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在茂密植物群中的单薄身体,因为负荷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而微微地颤抖起来。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似乎一口都没有动过,残存的最后一丝香气挥发在空气当中,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命运兜兜转转,某些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老街本来像世界上千万条道路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可是这里的居民都选择性地忽略了它的本名。
久而久之,“老街”成了它约定俗成的名字。
而乔楚,就在这条街上长大。
她记忆中的老街和现在几乎没有分别,一排门面数过去还是那些小美容店、小诊所、家菜馆、理发店、彩票店、水果店,还新开了一间巴掌大的进口食品铺子,门可罗雀,老板整天趴在柜台后面玩iPad。
时间在这里好像过得比别处要慢。
顺着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不出意料,乔楚看到了那家早餐店。
她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的清早,她拿着早餐钱,走到店里,指着摞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叫老板,“我要买包子。”
蒸笼盖揭开的时候,会有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喷薄而出,弥漫在空中。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一瞬间就是仙境。
多年后,小女孩穿过白色的蒸汽,离开老街,头也不回地闯入万丈红尘之中,她懂得了生之可忧,死之可怖,也一并懂得了成人世界里那些算计,周旋,和欲望。
她变了许多,而老街没变过。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那端的人嗓门很大:“你在哪儿呢?”
“拐个弯就到了,催什么催啊,显得你们多忙似的。”乔楚笑嘻嘻地说着听起来很不客气的话。
外婆去世之后,她与这条老街的缘分其实也就终结了,是因为这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还住在这里,她才会偶尔回来看看。
挂掉电话,早餐店老板娘正巧看见了她:“呀,是小楚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越来越漂亮啦。”
乔楚笑了笑,心里有种暖融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她有点儿想哭。
拐了个弯,就看见一家台球室,三个叼着烟的年轻人坐在门口打扑克,剩下几个在旁边围观,一看就知道这群人整天没什么正事儿。
乔楚远远地冲着他们“喂”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那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咧开嘴笑了。
中午在饭馆里,乔楚笑着嘱咐众人:“都不要讲客气啊。”
大家说说笑笑的,小饭馆里热闹得不行。嘻嘻哈哈的一群人之中,唯独坐在乔楚右边的男生沉默不语。
他眯起眼睛看她,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不开心啊?”
乔楚一愣,有这么明显?
对方笑了一下,那意思是,我还不知道你?
这个男生是这一群人里带头的,大家都叫他“阿超”。
全世界好像有无数个“阿超”,但乔楚只跟这一个阿超有交情。
阿超小时候,父母老打架,动起手来整条街的人都拉不住。
架一打完,他爸就出去打牌,他妈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双方好像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好多次,阿超被遗忘在家里,没钱,没饭吃,饿得发昏。乔楚的外婆实在看不过去,就让乔楚去把他叫到家里来,给他一双筷子一个碗。
外婆从来也不多问他父母的是非,只说自己家饭菜做得太多了,自己和乔楚吃不完,叫他来帮忙。
男孩子自尊心强,阿超很少会说谢谢,外婆叫他吃饭……他就真的只闷头吃饭。
虽然面上不说什么,可是他心里记得,一顿饭就是一点恩情。
他吃了这家多少顿饭,就欠了这家多少恩情。
阿超点了支烟,声音不大,语速很慢,但确保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小楚,你跟我们就不要见外了,有事就直说。”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纷纷停下动作,跟着表态,“是啊,小楚,你跟我们客气什么。”
“谁惹你了,谁欺负你了,你一句话的事!”
……
乔楚半天没吭声。
那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她的心里越来越重,弄得她越来越想掉泪。
长久以来隐忍不发的委屈和憋屈,终于到了一个可以摊出来大大方方晒晒太阳的时候。
这些男生和她后来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他们一身匪气,举止粗鲁,没受过太多教育,眼界有限,没挣过大钱也没什么见识,平时和她来往得也不多。
他们混得虽然不怎么样,但都挺有骨气,从来没找她帮过什么忙,即便是在她最风光的那个时候,钱多得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的时候,他们也没想着要占她一丁点儿便宜。
他们是她的发小,也仅仅只是发小,她成年后的生活,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他们只会在她偶尔心血来潮回来看看大家,坐在夜宵摊上,就着烧烤喝着啤酒的时候,拍着胸口跟她讲:“谁要是欺负你,回来告诉我们几个,管他是谁,男的女的,一定替你出头!”
他们可不知道“男女平等”“女权主义”这些先锋的名词。
他们只知道,小楚是和我们一条街上长大的姑娘,她混出去了,有出息了,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每次回来都穿得光鲜亮丽,听其他女孩子说,她一双高跟鞋要好几千,一个包要好几万,谁也不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对于他们来说,小楚还是小楚。
在他们浅薄的世界里,只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原则。
反映到乔楚身上,那就是:“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乔楚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缓缓地说,“我想教训个女孩。”
谁都没接话,都在等她自己把话说完。
“她抢我……男朋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采取这个说法。
阿超把烟蒂丢在地上,很为难的样子:“女的啊……不好吧,我们还是没那么坏啊。”
乔楚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我没那么丧心病狂。”顿了顿,她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的人身安全,只是想稍微教训她一下。”
阿超有点儿疑惑:“又不伤害她,又要教训她,那怎么弄?”
