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王仪走了进来,他们吃完饭回来了吧。

我装模作样地看屏幕,心思却全然不由自主。

王仪走到我对面,附下身来求对面的于玲给她查什么东西。于玲正忙于聊天,对她懒于应付,她觉得无趣,在一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王仪,这样的女人,貌相平庸,身无所长,却把日子混得有滋有味的。她在药房那里,对着医药单给人拿药,轻松而机械,对电脑是一窍不通,仿佛和时代都是不同步的,但她精明,擅长人情世故,闲时,把医院里的婆婆妈妈都交往得感情颇好,也由此让吕静在最开始时,对她有好感。

吕静,帅气的吕静,每天和王仪表演妇唱夫随的喜剧,人后,他就对我痛诉,和王仪一起的后悔和痛苦。

但那些话,我是不应该相信的,小说上关于花心男人的伎俩,也许这一种,就是最笨的西门庆也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吧。

我却又偏偏信着,所以我的受伤,完全等同于周瑜打黄盖。

我在想着王仪的时候,不会是没有任何偏见的,我早已失去了公正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女人,虽然她一无是处,但,我不能否认,某些时候,我是在嫉妒她。

心思百转千回,我无心在电脑前坐下去了。

去办公室,不知道门被谁锁上了。

在楼的拐角处碰到了王霄,看到我,嘻嘻一笑,说:“被锁在门外了,去旁边办公室就是了。怎么不下棋了?”

我盯住他,他怎知我刚才在下棋?

他看出我的疑问,又笑:“我们是彼此的影子,天天在一起给人做手术,这点心理感应还是有的。我知道你刚才在下棋,还知道你现在不开心。”

我无心情和他讨论这个,烦。

不知道怎么回事,王仪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笑容,无比灿烂,每一丝每一缕都是对我的嘲弄。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王霄见我不吱声,凑近来小声问我:“想不想有意外的礼物?”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玩具小熊,白得像雪,只眼睛和耳朵黑着,憨态可爱。

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我拿过它来,亲了一下,又恹恹不乐地还给了他,低着头走开了。

这个时候,我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呆着。

可是,此时此刻,哪里会是我安心静处的所在?

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早,我只好去观察室里找小说看。

打开门,即看到吕静在里面席地而坐,手里拿着我的书,看得很投入。

刚才还和人家牵手吃饭,这会儿已经坐在这里等我了。生活的节目换得真是快。

我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抬头看过来,眼睛里满是歉意,我的心,就在一瞬间间,被柔情占满。

这个男人,我用爱情把他的平庸美化得无与伦比,他干净清爽地坐在那里,俊逸的眉眼间,我曾经印过的无数深情的吻,在暗暗地昭示,把空气调和得黏稠而暧昧,我就不再是我了。

他目光如水,明眸如星,他有好看的黑漆的曈仁。女人容易陷在里面,不分南北。

我走过去,拉着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把我冰冷的手攥得紧紧的。

满心的幽怨,就在这一握间,无影无踪。

“才和人家吃完饭,就跑来会情人,真不是东西。”嘴上,我还是不依不饶。

“知道你会这么说…身不由己的感觉你懂,我们在遇见时,已成定局,我真正想分分秒秒相守的人,是你。”他抚摸着我的手腕,低沉而忧郁地说。

我无言,和他深深地相拥,然后亲吻,密不透风,相依相偎,而后在他怀里静坐。

我们还只是没有完全交付对方的情人。

我其实是个传统的女人,对于身体的亲昵,很是看重,我自己都不能理解传统道德观念牢固而偏激的自己,也有这样一天,身不由己,知错犯错。

我刻意地拒绝吕静过早地占有我,其实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矜持的过程罢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吕静和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要的,最终也不过是女人的身体,而不是女人一厢情愿的感情,那无疑是纸上谈兵一样的不切实际。

男人,实际的很。用一个词来形容,是得寸进尺。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就是在女人的身上开辟战场。

明知是陷阱,但女人喜欢跳。

其实我这样故作姿态,也不过是当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罢了。而对于我的这种“自尊心”,在吕静,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他深谙女人的城府,自然一目了然,也当然有的是耐心来心想事成。

