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县,距离丹枫城虽有些远,可若能找到这位徐镖师,距离当年的真相可就越来越近了。清月与灵星儿顾不上歇息,再度策马扬鞭,一路似疾风出城。

而李珺也终于快到玉丽城了。

他这一路走得辛苦,顶着骄阳烈日与毒蛇虫蚁,头昏脑涨,浑身都被叮咬出包,但总算没有掉队。而且每抵达一座城池时,大梁王爷的身份,也能让当地百姓多一些安全感,甚至还有传言,说是皇上因不满季燕然在西南胡作非为,所以特命平乐王前来镇守。

李珺听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此等荒谬的风言风语,还有没有人能管管了。

梅竹松替黄武定检查过后,道:“统领身体强健,不必担心。”

黄武定放下袖子,叹道:“并非在下贪生怕死,只是现在这种局面…”

“我懂,统领万万不能出事。”梅竹松摆摆手,“我沿途也看了些病人,疫情实在是又凶险又诡异,先前从未见过。”

“梅先生是王爷的人,我也就不隐瞒了。”黄武定道,“这一回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鬼刺所为。王爷为免百姓恐慌、流言激荡,所以不曾对外宣扬,只有寥寥少数人知。”

“那就难怪了。”梅竹松皱眉,“可当真心肠歹毒。”

黄武定抱拳:“王爷已病了许久,玉丽城的军医怕也无计可施,此番就仰仗梅先生了。”

马队在山间疾驰。

李珺单手握着马缰,想着再过四五日就能见到七弟,心中竟还生出几分先前从未有过的牵挂与迫不及待来,刚欲命众人加快速度,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梅先生小心!

一支火流箭从山中急速射来!

负责护卫的梁军挥刀将其斩落,马匹受惊长嘶,却见几道黑影已逼至面前,手持银白长刀,招招皆是死手!

李珺生平第一次经历此等大场面,自是双腿发软,几乎要跌下马背,本能就扯起嗓子喊了声救命,结果倒给自己喊来迎面一刀,削得头发散乱,衣裳也破了,心里越发惊惧慌张。一踢马腹就想往远处逃,结果马却不配合,反而掉头向着混战处冲去,李珺惨叫得越发歇斯底里,连那伙杀手也不得不回头看了一眼,究竟是谁在高亢鬼喊,几名大梁将士趁此工夫,一左一右护着梅竹松,跃入涧底深渊,须臾便消失无踪了。

李珺跌下马背,也想往下滚,结果未遂,脑袋上还挨了一棍子,昏沉沉被装进了麻袋。

我要死了。

他想。

为国捐躯。

地宫幽深。

江凌飞将手中玉料收好,起身敲敲门:“进来。”

负责看押他的守卫不敢懈怠,恭敬道:“少爷有事?”

“外头怎么样了?”

“不知道。”

“地宫里呢?”

“…也不知道。”

江凌飞丢给他一片金叶子:“我非人犯,将来或许还会是这里的主人。”

“是。”守卫低头,“地宫里的确没什么新鲜事,只听说抓来了一个王爷,却不是萧王,而是另一个,叫…叫什么平乐王的,关押在东角。”

江凌飞听得一愣:“李珺?”

守卫连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鬼哭狼嚎的,听说路上还寻了两回死。”

江凌飞道:“我去看看。”

守卫为难:“可夫人有命——”

话音未落,便被江凌飞一掌击晕,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东角破牢中,李珺正万分悲切,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他坐着一捧枯草,看着碗里的馊饭,哽咽不已。

江凌飞命令:“打开。”

牢头不知他是私自出来的,还当是少爷已被解了禁闭,要来亲自审问犯人了,赶忙依言照做。李珺听到屋外锁链响,险些又被活活吓晕,小心翼翼一抬眼,幸好,进来的是熟人。

江凌飞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这飞来胖熊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生生哭了个山无棱天地合。

李珺啜泣埋怨:“江兄,你怎么才来啊。”

江凌飞现如今担着个“叛贼”的身份,早不再是先前西北时那潇洒随意的江湖少爷,原还有些尴尬,却没想对方一点都没生疏,便只叹了口气:“我送你出去。”

“好好好。”李珺忙不赢地答应,又问,“那你呢?”

江凌飞:“…”

“你也与我一道回去吧。”李珺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无人偷听,便悄声说,“老太妃很担心你。”

江凌飞垂下双目:“干娘还好吗?”

“不大好,自从知道了你的事情,便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着,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还向皇上请命,要亲自来西南。”李珺道,“但你也知道,皇兄与七弟之间…而且她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折腾。”

说完见江凌飞不吭声,便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当年谢小姐并非是被周九霄所救,而是我父皇。”

江凌飞打开牢门:“先帝曾割腕取血,为我娘医治蝴蝶癔,我知道。”

“不单单是蝴蝶癔啊。”李珺急忙道,“周九霄这回被押至王城后,就没从大理寺出来过,在卫烈手里吐出不少东西。当年谢家败落,你娘饱受怪病煎熬,无人敢救,是我父皇主动找了周九霄,命他去暗中帮忙的。”

包括后来的割腕取血、悉心医治、送谢小姐出城远离是非地,桩桩件件,皆为先帝一手安排,周九霄只是单纯的执行者而已,换做王九霄李九霄,也一样能做。而周九霄当时却并未向谢含烟言明是先帝在暗中相助,只把功劳揽到了自己头上。

李珺道:“那阵的野马部族只是普通部落,而且离王城甚远,所以周九霄刚一提出,父皇就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地方,便爽快答应了,还备下马车一架,护卫十余人,嬷嬷一名,银票五千两,供你娘日后所需。”

江凌飞问:“理由呢,先帝为何要这么做?”

