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有个老婆婆的声音在制止那只狗,然后人就也掀开棉门帘子,走了出来。

老婆婆看到季成阳一行人,先是愣了愣神,再仔细去看季成阳,忽然就眼睛明显睁大了,甚至还能看她眼角有泪要涌出来…“阳阳,是阳阳吗…”

季成阳应了一声,叫了声“姨婆”。

姨婆腿脚有些不利索,还是快着步子走过来,不断去看季成阳,在几句激动的追问后,终于视线落在了纪忆身上:“这是…他们家的孩子?”

“不是。”季成阳否认。

姨婆摸摸纪忆的脸,她很听话,没有躲。

其实她刚才想过,是不是该有别的称呼,毕竟自己是要叫季成阳小叔的…可是小叔的姨婆应该叫什么呢,她真的不知道。

于是就小声,跟着季成阳也叫了声姨婆。

“这是季家给你找的小媳妇?”

虽然姨婆说的话口音很奇怪,但她还是听懂这句了,瞬间就懵了。

季成阳也是一怔,忽然就笑了:“不是,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姨婆疑惑,那怎么跟着叫我姨婆呢?

不过她也没有追问,忙将一行人都让到了屋子里。开车的司机和兵都是四川人,聊了两句就熟悉了,季成阳似乎是听得懂他们的方言,但也不太会说了,就在一旁烤火。

后来晚上就来了很多的人,季成阳怕她不习惯,就让她在里屋坐着看电视。

没有多少台,纪忆拨了会遥控器就觉得没意思了,索性把书包里的卷子都拿出来,铺满了床,季成阳到快要睡觉时候走进来,就看着她在黄色的灯光下,握着笔,牙齿还咬着透明的笔帽,似乎被题难倒了。

还不到一米五的身高,又瘦,缩着趴在卷子堆里,只是一小团。

影子更是细小。

“不会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嗯。”她有些期盼地把卷子推给他,指了指一个题目。

他看了眼题目,声音平淡地说:“y≤0或y≥4。”

“…没有解题步骤,是零分。”

“为什么?”季成阳接过她的笔,在她的草稿本上开始写解题步骤。

写得很潦草,只能大概把能想到的写出来。

“不知道…我以前就因为没有步骤拿过零分,答案对也没有用,”纪忆也很苦闷,看着他写得东西,大概懂了意思,可是还要自己去添加很多,“跳过步骤…也会扣分。”

季成阳顿了顿,又好脾气地重新写了一遍,详细了多。

“还要写…很多文字,不光是公式…”

“比如?”他是真的忘记了高中时代需要怎么去解题。

“比如,”她认真告诉他,“最后这句,你不能写‘C纵取值y≤0或y≥4’,要写‘C的纵坐标取值范围是…y≤0或y≥4’。”

他终于无奈地微微笑起来:“是不是我到你们班,也会被老师叫走罚站?”

“…估计是。”纪忆实话实说。

她等了他一晚上,都没好意思问他厕所在哪里,这时候聊了半天,终于觉得自己一定必须要去厕所了,才特别不好意思地问他:“你知道…姨婆家的厕所在哪里吗?”

季成阳又是一怔,想起她自从到了这里都没去厕所…

估计小孩子忍坏了吧?

他有些内疚,带着她走出去。水泥台上空有一根绳子,上边悬着一个黄色灯泡,照亮了大半院子,狗也被栓了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指了指院子角落的砖墙小屋:“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那里啊?

纪忆走过去,灯光越来越暗,她顺着小路走到砖墙前,已经暗的只剩下月光。

里边黑漆漆的,没有门。

好可怕。

可是季成阳在身后看着自己呢。

纪忆终于在巨大的“我不能添麻烦我不能丢人”的信念下走了进去,真的是农村的老式厕所,她匆匆入,又匆匆跑出来,竟然发现连院子里的灯光都没有了,而且院子里没有任何人影了。就这么一眼,手脚都凉了。

季成阳呢?