情人在一起,不过是志同道合地狼狈为奸。

两个人因为生活的平静和乏味吧,一起想要寻找宝藏,看到一处风景,景色宜人,就在一起留恋着合作着,等着发财,掘地三尺,宝藏没挖着,却挖着了一堆骷髅,种种期望、等待、高兴然后失望、颓丧的情绪已经尽数经历了,再后悔,却已经晚了。

我和吕静,现在就是正在挖掘生命中所谓的“宝藏”的过程里。

我理智而又神志不清的,在离他远远近近的距离里,一步一步前行。

窗外的天空很美。

雪后的晴空,冬日的暖阳,白色的悬浮的云朵,蓝得剔透的颜色。看起来让人快乐。

他的怀抱是我留恋的所在,只要他抱着我,我就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晕眩之中,世界在眼前变得美不胜收,心就在一种暗暗的期待和隐隐的抗拒里,颤抖着,狂热着,充满了甜蜜的汁液。

他把头抵在我的胸口,不出声的,轻轻摩擦。

大多时候,他给我错觉,他像个需要我呵护的孩子。他的沉默、忧郁,总是过多地激起我母性的爱恋。

而我,会慢慢把这种危险的感觉转变成弱智的付出。

在远离道德的情爱里,谁付出真心,就意味着谁将受伤,意味着谁一着不谨,即将满盘皆输。

所以我注定会输,但是在他无言地抱着我的时候,在心里,我对自己说,输了也便输了,他是不是真的爱我,计较得太多,也改变不了我输的结局。

他的手,试探着侵占过来,我嬉笑着躲闪开。潜意识里,嘉铭怒气冲冲的脸、怨恨的眼神,组合成壁垒森严的墙,横着,不容亵渎。

我又一次,蓦然地,推开他。

他投来的眼神里,就有了可怜楚楚的难过,我的心,就软下来,我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梳理着,然后,俯身仔细吻他的眉眼,呵气如兰在他脸上:“不要乱动,这样就好。”

他不满意地咕嘟几句,乖乖的样子。

那墙,就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我的吻变得热烈而充满力度,他就很有默契地把手放到了他渴望已久的地方,那里,早已温湿一片。

意乱情迷。

手机铃声蓦然作响,我的精神为之一抖,慌然地躲闪开,吕静有些气急败坏,苦笑了一下,眼巴巴地看我接电话。

“马上手术!”刘主任特有的打雷一样的声音传过来,十万火急。

我慌慌地向门口跑,他在后面叫:“嗨!”

我收了脚,回头,看他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等着,我就回来,亲吻他的额头,他很满意地拍拍我的头,使劲地回吻我的嘴唇,还不舍,我就推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来了。

出了门,我就觉得自己犯贱。

但下次,我们只会循序渐进,我还是会像个身不由己的小娼妇一样,和他缠绵。我这个被爱情的魔鬼施了蛊惑之术的女人!

意乱情迷4(1)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飞身跑去手术室,同事们在那里已经等得不耐烦,投来的眼光全是责备不满的。我脸上发烧,急忙洗手、换衣。

我负责的分工是局部麻醉,整个手术的第一环。

手术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年轻漂亮,细致的皮肤白皙的质感,曲线凹凸有致,颀长的颈和匀称的腿,看一眼就让人难忘。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不断地颤动,投落两排暗淡阴影,无比生动和诱惑。

她的手,鲜血淋漓。

她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筋断了。

伤口以一种触目惊心的状态呈现人前,因为时间的耽搁,里面的组织已经脓变,被血水和体液泡得白肿。

手术时,需要用器械把这小堆肿胀的肉下缩回的筋脉拉出来,系好,是个简单的小手术,但若是不施麻药的话,任何人都难以承受那种痛吧,十指连心。

想到此时,她一定也很痛,但她的脸上,表情很冷静,像在安静地熟睡。

我先给她做了皮试,然后把针剂从她的腋窝打进去。

针扎进去时,她稍微抖了抖,我的心,竟然莫名地颤了一下。

作为医生,对于生老病死有了太多接触,实在已经司空见惯,觉得无足轻重了。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我们这个职业所特有的本领,但今天,我好像很失常。

