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两边的行道树,褪尽了春华秋实,顶着白雪,团团簇簇的,别有韵致。人们都把头缩在大衣里,弓着身子,在寒风里匆促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蝼蚁。

蜉蝣。

渺小的,即生即灭的生灵。

在这茫茫的宇宙里,在这横有千古、纵有八荒的时间隧道里,我,就是一只蝼蚁,就是一只蜉蝣吧,暂短的生命之旅,转眼也已经度过了花样年华,正在向而立之年迈进,为一些意想得到或意想不到的俗事辗转反侧,其实,转眼,也就老去,所有的一切,终将成为虚空…

这样想想,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就都开阔了似的,不值得计较什么了,好好地快乐地活着吧!

我对自己说。

可是,怎么才是好好地,快乐地活着呢?

我又在自己结扣儿自己费力地解了,我是个庸人,庸人自扰。

我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医院大门了。

蓦然抬头,吕静就从旁边的门诊室里走来,两只手的食指放在嘴的两边,使劲把嘴巴向两边扯,皱着鼻子,眯着眼睛。

我一愣,随后就被他的怪样子逗得开怀大笑,他也会心地笑,装作不经意地从身边走出去。

他是从玻璃窗看见我进来,刻意做好了怪样儿出来逗我的。

想到这里,我很开心,是那种处在恋爱里的小女人的虚荣心的满足。

我轻松着脚步跑上楼梯,去我六楼的办公室。

有电梯的,但我喜欢爬楼梯,据说这是最好的锻炼方式,可以保持机体的年轻状态。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青春永驻,虽然这只是个奢望,但还是事事关心的妄图去实现。我也不例外。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

《琵琶行》里,春去秋来颜色故、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留下这千古名言,但女人,无一不是希望色衰而爱依旧的,知道不可能,所以极力为悦己者容,想来,不过是自欺罢了。

我也是在这种自欺里沉醉的笨蛋。荷尔蒙的分泌高度失调,女人就处在一种弱智状态,返老还童般喜怒无常。

吕静的一个鬼脸就让我心花怒放,一上午都迷迷糊糊地笑。

和同事说话、待人接物,全都和气极了。

甚至于主任来收捐款,我都开心地把钱拿出来。往常,我一定会和其他愤慨的同事们同仇敌忾,把这些不知来龙去脉的捐款和乱收费骂个水泄不通,但今天不同,这世界需要爱。

手机在兜里振动,拿出来看,上面有吕静发来的短信息:我想你。

心就飞到九霄云外去畅扬了,昨天的自责也一起去放风了。

我瞅空去观察室,这个地方本来只有我和王霄有钥匙,是用来观察伤情不明的患者的地方,一般很少有病人来,因为他们大多都有明确的伤口,可以立刻上手术床。真正伤情不明的患者是很危险的,例如遭遇突然强力碰撞而外表看起来丝毫未损的人,他们要么是吉人天助大难不死,要么就是五脏俱废,来不及进观察室就已经呜呼哀哉了。

人在自己生命的尽头都是相当敏感和聪明的,他们比任何别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坚持下来,那些内伤严重的人,更是如此,所以,观察室就很少被人打扰。

现在吕静也有钥匙,我给他的。

门开着,他在等我。

像是久别重逢,我们热烈地拥抱、接吻。

想着他那个滑稽的鬼脸,笑容在我的脸上隐藏不住,心里的温暖一波波涌荡上来,回应他缠绵的吻别样动情。

吕静便跃跃欲试地开辟新战场,我少了很多底气来阻拦。

我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变得酥软,渴望他的缠绵旷日持久。他特有的气息、阴柔,体贴,一切的一切,完美无缺地构建成现实与想象中,所有关于爱情的神话光环,笼罩在我周围,让我神魂颠倒。

一点点沉迷…

他终于褪下了我的衣裙。

我在欢天喜地之中,微弱地感到一丝不安,然后这不安迅速扩大,在他要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断然清醒地推开了他。

吕静并不急恼,他在这方面的耐性,是我对他刮目相看的理由之一。那时我尚不知道,不是久经磨炼的情场高手,是做不到他的这种处变不惊的,我只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真的爱我,体谅我的羞涩。

下次,怕是我没有了这种不安。

吕静从背后轻柔地给我扣乳罩的扣子,给我整理好衣服,把我转过来,把垂落在我脸上的发丝拂到耳后,凝神地看看,然后轻轻地吻我的额头,浅浅的笑容挂在他好看的唇角。

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都让我心动。

我读不透他的笑容,里面包含着的,是欲擒故纵的了然,还是其他。但那一瞬间,我相信那是爱,是的,是爱。

我的脸烧着,背后有细密的汗,刺刺痒痒的。

他先离开的,依依不舍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在寂静的空间里,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而刚才的所有,不过是我杜撰的幻象。

