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的底端有黑色的笔迹,时间,地点。

那不是简晨烨的字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把那个念头往下按了按,没有用,它好像更坚定了。

那么,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吧。

齐唐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之后才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刚刚洗过澡的叶昭觉,裹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晶莹的小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无声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里。

齐唐背过身去把门关上,深呼吸,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自他唐突的表白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想过要找个机会和她认真地谈一谈,关于那件事,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冒昧了。

空调效果很好,房间里的温度一直在升高,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出汗,却不肯脱掉外套。

在这个场景之中,任何一个细节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严重后果。

齐唐看得出来,此刻的叶昭觉是非理性状态,正因为如此,他必须保持高度警觉。

“你想怎么样?”

叶昭觉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齐唐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叶昭觉突然火了。

其实在她看见齐唐的第一时间她就后悔了,明明是她和简晨烨的陈年旧账,就算现在加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姑娘,可是不管怎么样,齐唐是局外人。

无缘无故把齐唐拖入这个窘况,她也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太失礼,太越界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

“你受了什么刺激?”齐唐刻意离她远远的,靠着墙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见她垂着头,闷不作声,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儿方向,“感情问题?”

“你烦不烦啊齐唐,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烦极了,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撞破他和Vivian在办公室里的那件事,开始口不择言,“装什么正人君子。”

齐唐的脸冷了下来,他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论。

“我不需要用睡你来证明我是男人。叶昭觉,如果你不预备向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我也就不必要浪费时间了。”

他边说着,边向门口走去。

在这个时候,叶昭觉站起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齐唐的手。

“等等。”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哀求了。

齐唐余怒未消,仍然铁青着面孔,不发一语,但终归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究竟是谁退让了一点儿,谁又迈进了一点儿,等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齐唐的怀里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两次拥抱之间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仍然是这样洁净清白的肢体接触,没有丝毫情欲的气息,尽管发生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齐唐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一下接一下,与她的心跳保持统一的频率。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在这个拥抱中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

她心中的爱与恨,错乱和挣扎,不肯承认的挫败感和抵死维持的尊严,都在这个拥抱中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雨水落入江湖,河流汇入大海,森林被阳光普照,植物舒展了第一片绿叶,她对他的信任,他对她的包容,就像这些事情一样自然。

这是他们之间浑然天成的密码。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她几个小时之前哭过的脸仍然有一点儿浮肿,眼睛像是被大水冲洗过的玻璃,清亮见底。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儿时养过的那条小狗。

然后,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今夜她的放纵和越界,都因此被赦免。

“我或许不算君子,但也绝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中得到你,更何况‘得到’这件事,并非要和肉体扯上关系。”齐唐轻声地说。

叶昭觉羞愧得不敢看他。

她的确应该感到羞愧,在齐唐的坦荡面前,当她看到那张照片上简晨烨和那个女生的笑脸时,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在那个时刻,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正因如此,躯体才格外渴望得到常规之外的安慰。

如若灵魂仓皇无依,便只有寄望于肉身登峰造极。

她想通过和齐唐的肌肤之亲,去洗刷那张照片带来的心灵耻感。

她想要攫取另一个人的温度,来抵挡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寒。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做这件事,但要你情我愿地做,这件事才美好。而不是像今晚这样,你因为生别人的气,为了想要报复别人,才用这件事来泄愤。

“要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但不是今晚。”

叶昭觉始终没有说话。

不久前,他请人为她打扫了住所,给了她一个干净舒适的居住环境。

而这个晚上,他用自己的操守,清除了她内心的暴戾。

他们并肩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窗外明月高悬。

第四章

那张传单……

是叶昭觉为了弄清楚家里还有多少现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夹缝时,跟着其他过期的票据一块儿扫出来的。

四百八十三元七角,有零有整。

毫无疑问,这点儿钱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恐怕连生存的基础保障都无法维持下去。

她抓着那一堆可怜兮兮的钞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只是食不果腹,捉襟见肘,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就是思维停滞太长时间的典型表现形式。

作为一个社会人,她脱离社会太久了,久到足够大脑生一层锈。

没有每天清早准时响起的闹铃,不再害怕迟到扣工资而去拼命追公交车,不必与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占落脚之地,远离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时间,不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应付老板和客户突然抛来的难题,甚至没有同事在忙碌之余一起悄悄谈论公司的八卦。

没有加班,没有会议,甚至没有早出晚归而衍生出来的疲惫和抱怨。

失业的她被摈弃在一切规章制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所以,她成了一块废料。

她的目光瞟向镜子。

镜中那个呆滞压抑、紧紧皱着眉头的自己,脸上早已不复往日的聪敏机灵,那是一张被现代化抛弃的脸,一张引发她自我厌弃的脸。

靠!她用骂脏话来表示决心,叶昭觉,你不能再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了!