在后来的某一天,当我也躺在手术床上,做着类似的手术时,此情此景,就如同梦境里久已重温的往事一样,在脑际闪出,那时,我才知道,上帝在给人以惩罚之前,是给过暗示的。

只是我是冥顽不灵的,在亲手给这个女孩子打麻药的时候,心里发抖,仍然不知所以然。

只几秒钟,麻药便发挥药效,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一旁的托架上。

我拿过针来,对着她的指尖依次扎进,她全然不觉。

这中间,她曾试图举起手臂来看,但她刚努力举起一点点,那只手臂便陡然如同下落的棍子一样,重新“叭”地落下。

药效发作的时候,这只胳膊,是不属于她支配下的部分的。

人在某些时候,就是这样可悲,连自己都对自己无能为力,对自己说不算数。

她的麻药是刻意打进体内的药剂,失控也只是暂时的,而我的麻药,是谁打进我的身体的,失控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终止?

我一边三心二意地想,一边冷着口气对旁边的张谭说:“好了。”

张谭坐下来,拿着细长的不锈钢器械,开始他精工细作的手术。

“病人还没有签字呢。”中间张谭提醒我,眼镜下专注的目光却投给我狐疑的一瞥,我今天的状态不对头,他感觉出了。

我忙把那些手术前后有关病人反应的一些材料拿出来,一式两份,跑到手术室外让病人的家属签字,刚要出门,那个女孩睁开眼睛,对我说:“我自己签,不用其他人。”

我递上去一份,给她一支笔,她伤的是左手,右手灵活地拿笔签完。很洒脱的字体。签完一份还要另一份,仿佛她的生死与他人无关。

没理会她,兀自拿着协议出门叫她的家属,这是原则,病人和家属的签字要各式一份,她叫周小鱼。

周小鱼,漂亮的一条人鱼,活在人的海洋里,因为美貌出类拔萃,偶尔因为意外受伤,出现在我的面前。

上帝安排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见面,总是别具匠心,不肯重复,但天地很小,再次的见面,是我受伤的时候,只是那时,伤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心。

但在此时,我不可能预见以后,我按部就班地让周小鱼的丈夫签字。

至此,周小鱼应该是个少妇。有的女人天生丽质,面孔比年龄年轻。

她的丈夫脸色灰灰的,有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闪闪烁烁,看起来紧张的程度比周小鱼有过无不及。被人掂记到这分上,实在是幸福的妻子;能这么惦记老婆的人,也实在是难得的丈夫。

我不由地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眉宇间有一种很男性的阳刚气,直逼人心,特别是他的眼睛,有一种很锐利的感觉,和吕静的迷离深邃不同,和嘉铭的坦荡热烈也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吧,即使他再平凡。

医生,是个喜欢不动声色观察人的职业。出于职业的技能,我们在学习了如何游刃有余地解剖人的肉体的同时,贪婪地希望可以把人的精神世界也剖析得一清二楚,这种欲望隐秘而强烈,但这却不是动动手术刀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事情。

人是复杂的组成,最难以折磨的所在就是精神世界,因为它瞬息万变。靖叔曾经对我说:“人心似海,无边无际,不要奢求与哪个人知心相交。”

我一直视此为至理名言,但庸人的本能让我仍然渴望交付,从身体到精神,与某人水乳相融。最终我错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时,再回头来,这句话已然如同谶语。

我把两本资料放在墙边的资料柜里,随手整理了一下里面乱七八糟的材料,这些材料上有不同时间来此做手术的人的签名,字体各异,伤情各异。时间的从容不迫里,总会有人被宿命安排着毁坏了身上的某个零件,来此整修。

医院,是人体的维修站,那么,爱情的维修站在哪里?

健康,是上天赋予的最大的财富,然而,很少有人可以感知这种财富,也很少有人为这种财富而满足,人活着,更多的时候,是在不同形式的折腾里,把这种财富随随便便地挥霍掉。大多数人,都很蠢,顾此失彼。

我也是这样,至少此时,我的心理是不健康的,正在偏离道德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不久的以后,可能我就全部沉沦…

“药棉!”

