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静不管我是怎样的,依然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体贴地问候我。

我讨厌他那胜券在握意味的笑意,却又充满了隐忍的期待。

我躲进观察室看小说。

这是我在这繁杂着各种事情的医院里,唯一可以安宁的地方。

我性格内向,对安静的殷切需求,对繁扰抵御能力的低劣,让我常常在人群中,突然感到烦躁恼怒,急需逃离。

高高在上的十六楼的观察室,便是我的空中仙阁。

医院四时分明,景色常新,寒暑不常。这里却总是一片晴空,无论初始我所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打开门来,就平和了心境。高楼俯望,眼前一片开阔,我的城市在明亮的玻璃窗外,浓缩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躺在阳光里,看风云变幻的天空。

浮云聚散,有灵气似的组合着各种生命的形状,也似纷扰的世事,在顷刻之间错综迷乱;霞光绚烂,渡了那西天的云影,橘红、绯红、明黄,与天蓝调和,一直美到无法形容…

往日,我会在这静寂中,或凝望,或看自己喜欢的书,时光就会温馨祥和地逝去。

秋日的寂寥是淡淡的,阳光的温暖也让人舒心。

但这次我却无法安下心来,昨天,我在哥哥的办公室里听说靖叔撞车死了,就在前不久,就是我们开会那天吧。

活着的人,总是要看到别人的生老病死。

但这次,是我的靖叔,从小抱着我,给过我童年欢乐的靖叔,我不可能再看到他豪爽地开怀大笑了…

我的童年,因为有靖叔的关爱而充满生趣。

然后我长大了,曾经的童年,飘浮无依,如同一段残缺破碎的旧梦。我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我开始怀念和靖叔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不在身边的时候,那种熟悉的孤独感,让我的灵魂充满焦灼和渴望。

常常地,走在人群中,来到心底的寒意时时让我觉得寒冷,我却找不到可以无所顾虑的依偎…

听说,满地都是血,凝固成黑色的了,才被人发现,人早就没救了,而肇事者却逃得无影无踪…

我的书页上,也如同交通混乱的路状,墨黑的铅字和黑色的血迹,有异曲同工之感。

有人轻轻地敲门,我想是王霄吧,又有什么手术!真是烦人!

可王霄从来不这么轻的敲门—吕静走了进来。

他看着坐在地上、捧着书的我。

仰视他,窗外的阳光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光彩,他的脸在侧光的角度下,极度富有雕琢感,他的眼睛热烈而暧昧,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是那种让我神志不清的微笑。

他穿黑西服很好看,没有一点古板严整的感觉,反而是在整齐中透出洒脱,他站在那里,片刻,然后慢慢走近我。

这一瞬间,我确定我来这里,就为了等待他的到来—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碧绿的麦苗翻起涟漪,靖叔慢慢地走过来,俯身抱起哭得绝望的我。身后是远处村庄浓缩的风景画,白而薄的炊烟袅袅地升腾在蓝得纯粹的天空中,有渺远的鸡鸣狗叫,天籁般宣告我寄人篱下的孤单从此不在…

我没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吕静很自然地走过来,蹲下,揽过我的头,吻下来,缠绵不断地吻…

我心醉神迷,浑然忘我。

听到他在耳边重复那句话:“我说过的,这辈子,你一定会和我在一起…”

我神志昏然,默不作声,又被他吻到窒息才停止,他喘着气,适可而止,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现。

我这才想起提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对你蓄谋已久,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他直视我的眼睛,充满爱恋地说。

“怪不得我前些天老觉得有人暗中盯着我。”以为他只是夸张,我笑着顺理成章。

“没别人,就是我。”他搂着我,亲吻我的耳轮…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他牵连不断的过程。

医院里的时光变得妙趣横生,总会有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快乐等着我。

我喜欢到医院上班,这里需要我来奉献爱心,需要我来救死扶伤,需要我的微笑,需要我的歌声。

我为自己红杏出墙而得意忘形。

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让我一反常态地快乐起来。

嘉铭说我越来越漂亮了。他不知道我正开始犯错误,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不会用这样美好的词语来赞美我。

虽然我和吕静只是接过吻,仍然是不可原谅的。

我自责,却仍然无法让自己在再次见到他时,保持冷静。

我无法逃避,因为那种向往来自我的内心。

意乱情迷3(1)

小荷的婚礼很隆重,在四星级酒店里大摆宴席。

我和嘉铭一起去的,嘉铭穿黑色的西装,我穿明黄的裙。隔着一个餐桌和人影,那边是穿格子西装的吕静和穿着草绿色套装的王仪。

王仪,我终于看到了她,再平庸不过的女子,我的心骤然缩紧。

吕静平静地把目光投过来,看看我,然后看看嘉铭。我和嘉铭是人群中惹眼的一对夫妻,看起来珠联璧合,我们一起帮小荷招呼客人,打理事情,配合得默契而亲密。

新娘新郎走过来。

小荷本来就长得很漂亮,今天更有艳压群芳之感,高高盘起的头发上罩下淡色花纹的白纱、袒胸露背缀满玫瑰的洁白婚纱,把她映衬得美如天人。她幸福地笑着,亲昵地挽着祥军的胳膊。