“大抵是为了卢将军吧。”李珺小心翼翼道,“毕竟,你娘是他在世间最珍视之人。”

然后又劝:“当年谢家一案,其实周九霄也有参与,只是未被发现而已。他该是恨极了我父皇与皇兄的,这么多年跟在你娘身边,也不知煽了多少莫须有的阴风鬼火,你可千万要清醒一些啊!”

“走吧。”江凌飞转身,“我先送你出去。”

“你还要留在这鬼地方?”见对方一点都没被自己说动,李珺也有些急眼,江凌飞他是不怕的,便强道,“至少将治疗瘟疫的药给我!”

江凌飞停下脚步:“什么瘟疫?”

“你还不知道吗?”李珺莫名其妙,“你娘联手鬼刺,用巨象攻城传播瘟疫,生病的百姓数以万计,整片西南都已经乱了。”

江凌飞一把扯住他的衣领:“那王爷呢?”

“也病了。”李珺在心里“呸呸”两口,满脸沉重道,“八成快死了。”

第149章 调兵遣将

江凌飞道:“你骗我。”

李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 继续壮起胆子:“我骗你做什么, 不信你随我一道回大营看看,现在滇花城已经被叛党占领, 梁军久攻不下, 若七弟身体没事, 早就亲自去前线指挥作战了,如何还会躺在玉丽城中?”

江凌飞松开手:“外面现如今是何状况, 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李珺唉声叹气:“惨啊, 尸骸铺路,民不聊生。”

他难得机灵一回, 将瘟疫与战乱的恶果, 足足夸大了十倍不止。滔滔不绝说着, 那可是鬼刺啊,当年云门主如何受尽折磨,你我都是看在眼中的,而现在这非人的酷刑, 又转移到了全国百姓头上, 瘟疫一经出现, 就会迅速传遍整座村落、整片城池。还有那攻下滇花城的雷三,日日威胁要屠城,屠滇花城,大梁南域重镇,近万户百姓的命,你说七弟听到这种战报, 他上火不上火?是不是就病得更严重了?

江凌飞闭了闭眼睛,定神后道:“你先走吧。”

“你还不愿走?”李珺扯住他的袖子,“那位谢小姐的确小产过,而且过后没多久,卢将军就战亡了,你的身世…不如我们还是再查查吧,啊?”

江凌飞垂眸道:“我会找到瘟疫解药。”

李珺喜笑颜开:“好好好。”又问,“梅先生没被抓来吧?当时我看护卫带他滚下了山。这里还有没有关押其他人质?不如你一起都给放了!”

“我不知道。”江凌飞带着他往外走,“自从回到地宫,我一直被囚于暗室。”

李珺小跑跟上,煽风点火:“换成老太妃,定不舍得如此对你。”

“往后若有机会见面,我自会向干娘请罪。”江凌飞打晕迎面而来的巡逻队,“上去!”

李珺艰难地攀上地面,看着外头暮色沉沉的野林子,心里也发虚,于是反手扯住江凌飞的衣袖,强道:“天快黑了,你再送送我吧!”

“…”

若换做旁人,这一句怎么想都有些下套诱敌的意思,但江凌飞知道,李珺不是,他是真怂。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林中走着。

李珺关怀叮嘱:“七弟与云门主一直都在追查当年真相,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你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江凌飞道:“是我对不起王爷。”

李珺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一句:“人在江湖,谁还能不做错事呢?江兄也别太过自责,想办法弥补便是。”

又趁机道:“那从今日起,你就算是王爷的内应了!”

江凌飞没理会这句话,单手勾过他的腰带,纵身一跃,脚尖“刷刷”踏过树梢与清风,扬臂将他丢到了林地边缘。

李珺还没从腾云驾雾的晕眩中反应过来,就又被摔了个重重的屁股墩,眼泪“刷”就下来了,再抬头时,哪里还有江凌飞的影子。

“你可千万要回来啊!”他对着空荡荡的林子,又殷殷喊了一句,嗓子劈裂,十分真诚。

江凌飞没有立即回地宫,而是趁着夜色,去了趟玉丽城。

昔日里的吵嚷喧嚣、炊烟袅袅,全部不见了。长街上稀稀落落燃着火把,地上铺满白色的石灰,气味呛鼻,整座城都是死气沉沉的。最高的建筑是一处客栈,还亮着明晃晃的两串灯笼,他不自觉便向前走了两步,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雾蒙蒙的空气,在眼前隔出一层湿润朦胧。

灯火也模糊了,就像王城正月十五夜,酩酊大醉时,满目皆是晃晃锦绣。

白烟从客栈烟囱里冒了出来。

云倚风熬好一锅药,刚准备清出来,就听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以及几声惊慌失措的“快,快抬王爷进去”,还当是季燕然又昏迷在了外头,顿时手腕一软,将砂锅摔了个粉身碎骨。

几名守卫搀起李珺,连拖带扛正往前厅走着,就见眼前飘过了一道雪白身影,凉风带着茉莉淡香,还有一双伸到半途就停下的手——哦,不是我的那个王爷。

李珺狼狈哭道:“云门主啊!”