张谭短促有力的声音传达着命令。

我赶紧递过去。

殷红的血液从那个伤口处不断地渗透出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像几条蠕动的蚯蚓蜿蜒着,纵横在周小鱼好看的手心里。红白两色鲜明的对比,使她的手看起来像绽放开的某种奇异的花朵,美艳而诡异。

张谭在那里用极细的钳尖,把她纤细的手指指筋两面的断处抽长,然后很精细地系在一起,每一根手指有好几条筋脉,他必须一一把它们系得松紧适度统一。

张谭一脸凝重,手很熟练地系着那些细而脆弱的筋脉,像平常日子里把两根线系在一起一样快捷。

为了避免日后粘连,他不时把两处筋脉的空隙拉拉宽。

我在一旁用消毒药棉不断擦那欲滴未滴的血。

那些血是温热的、黏稠的,沾在药棉上,散发着一种腥味。它源源不断地流出、聚集,像被禁锢的过久而得以自由的一种精灵。

人就是靠着这种液体而存活的,它在新鲜的时候是艳红的,当它失去了生命的呵护和滋养、繁衍,就凝结成黑的颜色,变成凝重的没有生机的黑痂。

世间的所有无不如此,包括爱情,热烈时鲜活,冰冷时腐朽,这中间的恒定只是稍纵即逝…

黑血。

我一边换着药棉,一边在脑际里不断重复这个词语:黑血。

那么奔流在我的血管里的,在吕静血管里的,还有张谭及所有的人的血都是这种转眼变黑的血?多么愚蠢的问题?它的颜色是怎样的又如何呢?它与所属个体的性情、善恶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吧!但我相信它作为传输信念的中介,邪恶的人流的血,也该是邪恶的血。可是,美丽的邪恶的女人,潇洒而虚伪的男人,所流的血,又应该是怎样的呢?

总不会是七彩的血。赤、橙、黄、绿、青、蓝、紫。

如果人的血液颜色是七彩的,各种色彩代表一种性情,要了解一个人,要决定是不是爱一个人只要看看他流的是什么颜色的血就行了,那会多么的一目了然。

如果那样,我应该流哪种颜色的血呢?嘉铭和吕静的,分别又是什么样的…

我在手术中,总闪出这些莫明其妙而荒唐的念头,爱情的迷乱,让我急于找一种确切的判断方法,更应该爱谁…可是越想越乱。

“一会儿就好。”张谭说。

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精神一凛,拿过温水毛巾给他擦擦脸。

在手术的过程中,我是比较轻松的那一个,让人签字后,给人打麻醉,擦洗伤口,给张谭擦脸,而后就等着最后开消炎药、打点滴,收拾手术器械。

主要的事情是张谭的。

张谭是个做医生的天才,他对人体结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稔,医院里没有人比他对手术刀的驾驭能力更好。他每次给人做手术,都有一种画家作画时的酣畅淋漓,一气呵成,从来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所以他,技高一筹,功成名就。

和他做搭档,是我的荣耀,我也因此轻松地工作,却在同事中,受人重视。近朱则赤,古话说得精明。

有一次,我问张谭怎么会把手术刀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他说:“我曾经解剖了一百多头猪。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往左哪里往右,哪是沟哪是坎,哪是筋来哪是肉,人和猪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精神到身体。”

他还说:“你学过《庖丁解牛》吗?几千年前,我就是那个庖丁。然后,我驱使那个什么诗人来着,领会到我的技术精髓,把这绝活变成一篇文字传与后人。”

“人们从中领会的是什么熟能生巧的道理,其实他们领会的远远不够,我这技术的精髓实际上在于,生杀大权于强者,斫板受刑于弱者,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所谓凌驾于上的原因,就在于,刀,是拿在我的手中的。”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种得意而阴冷的笑,我听得毛骨悚然,肃然起敬。

生活中,张谭也是个持刀的高手,职称利益之争中,我从来没听到他的败迹。他是那种,把生活都变成猪的高手,运作起来也可以游刃有余。

我也因此对张谭从心里生出恐惧来,生怕他哪天,突然投向我的目光里,我也变成一头即将挨宰的猪。

张谭对我倒是另眼相待的,在众多的医生里,他高高在上地挑选助手时,毫不犹豫地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来。

我在和他合作的过程中,一面深感荣幸,一面备受煎熬。

和我一起和他搭档的还有王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医生。

我和王霄很少交谈,大多时间,他都伏在桌上,把头放在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厚厚的学术书上面,虽然几天都不见他翻动一页,但他看书的确达到了聚精会神的地步,有一次,我从他身边走过,不小心把水洒在他的衣服上,他即刻惊叫:“怎么下这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