小季叔叔呢…

太可怕了,怎么和鬼片一样,老旧的院子,还有狗轻吠的声音。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西西?”有声音在大门口叫她,人影走过来。

纪忆猛转过身发现是他,立刻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黑色的羊绒衫上,吓得手脚都软了:“你去哪儿了…”

第九章 你在我身边

她这一瞬间,只觉得他是真实的,可以依靠的。

对黑暗的恐惧都一扫而空,只有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混杂烟的味道。

她感觉他蹲了下来。

他用手臂抱了抱纪忆,然后放开,低声说:“抱歉西西,我出去抽烟了。”

“没关系…”纪忆被他的一双眼睛看着,忽然就觉得比黑暗还要可怕,立刻低头,退了两步,硬着头皮走回到屋子里。自始至终,都没敢回头看他。

后来姨婆知道她被吓到了,才愧疚说自己是看着季成阳出了大门,想要省电,就关掉了水泥台上照亮的灯。姨婆说着,还去摸纪忆的头发:“十四岁,大姑娘啦,怎么还怕黑?”

纪忆特别不好意思,脱了鞋,上床和姨婆睡在了一起。

那些随车的司机和两个兵都被安排睡在了邻居家,只有季成阳带着纪忆住在姨婆这里,三个人睡得一个房间,纪忆和姨婆睡在床上。而季成阳就盖着曾棉被,睡在长形的老旧木板沙发上。

他离火炉近,半夜她迷糊醒来,看到姨婆打开灯,去给他掖好被角。

纪忆坐起来,疑惑看姨婆。

姨婆笑笑,轻声说:“怕被子烧到火。”

她轻颔首。

姨婆随手把季成阳的羽绒服拎走,又拿了针线盒。

“干活,刮破的。”姨婆知道她不太听得懂,尽量说得简单。纪忆去看他的羽绒服,果然在左边口袋下,被刮开了一个口子。还好羽绒服里边还有一层,只不过这么破着也实在难看。姨婆对着灯,屡次穿针都费劲。

“我帮你吧,姨婆。”纪忆小声说。

“好娃。”姨婆笑咪咪,把银色的针和黑色的线都交给她。

甚至到最后,开始教她如何缝口子。

于是,那晚季成阳半夜醒来,睁开眼却发现灯是开着的。他用右手臂挡在眼上,适应着灯光去看床上的两个人,本是想问问纪忆需要不需要再去厕所,却看到小姑娘拿着自己的羽绒服,在认认真真地缝着…

很多年后,他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躺在混杂鲜血的土地上,面对死亡召唤的时候,看到的并非是天使或恶魔,而是2000年冬天的这个夜晚。这个深冬,纪忆在小山镇里,在这个只能靠火炉取暖的房间里,是如何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缝着自己的衣服。

那是…

他的小姑娘,和他的祖国。

第二天快要离开时,姨婆家来了一个叫阿亮的男孩子。

男孩子有些腼腆,看起来比纪忆大两三岁的样子。

那个男孩子是慕名而来的,他低声和季成阳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想离开这里,而且不止自己离开,还要带着镇上的人一起在外面过体面的生活。姨婆笑了,来给季成阳送行的镇长也笑了,戳着男孩子的额头,说小孩子脑子笨、成绩不好就算了,还喜欢做大梦。镇长还说,以后多赚钱娶媳妇才是要紧的。

这个镇有3000多人,已经算是当地大镇。

3000多人,还不及附中那个小小校园里的人数。

知识改变命运,可没有知识…

纪忆伸手在炉子上烤火,想不到,这个小哥哥除了打工,还能怎么走出去。

可是只凭着打工…真的能达成愿望吗?

季成阳伸出手,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前,非常清晰地告诉他:“敢于背负自己理想的人,才能有机会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

男孩子听着这句话,眼睛亮亮的,可过了会儿又有些羞愧:“…我只想能改变自己,改变身边兄弟的命运,想多赚钱,想过比别人好的生活。”

他笑,毫不吝啬地鼓励男孩子:“这没有错。”

她想着他的话。

等到两个人上车了,才轻声问他:“为什么,你不让他的理想更伟大呢?”