乔楚神色凝重了些,环视了周围一圈,怀着某种坚定的决心,说:“那女孩有个工作室,稍微弄点儿小破坏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阿超歪着头笑,拍了拍乔楚的肩膀,“这样你就出气了?”
“嗯。”她点了点头。
时间回到下暴雨的那天夜里,闵朗的意外出现,对她来说,就像是生活在悲惨世界中的人忽然捡到了一颗糖。
遗憾的是,这颗糖未免也太小了,甚至不够甜到天亮。
当闵朗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尽管他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可她还是敏感地立刻惊醒,见闵朗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衣服,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她挣扎着坐起来,拧开台灯,看到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
闵朗一时哑口无言,他不能说实话,可也不想撒谎。
也许是那一刹那,他的表情,眼神或是气息,泄露了秘密,乔楚望着他,心里一片雪亮。
她难以置信,那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推断已经到了嘴边,但她不愿意说出来,仿佛只要不说出来,这个推断就不会被证明。
“闵朗,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她忍着心里的剧痛,平静地说,“但是你不可能同时既选择我,又选择她,你明白吗?”
闵朗靠着墙壁,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很想告诉乔楚“我已经想明白一切,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或者是说服她“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同于以前”。
可是“最后一次”这种话,听起来实在太虚了。
这一切,很像那个著名的“狼来了”的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你走吧。”乔楚笑了笑,关上了灯,房间里又重新归于黑暗,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
闵朗依然站在墙边,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乔楚感觉到闵朗又重新躺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头发。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她知道这个时候逞强毫无意义,可是她忍不住非要这样讲。
“我不会走的。”闵朗今晚脾气出奇的好,他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将乔楚抱得更紧了一点儿,“以后也不会走了。”
可是,晚一点的时候,他还是走了。
在他重新躺下之后不久,徐晚来连续发来了三条信息。
第一条是:“我的猫不见了,两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条是:“我现在在79号,你在哪里?”
第三条是:“你和乔楚在一起对吗?我过去找你。”
看到第二条时,闵朗已经意识到,徐晚来已经失常了。
他无法想象,如果她真的来了,那,怎,么,办!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闵朗走时,乔楚默然地站在窗口,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的心窝上反复捅着。
她望着路灯下,闵朗匆匆而过的背影,他还是走了,无论他自以为他的选择如何坚定,只要徐晚来闹一闹,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徐晚来一天不肯放手,闵朗就一天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徐晚来并不是掌握了闵朗的弱点,而是成为了他的弱点。
对于闵朗来说,他和徐晚来之间畸形的情感关系,就像是某种毒品,他想戒,可是未必戒得了。
这一点,乔楚已经明白了,可是闵朗还不明白。
深秋的凌晨,暴雨过后,空气里充满了冷冽的味道。
乔楚在那一刻,心里生出一股狠劲,这个念头早已具有雏形,她以失望、怨恨和愤怒喂养它,日复一日,它越来越强壮。
她终于不能够再继续压抑自己:徐晚来,总该有个时刻,有些事情狠狠地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乔楚自然没有向阿超他们讲清楚,她只是给了他们Nightfall的地址。
阿超又点了支烟,他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此刻的乔楚,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
她的一生,将就此改变。
第十七章
齐唐打开邮箱就看到了叶昭觉的辞职信,他有点儿发蒙。
虽然从她回到公司开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终将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可齐唐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他把叶昭觉叫进自己办公室,拿出训导下属的架势来责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叶昭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抬头瞟了齐唐一眼:“这不是最近老见不着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发现了,齐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来公司,即便来了,也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苏沁和齐唐持股的另外几个公司的管理层有些来往,据她探听来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苦恼。
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却将目标一致指向了叶昭觉。
怪就怪在,齐唐这么反常,叶昭觉却一切如常。
该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该她做的,你开口求助她,她也乐意帮忙,总之就是一副对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样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讨论,就发现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离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别好吃的那种,“因相处的时间不多啦,那就给大家留一个好印象吧”,这句话,仿佛就刻在叶昭觉的脑门上。
公司八卦小团体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有关系。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当Frances说出“孩子”这个词语时,齐唐确实认为她疯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齐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应该还记得,我在结婚那年就生了宝宝,”现在,她几乎已经贴着齐唐的身体,“宝宝的出生日期是……”
隐没在她唇齿之间的意味,齐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当然记得,曾经那些温柔缱绻和抵死缠绵。
某种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开启了他,让他懂得了肉体的极致欢愉。
可是她说的这件事,齐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关。”齐唐冷笑着,“我们当年……是有措施的。”
“是吗?”Frances也冷笑,“你确定每一次都有吗?”
在记忆的缝隙里,齐唐举目皆是茫然。
他确实,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齐唐却越来越迷惑:“即便偶尔没有,难道,你就没有补救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
陈年旧事,已经无从追究。
现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说了算。
“你知道,”Frances逼视着齐唐,“我讨厌吃药。”
齐唐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在想“我当年那么爱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没有防护,即便孩子的出生时间也确实凑巧,”齐唐笑了笑,他不预备再对Frances客气,“也不意味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有多少个暧昧对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终于说出来了,从前根本无法直面的这个事实。
“齐唐!”Frances提高了分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订婚之后,只有你一直纠缠着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面孔涨得通红,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那种美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会让对方在短时间之内无法与之对峙。
万分之一种可能性在齐唐的脑中闪过,微乎其微,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