祥军憨厚的脸上,满足的笑容让人看着嫉妒。

每一段婚姻,都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夫妻相挽,你情我愿,在众人花好月圆的祝福里,步入以后平淡琐碎的婚姻生活,一路走下去,风景却是不同的。

但会有怎样的风景,谁又能预料呢?

我和嘉铭端起杯来一起祝贺她们,小荷说:“章冰,我不求别的,祥军有嘉铭的一半好我就知足了。老天爷对你可真偏心眼儿,当然,嘉铭,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章冰打着灯笼也难找是不是啊?”

嘉铭笑着回答说:“当然,我的老婆嘛。祥军一定比我强的,你这么漂亮,他拿着当宝还来不及呢。”

…都是客套话。

吕静投过来的眼光让我无以遁形,虽然他微笑着,好像听着事不关己的事情。

后来,他拥着我说,他看着嘉铭,嫉妒得要命。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也是在那样的嫉妒里参加完小荷的婚礼的,不过,我嫉妒的是王仪。

人总是对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感到若有所失,其实大多时候,人之所以若有所失的,是对自己主观美好意愿的眷恋,很久之后,我备受了现实的教育,再回头来,往事已如风尘。

医院的植物很多,青林翠竹,红枫黄菊,四时变幻。

不经意的,芙蓉花已经开过了几轮,谢了,深秋里,连同翠绿的叶子也渐渐凋零,只剩下枯枝上垂垂荡荡的荚角,把所有曾经的繁荣封藏了。

枫叶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和吕静的爱情也热烈起来。

每一个相聚片段都无比清晰地刻进这片片的枫红里,让我流连,但终究,它们也还是会落的。

当我窗外花园里那两棵柳树也褪尽了最后的一片叶子的时候,冬天来了。

我生命里的冬天。

这几天连续下雪,我不得不走路上班。

阳光下,雪屑飞洒,闪着晶莹的光亮,很美,心却在这美景中,凄凉一片,周身冷彻,那是来自心底的冰冻。

脸上却仍然是笑容可掬的。

爱在初始,没有贪婪,所以只见美好的情愫;及至投入,便有了患得患失,痛苦也便追随而来。

我不知道,活在这尘世间,慢慢地学会在痛苦的时候,用微笑来做安全的伪装,是我什么时候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本领。

所以,当看到别人微笑的时候,不要以为他就真的快乐。

雪堆在医院的甬路两边,已经积成一米多高的雪墙,把终年长青的植物压在下面,也似藏着负重的隐痛。

我拉着小荷的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过,蓦然抬头,就看到吕静拉着王仪的手,从雪墙后面转过来,正好对面。我侧了头,装作没有看到,但心却在一瞬间沉落,很重很重地沉落,压得人窒息难过,但我的笑容无可挑剔。

从身边一掠而过。

一掠而过的,只是身体。

本来就不快乐的心,此时感到了万分的沮丧,无论怎样,命运已经做了最真实的安排,上帝的手塑造的作品里,我所饰演的角色,应该是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却又做如此的编演,让我体会欲罢不能的痛楚。

他们相挽的手、相依偎的臂膀、亲密说话的样子,就如同特写的镜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点刺痛过来。其实何止是这样的,同一屋檐下,在人间烟火时相濡以沫,更多的细节,都是我可以形象地想象得出的,刺痛,不过是我自虐的代价,也是我自讨苦吃罢了。

我笑着,自嘲里,希望这一场雪,自九天外轰然如盖压下,把这尘世的一切消亡。

爱,是怎样一种毒?

让人饮过了,就生出喜怒无常的情绪,生出嫉恨来。

其实我拥有着上天的恩宠,有很多人望尘莫及的美好境遇,如果,把他从我的世界里删除,那么,我的人生,亦可称得上是没有遗憾的吧,但,明知如此,我却是知错而错的。

我需要不断地调节,让自己不致失去冷静。

无论是怎样的错事,选择做它的时候,就要承担由此而来的惩罚,也许这冥冥之中,是有一种力量来评定正误的,所有自以为是的人,最终所受的最大的惩罚,其实是来自内心的挣扎,每一次,都是噬骨的涅槃。

我一心两用的,和小荷神聊海侃,在别人看来,我笑容甜美,精神愉快。

其实这样有什么不好?