这一路走得实在辛苦,但他此时也顾不上诉苦了,连浑身的擦伤都没让处理,先将梅竹松与地宫一事草草说了。又道:“江兄说他一直被囚于暗室,也不知梅前辈有没有落在鹧鸪手中,但答应了会帮忙去寻。”

万没想到途中会闹出这种乱子,云倚风追问:“梅前辈是在何处遇袭?”

李珺答:“鬼跳峡,我亲眼看几名护卫飞檐走壁的,用轻功将前辈带下去了,并非慌乱跌落。”

“不管梅前辈在不在地宫,都要先去鬼跳峡附近找一找。”云倚风道,“不知暮兄可愿出手相助?”

杀手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好。”

李珺偷偷问身旁的人,他是谁?

守卫道:“回王爷,是暮成雪。”又将声音更压低三分,“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李珺闻言肃然起敬,还想再多看两眼,对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来得及望一望背影,潇洒冷酷,潇洒冷酷。

暮成雪连夜出发,策马前往鬼跳峡,当然了,依旧带着胖貂。

局势乱哄哄的,李珺也无暇再羡慕这种“一人一剑一貂一马”的侠客生活,坐在卧房中,将王城与这一路所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季燕然问:“凌飞怎么样?”

“憔悴了许多,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像是被那妖妇折磨得不轻。”李珺道,“但他还是顾念大家的,也答应会帮忙。”

季燕然叹气:“你这一路也辛苦。”

“我不辛苦。”李珺赶忙道,“辛苦的是七弟,还有大梁军队。”他身上都是污渍血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头上顶一蓬乱草,如难民一般。但形象确实比先前高大伟岸了不少,颇有那么几分为国为民、家国天下的意思。

云倚风将李珺送回隔壁休息,回来就见季燕然已经披衣下床,便赶忙上前扶住:“王爷要做什么?”

“林影还没有书信送来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摇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西北又那么大,怕是不好找。”

林影要找寻的,是“兹决”(注①)真相,什么是“兹决”呢?就是先前众人在攻打西北时,途中不小心触发的、深埋于沙地里的那副暗器,上头有卢广原军队的狼头烙印,该是当年留下的东西。但据记载,“兹决”是蒲昌在西南学到的暗器制造法,而卢将军攻打西北,又远在平定西南之前,所以这出现在西北的“兹决”,在时间上就说不通了。

季燕然起初其实并未将兹决放在心上,但眼看后来桩桩件件烦心事,皆与卢广原、与黑沙城、与木槿镇有关,便命驻守西北的林影去查查看,能否找到这暗器凭空出现在大漠中的原因,以及,还能不能找到往日故人。

云倚风道:“兹决虽无音讯,但幸好,江大哥听起来还是向着王爷的。”

“我知道凌飞天不坏,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但如今这局势,也不能全指着他幡然醒悟。”季燕然坐在桌边,“周炯按我的打法,十天内攻下滇花城应当没什么问题,但雷三极熟悉地形,八成会率领残部躲入霞光山中。你传令给猛泽城王瑞,命他调拨所有兵力,务必守好城门,莫要让这群流寇冲进城。”

云倚风问:“王爷要将他们困在山中?”

“滇花城有周炯驻守,蜀中兵力更是雄厚,走这两处,无异于自投罗网。叛军若想撤回地宫,就只能走猛泽城一条路。”季燕然道,“鹧鸪手里应该没有别的兵了,否则不会轻易放弃长右,所以只要我们能将雷三堵在百里外的深山中,要对付的,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地宫。”

云倚风点头:“好,我明早便派人传令。”

“去隔壁歇会儿吧。”季燕然道,“我睡了一天,头昏脑涨的,坐着能舒服些。”

云倚风握住他的手:“可我想陪着王爷。”

季燕然问:“忙了一天,不累吗?”

“累,所以才更要欣赏一番美色。”云倚风凑近,“亲一口。”

“大型美色”皱起眉:“我有瘟——”

云倚风含住他的唇瓣,轻轻吮了吮。

“瘟什么瘟,难听。”

季燕然无奈,伸手抱住怀中人:“下回不准再胡闹。”

云倚风环住他的腰,细细摸索一遍,只觉比先前消瘦不少,便嘟囔:“王爷还真是半分不吃亏。”

季燕然不解:“什么?”

“先前我中毒时,王爷总说心疼。”云倚风抬头看他,“现在全反了过来。”

季燕然笑笑:“别心疼,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