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拖出医药箱,发现止痛药也没了,气得她又低声骂了一句:“真倒霉。”

肚子痛得厉害,又没力气去买药,可怜的乔楚只能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回到床上打滚,滚来滚去滚得浑身是汗,被单和枕套都已经湿透。

雨水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激烈而沉闷。

她的孤独,在这一刻尤为昭彰。

有那么一瞬间,乔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设想。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谁会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当她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时候痛经,外婆都会给她冲一碗红糖水,热热的,甜丝丝的,喝完抱着热水袋睡一觉,醒来也就不疼了。

外婆去世之后,她找到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来对抗疼痛,那就是吃止痛药。

这个雨夜,药丸欠奉,她怀念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伤感和脆弱同时袭来,她是真有点儿想哭了。

忽然之间,卧室外传来一点儿声响,像是开门声,她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

一时间,她忽略了疼痛,手脚麻利地将床头柜上的手机藏进被子里,又敏捷地反手在抽屉里摸到了防狼喷雾。

外面的动静更明显了,她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脚步声,她心中暗叫不好,平时都记得反锁,怎么偏偏今晚如此大意。

那脚步声离卧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几乎已经看到雨水从那人的衣物上滴在地板上,一滴,两滴。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几秒钟的时间,她脑袋里闪过了千万个念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乔楚,你醒着吗?”

是闵朗,只有他有她家的钥匙。

“嘿,吓死我了!”乔楚差点儿昏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闵朗冲她晃了晃手机:“那个APP提示我,你亲戚来了,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就直接来了。”

乔楚服下闵朗买回的止痛药后,虽然一时没有奏效,但心里安慰了许多:“你不是说要删掉的吗,怎么没删啊?”

闵朗沉默着,他没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借着灯光,乔楚看见他半边身体都被雨淋湿了,脱下来的外套随意地扔在地毯上,身上的白色T恤印着史努比的图案。

乔楚盯着史努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

她不愿意对闵朗说谢谢,一说这句话就生分了,于是,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方,示意他靠近一些。

“你担心我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特别亮。

“你觉得是,就是吧。”闵朗没有否认,替她掖了掖被子,“躺下睡觉,明天醒来就好了。”

“怎么,”乔楚一愣,“你要走?”

闵朗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要走也等你睡着了再走。”

有好半天没有动静。

也许是疼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夜里这场滂沱大雨,乔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闵朗离开。

她握住闵朗的一根手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留下来吧”,她没有说,可是他听见了。

闵朗抽回手,低下头笑了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我不走。”

看到乔楚那个表情,他的心里很酸很酸。

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有时候他也希望没有徐晚来这个人,或者是,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在乎徐晚来这个人。

要是那样的话,他和乔楚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其他的姑娘们,没了就没了,不要紧。

可是徐晚来啊,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那根刺没有动静时,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可是它稍微一有点儿动静,就能让你痛得死去活来。

到了后半夜,那根刺动了。

已经睡着了的闵朗,被震动的手机吵醒。

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身边的乔楚,她紧紧地、牢牢地抱着他一条手臂,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枕木,睡得非常安稳。

她的脸在月色中恬静清丽,宛如孩童。

闵朗小心翼翼地接通电话,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徐晚来,轻声啜泣着,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你在哪儿……”

没有等她说完,闵朗挂断了电话。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去管徐晚来的任何事情。

可是,就在下一秒钟,她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中,还有她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你这个王八蛋。”

闵朗静静地躺在这无边无际无声的黑暗世界里。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第十六章

齐唐一直在看手机,对面位子上的Frances则一直在看他。

这次单独会面,齐唐原本仍是想要拒绝。

Frances在电话里幽幽长叹:“只是叙叙旧而已。齐唐,你我之间真的连这点儿情分都没有了吗……”末了,她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怕见我?”

正是最后这句话挑起了齐唐的好胜心:“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那就见个面嘛。”Frances满意地笑了,齐唐啊,这一套对你还是管用。

他们约在了那间不对外营业的私人咖啡馆,也是在这里,齐唐曾郑重地向叶昭觉表明心迹。

老板是齐唐和Frances共同的朋友,见到齐唐时,老板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齐唐懒得解释,随便吧。

这里原本就只有五张桌子,现在又增加了一些大型绿植,三百多平方米的面积被分割成几个隐秘的空间,每一片小区域都犹如一个独立的小丛林。

齐唐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这个时间,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客人来。

Frances慵懒地倚在靠枕上,斜着眼望齐唐:“上次那个女孩子,真是你的女朋友吗?”

齐唐面无表情:“有问题?”