这才是他们从小受的标准教育。

她看着车旁来送行的姨婆、镇长和阿亮,竟然有些舍不得教自己用针线的姨婆。

他也看着窗外,却在回答她的问题:“你不能要求一个人饿着肚子的人,去无私奉献,对吗?不是只有拯救世界才能被叫做‘理想’”

她思考着,轻轻嗯了声。

忽然就看见他用手指随手摸了摸左边口袋下,那是她昨夜刚才缝好的破洞。她有些不好意思:“姨婆说,打了补丁就不好看了,你这么好的衣裳,就先缝好,免得口子开得更大。等回北京了,再找专业裁缝弄。”

车开着开着就下了雪,路上能相遇的车特别的少。

或许真如同司机所说,这里还不是风景区,所以都是特别喜欢探索的青年才会来。开到一半,就碰到了抛锚的人,司机很好心,下车帮着他们紧急处理。那辆车上三个大男孩凑过来,和季成阳聊天。

可是…其实季成阳不太理他们。

等听到司机叫季成阳的名字,告诉他,差不多可以离开的时候,三个大男孩之一忽然就惊讶了,非常兴奋地手扶着车窗,探头进来:“你是季成阳?东城的季成阳?我是罗子浩啊,是王浩然的表弟,刚才拿了宾法offer,是你准师弟。”

季成阳略微沉吟:“我好像听王浩然说起过。”

纪忆听得想笑,低头抿着嘴唇笑了会儿。

那个叫罗子浩的男人,似乎很崇拜季成阳的样子,和他又攀谈了很久。因为罗子浩三个人已经是返程,所以还特别热情地约在日后,北京小聚…纪忆听着看着,忽然体会到了暖暖的那种崇拜。

暖暖爸爸曾随口说过,每个朋友圈都会有个灵魂人物,只有这样的人存在,才能保持那个朋友圈不散。她只当是听听,可是此时此刻,此地,看到另外一个大哥哥如何崇拜地和他攀谈,甚至两外两个也是那种很仰慕的神情,她忽然就懂了。

小季叔叔…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灵魂人物。

那几个人的车终于临时修好,应该勉强能开到下一个城镇。

季成阳在他们告别时,才想起什么,随口问了句:“我记得,你们那个圈子,有个叫顾平生的。”罗子浩立刻笑了:“我好兄弟。”

季成阳似乎笑了,在司机准备开车时,扔了盒烟给罗子浩:“华人都是精英,不要丢人。”

车开动了。

罗子浩竟然被这句话触动了,也从兜里摸出一盒烟,从窗口扔进来:“一路顺风!”

车开始加速,继续沿着盘山的路开上去。

云雾缭绕,美极了。

而那几个偶遇的人,也在转弯后,再也看不到了。

纪忆看着他从那个烟盒里抽出一根,凑在手边,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在晨光里,缓缓对着窗外吐出了一口烟雾。

风很大,竟然没一会儿就飘雪了。

她有些冷,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下一秒,季成阳就替她把羽绒服的帽子也戴上了:“冷?”她点头:“有一点儿。”

“下午就能看到雪山了。”他告诉她。

雪山。

她马上就有了期盼。

午后,他们到了落脚地,却感觉到天气转暖。

当司机说想要继续往深处走,当地招待的人已经有些担忧,劝说很危险,去亚丁村的路况很差,难行车。“去年还有两个年轻人,就…”招待的人,低声和司机念叨着。可是路程已经不远了,难道就如此放弃?

“有的地方,在没成为景区的时候去看看,也不错。”季成阳最后还是决定带她去。

季成阳抱着纪忆,骑着马,当做脚力,往山里去。

只是人和马踏出来的一条土路,在树林深处,绵延而入,甚至还会路过悬崖。

她靠着季成阳,不太敢看悬崖外的风景,整张脸和头都被围巾围着,就露出一双眼睛,听向导絮絮叨叨地说着。等真看到雪山,已经惊呆了。五彩斑斓的树木群,浓郁的红、黄色,点缀在大片的绿色中,而极目远望,就是皑皑雪山…

几乎算是没有人。

四周除了他们这一行,就只有远处另外一只队伍。

他们停在草原上,竟然看见了彩虹。

这和城市里的彩虹不同,横跨天际,非常美。

纪忆想起,他曾安慰自己,用水杯在桌上摆出来的彩虹。而现在,她跟着他看到真正壮阔的彩虹。她忍不住落下围巾,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好漂亮。”

“嗯,”他笑,“很漂亮。”

在这里,只有天地,能忘掉很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