我应该是这样的,从里到外都应该是快乐的。

昨天夜里,嘉铭在梦里搂过来,紧紧地把我圈在他的臂弯里,我是他这一生里心满意足的妻子,爱我如斯,我复何求?

清晨,他起早去单位扫雪,我在洗漱时,听他打来电话,嘱咐我路上小心,中午要吃饱喝足,言语中全是平平淡淡却情真意切的关怀,我不是没有感到温暖。

相伴的日子里,我们是两只形影不离的鸟儿,在同一个巢里,互相照顾,事事关心。婚姻,以它强大的力量,赋予我们责任与耐心,在绵长的岁月里,不离不弃。

我为什么要在意那些短暂的分离,而背叛终生的相守?

这一生,我已注定是嘉铭的妻子,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和他相携着赡养老人,哺育幼子,然后,一起慢慢变老。

一眼望过去,这是一目了然的过程,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人生。

而吕静,我们是有两个轨道的星座,偏离自己的轨道,结果一定是粉身碎骨。

我清醒的明白的。

那为什么还这样的纠缠不清呢?可见我是不可理喻的。

我痛恨自己的不可理喻。

痛恨而对自己无可奈何。

就让时间慢慢地磨吧,不把我的心磨得粗糙麻木,我是不知道回头的,我的个性,就如嘉铭所说,前生,我必是一头倔牛,不碰得头破血流不罢休。

女人天生是亚当的肋骨,可有可无的一根,幻化来的生灵,难以有理智的收放。我亦难逃这样的劫数,我的自取其辱的痛苦。

我走到微机室,打开电脑,写我的论文。

页面是洁白的,等着我一字字排开、覆盖。

白纸有了内容,便有了意义。若这内容是和谐美观的,那这意义也便是生动可爱的;若这内容是杂乱肮脏的,那这意义也是让人讨厌的。而我的人生,如一张正画着不和谐内容的纸张,每一笔都让我深恶痛绝,可笑是,执笔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鬼使神差。

鬼迷心窍。

我的思维很混乱,找不到下笔的地方。坐在那里,看着屏幕发愣。

我突然觉得了累,这种累的感觉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让我心浮气躁。

我究竟怎么了?

明知道他不过是个普通医生,没有高官厚禄,没有过人的才华,又有未婚妻,只长了一幅好看的皮囊,说一口流利的谎话,口是心非,情话满天飞。

我又好到哪里去?

我摇了摇头,不要再想了,为他已经浪费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了。

写是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刚才的偶遇,让我的心难以平静。

随手点开远航游戏服务中心的图标。

这尘世里,如我一样活得不明所以的人,太多了。点开五子棋里常去的一个房间,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上去,棋盘就在眼前展开。

对面那人见我分数太低,招呼不打就走了,“无名”如约而来。

近来,这人常来找我下棋,虽然我棋艺差得很。

“无名”,这个名字在武打片里,是个武功高强的人。武功高强的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人,叫“无名”。我笑,取这个名字的人,都是自欺欺人的,其实是想要出人头地的,人都善于伪装,哪怕是从一个名字入手。

对面的无名,出棋意向果然是高深莫测的,落子如飞,东撒西放,完全没有章法,我却渐渐不胜招架,顾此失彼,只几个回合,不得不认输一局。

而认输于我,不是强项。

我顶上劲头,集中精神与他对棋。

他在随心所欲地摆棋空中,写来一句话:棋如此,人必定笨得可以。

我笑笑,并不生气,他说得对极,我现在,正是需要逆耳忠言的时候,若是有个力转乾坤的说理高手,来对我大骂三天,可以给我换脑,我定是感激涕零。

我仔细和他下棋。

又看到他写来:关心则乱。

字字沉实。

关心则乱。

至理。

不是关心,何来我如此纷乱的心绪。

我小心地落我的棋子,却点不动鼠标,一看,我又输了。

心里越发气恼,再来,仍然输棋。

他写:这世上,总有人,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愕然,多好的忠告?

“这世上,总有人,你不是他的对手。”

凝神间,看到他棋里的一处破绽,急忙落子,对面认输。又来一句话:观棋如人,观人如棋,一着不谨,满盘皆输。

我浑身冷战。一着不谨,满盘皆输。倘若说下棋在不可知的情况下,失策,输掉,也还是无足轻重的,可以摆了重来一盘,但人生之棋,是无路可退的吧。

眼前,我的生活看起来是平和幸福的,我却一意孤行的,让这平静下面暗流涌动,怕是哪一天,我是玩水自溺。

正呆的,那边又已开盘,我却无心再战,我不是他的对手,的确,这世上,总是有人,你不是他的对手,那么,就应该知难而退,而不是知难而进,死而后已。

在感情上,也是应该这样,但它却难以像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对棋,只要鼠标一点,就可以轻松地离开。我是个俗人,做不到如此决绝。

但恋战又怎样?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