所有过期的优惠券、票据、餐厅外卖单,通通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扔掉。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里,最上面那张皱皱巴巴的彩色铜版纸上。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张传单,摊在茶几上抚平。

“妮妮饭团烧!强势来袭,诚邀加盟……万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100%!超轻松!”她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回想,这张传单是哪儿来的?

顺着最近的生活轨迹捋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来,这应该是那天陪徐晚来去家居市场时无意中收到,又无意中塞进包里的吧。

往常接到传单她都会扔进垃圾箱,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这张竟然被她带回了家里。

难道说……她迟疑着,难道说,这是某种暗示?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之时,手机震了一下。

那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她以为是垃圾信息,正想随手删掉,可是点开一看,却让她万分诧异:“叶昭觉,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请回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面谈。”

何田田,光是看到这三个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叶昭觉有点儿惊恐: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谈?

何田田那个心机女不仅故意给邵清羽设下圈套,更不可原谅的是,还因此连累自己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丢了工作……

想起这些事,叶昭觉不免一阵胆寒:真是阴魂不散啊。

命运最擅长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叶昭觉实在猜不出何田田的目的,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已经被勾起,但一想到对方的品性,她觉得还是不招惹为好。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叶昭觉不耐烦地拿起来一看,这一条,何小姐把话挑明了:“我和蒋毅要结婚了,我想送张请帖给你,当面。”

叶昭觉慢慢放下手机:“我靠,不去不行了啊。”

她们坐在中学门口的奶茶店里,正是上课时间,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田径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的嬉笑声。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确惹人感伤。

叶昭觉的目光顺着这条路一直望过去,望向往昔的岁月。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再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不是能够找回那时的你和我自己?

何田田轻轻咳了一声,将叶昭觉自往事中拉回:“我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一间拍大头贴的店,十元钱就能拍一大版,对吧?”

“唔……”叶昭觉一时不辨敌友,只得模糊地回应着,“我也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

“是啊,过去太久了。”何田田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叶昭觉对自己的抵触。

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毕竟……那次她被撞伤,自己总归是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何田田决定开诚布公:“那次车祸,我真的非常抱歉。本来想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情况,但是蒋毅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们也跟着去的话,以邵清羽的脾气,还要在医院大闹一场。”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诚恳的。

叶昭觉摇摇头,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虚伪。

眼见叶昭觉并不打算叙旧,何田田只得微微一笑,不做勉强。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叶昭觉的面前:“请收下吧。”

一张很普通的折页大红色请帖,上面印有烫金双喜的图案。

喜宴的时间、地点一目了然,手写的一对新人名字:蒋毅,何田田。

叶昭觉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了神,此时此刻,她脑中蹦出一句老话:造化弄人。

当年那些老同学们,谁能预料到,和蒋毅结婚的人竟然不是邵清羽?!

叶昭觉有无限伤感。一同度过长久的岁月和时光,到最末身边竟全是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你能说过去的感情都是错付吗?可如果不是错付,又有谁能为现在这一切做出承担?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她从这张与自身并不相关的喜帖,联想到了自己和简晨烨之间那已经夭折的未来。

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恭喜你们,替我向蒋毅转达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麻烦过他不少事情。”

虽然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叶昭觉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前尘往事不可追,现在邵清羽都已经有了新男友。

既然她自己都放得下,旁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她放不下。

“谢谢……”何田田欲言又止。

叶昭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还有别的事情?”

何田田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又拿出一张请帖:“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带给邵清羽?”

叶昭觉一时反应不过来,错愕地看着对方。

何田田的笑容十分惭愧:“我知道很难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过去,你和蒋毅朋友一场,勉为其难成全我这个心愿。”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神来。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张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邵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忽然动气了。邵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下去。

何田田一把摁住她的手,眼神里有着请求的意味:“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她仍然面露愤恨。

叶昭觉迟疑了,思虑了片刻,她最后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黄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所有的细节,以及自己当时的心情。

会被忘记和忽略的,只能说明并不重要。

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件事情,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被诊断出患有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几乎跑遍了所有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正在全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她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邻省某家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她记得,得到消息的当天,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

正好是假期,她自然也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大的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澎湃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