“没有啦……”Frances拉长了话音,“只是有点儿意外,以前不知道你会喜欢那种类型。”

齐唐冷眼看着她,没有再接话。

气氛有点儿冷。

Frances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们之间不用弄得这么敌对吧?”她往前探了探,眼神很温柔,语气比眼神更加温柔,“齐唐,你变化好大……”她试图用这种暧昧的语气,把两人带回往昔。

她边说着,边伸出手,从桌面上一路缓缓地滑过去。

最后,握住了齐唐的手。

这个动作,让齐唐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他脑中所有尘封的记忆,都随着Frances温热的手心开启。

那些长久以来,他缄默以对的往事,苏醒了。

这些年来,他在任何场合都绝口不提Frances。

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于是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某种禁忌。

“你一直都不肯原谅我。”Frances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怎么可能,都是些陈年往事。”齐唐微笑着,一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微笑,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一个机会和你冰释前嫌。”就像是剧本上规定的动作,Frances在说完这句话后,一,二,三,眼泪稳稳当当地落下,“可是我没有想到,等这个机会,竟然要等这么久。”

Frances的姿态,语气,还有她说的话都充满了浓重的表演痕迹。

齐唐有点儿不耐烦了,无论Frances是想要忏悔也好,或者如她自己所说的,“叙旧”也好,他都没有太多兴趣。

她没什么改变,还是把别人都当傻子,笃定地认为只要她说几句示弱的话,掉几滴眼泪,对方就会心软,服输。

她也还是不明白,再傻的傻子,经历过那样的愚弄,挫败,总会吸取点儿教训。

撞过电线杆的人,都会记得那根电线杆。

“晓彤,一切早就过去了。”

听到齐唐叫自己的小名,Frances显然呆住了。

除了长辈,几乎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叫她,这一声“晓彤”,瓦解了她装腔作势的伤感。

那个腼腆,内敛,慌张,爱她爱得不顾一切,任她差遣的年轻男生,已经在尘世的历练之中,长成了一个清醒,漠然,警觉的成年男性。

这些年,他一定有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女伴,他的人生一定增添了丰富的情感经历,情爱这回事,他大概早已经免疫了。

Frances心里一颤:眼前的这个齐唐,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齐唐又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的时间就这么乏味地过去了。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时间被这种事情所浪费,就在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预备起身告辞时,Frances说:“我离婚了。”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的分量却很重,重到像是有一双手把齐唐生生地摁回到座位上,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出轨。不奇怪呀,男人不是都这样吗?”Frances耸了耸肩膀,很无所谓的样子,像是谈论天气,超级市场的货架,或是一顿不够美味的晚餐。

齐唐沉默了,他有点儿摸不透Frances的心思。

“你不是早就说过,我的婚姻不会幸福。”Frances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的遗憾并不是装的,“倒是让你说中了。”

齐唐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他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Frances的婚礼前夕,他们俩在酒店的房间里,关了手机,与世隔绝,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天时光,怀着告别的心情,悲伤地温存和缠绵。

他甚至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刻,是在Frances和她当时的未婚夫打完电话之后,他出于嫉妒,也出于赌气,故意呛她:“嫁给自己完全不爱的人,你不会幸福的。”

而Frances裹着被单,披散着长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完全不爱他。”

“……”

“齐唐,没得商量。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

“当年是我太软弱,没有勇气反抗长辈的安排。”回想起往事,Frances脸上满是自嘲,“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勇敢一些,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她用忏悔的神情望着齐唐,

他必须承认,即便是今时今日,他也不太受得了Frances这样的凝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知道我是爱过你的。我们之间……别人不清楚,但你是清楚的。”Frances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齐唐,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能不能重新……”

她身后,那棵散尾葵的叶子在微微颤动。

“晓彤,”齐唐往后退了一步,“都过去了。”

他说得干脆简洁又直接,就像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短短一句话就拒绝了对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Frances原本要说的最后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硬是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挤出一个违心的笑:“是因为那个女孩?”

“和她无关。”

“你爱她吗?”Frances又问。

“和你无关。”齐唐有些愠怒。

“这不像你的风格呀……”Frances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眼睛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当年小爱当着那么多人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可是斩钉截铁地承认了。”

齐唐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他只是有些恍惚。

眼前这是真实的吗,

自己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和她在一起,几乎众叛亲离。

小爱伤心,父母失望,朋友们痛心疾首。

得知她和别人订婚的消息,自己伤心欲绝,甚至丧心病狂到想要破坏她的婚礼。

多年后,还是同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嘴唇一张一翕,往事重提,却字字句句都满怀恶意。

齐唐从来不怯于承认,自己辜负过一些人,伤害或是亏欠过一些人,可是唯独对Frances,他问心无愧。

她曾是他青春岁月中分量最重,色彩最艳丽的一笔。

可是眼前这一幕,令他觉得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充满了黑色幽默。

齐唐别过头去,不愿让Frances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生平第一次因为“重逢”,而感到如此强烈的悲哀。

片刻,他恢复了理智,那分分秒秒的错乱和失落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他转回面孔,静静地看着Frances,那目光里一丝感情都无。

“Frances……”他换成了和其他人一样对她的称呼,“你保重。”

有种东西在他的心里彻底碎掉了,就像一只保存了很多年的瓷器,从高处跌落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哗啦,一地粉碎。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感觉自己从长久以来的桎梏之中解脱了。

“我曾经一直认为,自己人生中称得上遗憾的事情不多,你算是一个。”他没有回头,“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他很想去见叶昭觉,迫不及待地想去。

Frances被齐唐说的话给深深地刺痛了。

那晚叶昭觉挽着他的手臂,用挑衅般的语气说“我是他女朋友”,他的眼神,是温柔的,宠溺的,像成年人看着一个未成年的小孩。

对比之下,Frances深感屈辱。

“你等等。”

齐唐回过身,怀着一丝警惕和一丝不安,他不知道她又想要干什么。

Frances走近一步,她的笑容沾满了毒液,唇齿之间又有鬼魅:“你跟我可以了断,可是,你跟孩子呢?”

齐唐整个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