。”

“没事。”云倚风抱紧他,“有王爷在,我就不冷了。”

第91章 大战在即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 仔细试了试脉象, 虽不至于紊乱,却跳得微弱极了, 如微火于风中摇曳, 飘乎乎的, 总叫人心里发慌。

云倚风回胳膊,将脸埋到对方胸前, 闷声道:“我本就是个病人, 王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肚子饿不饿?”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星儿替你炖了汤粥, 一直在火上温着, 吃完之后, 我再陪你睡会儿。”

云倚风答应一声,原想再问问战事,却又觉得这种温存时刻,不好煞风景。更何况以自己目前的状况, 怕是也打不了仗了。他不怕死, 却贪生, 毕竟多活一天,就能多享受一天心上人的蜜语甜言,被抱在怀里仔细揉着亲着,周身洋溢暖意,像宫里那些晒太阳的奶猫,舒服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季燕然喂他吃完了一碗粥汤, 又将手伸进里衣,揉了揉那软绵绵的肚子:“饱了吗?”

云倚风笑道:“林影已经在营帐门口探了三回脑袋,王爷当真不去看看?”

“先哄着你睡着。”季燕然端来茶,看着他漱口,“在大军攻下荒草沙丘之前,我们会一直驻扎在此,你往后便好生休息,不必再管外头的事了。”

云倚风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好好好。”

这当口,他反而害怕季燕然给自己套一身沉重盔甲,估摸身子骨也撑不起来,便乖乖躺回床上,闭起双眼做出酣睡的姿态来。

李珺一直偷偷摸摸蹲在营帐外,直到看见季燕然离开,方才做贼一般钻了进去。那晚在魔音来袭时,他被云倚风一拳打得有些惨,此时鼻子上正贴着膏药,额头上还鼓个大包,看起来分外倒霉又分外滑稽。

云倚风一睁眼,当头便是一张鼻青脸肿的大脸,于是冷静地又重新闭上了!

李珺小心推推他:“你没事吧?”

“大事应当没有,小事一堆,浑身找不到一处痛快。”云倚风撑着酸软的骨头坐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我听他们说,马上就要去打夜狼巫族了。”李珺道,“就在明日。”

巨石阵已破,荒草沙丘失去屏障,便等于赤裸裸地暴露在外,联盟军队正是士气高涨时,的确适合一鼓作气,攻破敌营。云倚风靠在床上:“那平乐王就随我一道守在后方,等大军全胜归来吧。”

过了一阵,又道:“我还有件事。”

李珺赶忙问:“何事?”

云倚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珺面露为难:“我是出门逃难的,哪里还有那风花雪月的快活心思,自然没带。”

云倚风躺回去,面无表情道:“哦。”

“但梅先生那里或许有。”李珺压低声音,“即便没有,也一定能想出法子,你放心,这件事只管交给我。”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头:“有劳。”

李珺这一路都没能帮上什么忙,乱倒是添了不少,如一个累赘的大包袱般,整日挂在大梁军队里。眼看着旁人都活得轰轰烈烈血激昂,不说七弟,不说江少侠与云门主,就连烧饭的老李都力大无穷,将一口大黑锅洗得锃光瓦亮,炒菜的姿势更是威风,倒越发显得自己草包无用,白长了一身肉,心里难得惭愧——所以也就越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机会,当下就跑去找了梅竹松。

梅先生正忙呢,听他说完需求,还当自己出现了耳鸣,胡子都要气歪了。若非看在对方是大梁王爷的份上,险些要发怒将人轰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风流肠子?

李珺及时解释,不是我,是云门主。

梅竹松:“…”

哦,云门主啊,云门主与萧王殿下,那就不是荒唐了,而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他在药箱里捣鼓半天,最后摸出一个小瓷罐,绘一抹鱼戏浅水,飘一股淡雅花香,精致极了。

李珺连声道谢,美滋滋地揣了回去。

“相当好用。”他压低声音。

云倚风压在枕头下,面不改色:“嗯。”

而这个时候,季燕然正在与十三部族一起,完善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他不想将战线拉得很长,因此决定双路包抄,在五日内结束这场战役。

先前还是一个月,现在突然就缩成五天,若换做平时,其余部族的首领多少会提出异议,但今时不同往日,在亲眼见过前夜那惊天动地的龙吟一怒后,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对季燕然生出了几分敬畏,便也犹豫着默许了。

只有耶尔腾提醒:“夜狼巫族所有人都服过药丸,除了能变得力大无穷外,还有没有别的用途,现在尚不好说。此外,他们为何不惧怕魔音,也没找出理由。”

“不惧怕魔音,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控制了心神。”季燕然道,“所以最坏的状况,我们将要面对一群没有神智,没有思想,只知道蛮横杀人的傀儡。梅前辈会配好防护的药囊,以免对方抛洒毒虫,至于其它,就需将士们自己提高警惕了。”

银珠点头:“好,那就这么办,争取在五日之内,将毫猛杀个片甲不留!”

这一夜的天是暗沉沉的。

大帐内,火盆在“噼里啪啦”燃烧着,被窝里很暖,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扒开里衣,用指尖摩挲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问:“太医院祛疤的药那般好用,王爷怎么也不给自己抹一抹?”

“没那心思。”季燕然枕着左臂,右手捏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轻轻蹭着,“况且若没了疤,还如何骗得媳妇心疼。今日我忙得没顾上回来,李珺一直陪着你?”

云门主淡定“嗯”了一声。

季燕然问:“聊什么了?”

他说得随意,这本也只是小情人间的闲谈,聊几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后便能熄灯相拥而眠,再普通不过。但再普通也架不住有人心虚,云倚风狐疑顿起,爬起来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想辨出是不是李珺又不顾江湖情谊,将自己给卖给了他的七七七弟。

季燕然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云倚风裹好被子,“睡吧,明日还要出征呢。”

季燕然俯下身,在那微凉的唇瓣上亲,头发垂下来,脸颊有些痒,心也有些痒。云倚风拉低他的肩膀,闭起双目迎合着,却又难免遗憾。若明日无战事,若此时两人正在雁城将军府,在王城,或者哪怕是在一处安宁祥和的小客栈中,枕头下藏着的玫瑰膏,应当也能拿出来用一用了。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什么味道?还香。”

云倚风答曰,我香。

季燕然笑出声,将人抱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睡了。

帐外火把熊熊。

银珠将弯刀磨得光亮,又问:“义父还不休息?”

“睡不着。”梅竹松愁眉紧锁,“明日一战,又不知会有多少将士伤亡。”

银珠坐在对面,替他倒了一盏茶:“战争总会有伤亡的,而且我们的伤亡,是为了换取更多人、更长时间的安稳与和平,义父不必忧虑。”

“剿灭夜狼巫族后,战争真的就会结束了吗?”梅竹松看着她,“别忘了,还有耶尔腾,他的野心,怕是能吞下整个太阳。”

“但他的对手是季燕然。”银珠道,“若换做我是耶尔腾,即便野心再大,也不会选择与这么一个人为敌,他实在太可怕了,也实在太强大了,近些年经常有传闻,说大梁的皇帝对萧王忌惮颇深,现在看来,倒也情有可原。”

“皇帝对萧王忌不忌惮,你我不知,可耶尔腾必定是忌惮的,所以才会特意留下第三个条件。”梅竹松道,“想让他老老实实交出血灵芝,只怕也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