眉心还留着他的唇的濡湿和温度,他划过我的眉毛的触感也还在,其实,它们一直在,无论他在不在我的身边,也无论梦里梦外。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周围白的墙、白的病床和床单,这是个很干净的所在,但,我是污浊的。

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小文章,说是有个轿夫,在下雨天抬轿时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鞋子,刚开始的时候,他极力地躲避泥浆沾污他的鞋子,但是还是不小心踏进了泥水里,一脚,又一脚,接着他就无所谓了,心想,反正鞋子已经脏了,就满不在乎地踏着泥浆走起来。

如果说那个轿夫还是因为在抬轿时,被别人的力量所左右着,行动不便,而踏到了污泥。那么,我的失足,却是自由的。

结果,我也开始放松了对自己的规矩,向一个放荡的女人过渡。

我烦透自己了,又要开始虚伪的无效的自责。

我索性跑出来,回到人来攘往的办公室里,听同事们说家长里短、看病人、上网玩游戏。热闹的氛围里,忽然有来自心底的空虚,深深的孤独和寂寞,像一根藤萝,缠绕着、生长着,很快地占据了心的原野,我把头埋在的双臂里。

我是怎么了?

我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打开QQ,那里人很多,一呼即应。

企鹅图案反反复复地闪烁,点开,是网友们发来的贺卡,形形色色的,还有十来天就到元旦了,一年的尽头和一年的开始,就在十天之后了。

我闭了闭眼睛,这样荒荒碌碌的,一年,又一年,从容不迫的,从来,只有时间。

“美女!美女!”

有人来打招呼,是“燕赵悲歌”,性别不明。

“有人叫你美女呢!你不应着聊等着做什么?”小荷以为我没看见,手里拿着一杯水,斜倚在我的桌子边,看着我的电脑夸张地叫。

“美女是你,你接着聊吧。”我没心情在网上和人浪费感情,我的感情已经是透支状态的。

“行,让让。”小荷乐于此道,她打字速度很快,在网上谈情说爱是小儿科的游戏。她一直说,网上说情话,安全不可靠,但以此来消磨时光,可以让心情始终处于良好状态。

如果你什么时候看见小荷在那里梦游一样地微笑着,准是正对着网上的谁说情话了。

她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噼噼啪啪地打字。

我看她打过去的第一行字:“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

对面就回了一个流着涎水、两眼放光的色狼头像。

小荷就笑了,笑得满脸春光明媚。

小荷很快聊得浑然忘我,很开心的样子。

开心是这样容易的事情,不同的人,不同的开心需要。

我又想起早晨吕静的鬼脸和擦身而过的瞬间,想起刚才的亲昵,心里百转千回,站在从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里,看着外面明晃的雪的世界,百无聊赖地轻声哼着曲子。

“元旦,药房部的王仪结婚。”

身后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我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凝神听下来。

“和那个内科的吕静吧。也该结了,谈恋爱时间也不短了,再不结婚都没新鲜节目了。”

“可惜了小伙子了。”

“什么观念!人家王仪那是内秀!”

“两个医生,生活前程美好着呢!”

“臭美。你觉得咱们生活还挻美好的是吧?每天都与死神打交道。”

“不,我们是天使…”

思绪就开始凌乱,一时不知道把自己的眼光定格在哪里好。

外面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几缕浮云懒散地张弛着、变幻着,让人捉摸不定。

曾有古人说,天上的浮云是尘世的倒影,古往今来,变化无常,幻生幻灭,所以活着的人,大可不必在意太多。

是的,不必在意。

可是谈何容易?方才还算平静的心,一瞬间被阴霾侵占,密不透风的烦躁让我静静站立的身体毫发尽伤,我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刺目顷刻归于黑暗。

婚姻,是什么呢?一座无锁却戒备森严的城池。里面的人走进去,再要出来,必须要伤筋动骨;外面的人要侵犯进去,就必须要承受伦理道德的谴责。一切都已经为冥冥中注定,为什么还要难为自己,刻意去索取?

我不会是个骁勇的第三者,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在自责里身不由己,我的立场一丝毫都不坚定,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这样辛苦辗转所求索的,是怎样如同空中楼阁一样的爱情。

爱情,在远离婚姻之处,是不是就是一种邪恶魔鬼的咒语,被它所呼唤着的人,注定会万劫不复?

那么,从现在放弃。

本来我就在错着,放开手,我便拥有整个明净的天空,我有嘉铭,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以后,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条光明的退路?

我喝干了杯里的水,它使我焦躁的心,有片刻的清凉和安宁。

“章冰,看看,看看!”

听到小荷夸张地叫。

几个同事已经把头探了过来。我转身一看,电脑上美丽缤纷的流星雨在暗暗的夜幕里流光溢彩,童话般的神奇梦幻,让人赏心悦目,为之动容。

就在我们沉醉于眼前美好景色的时候,画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骷髅,鬼气阴森的白骨、空洞的眼窝和嶙峋的骨架。

它是在一片美景中渐渐清晰、渐渐扩大出来的,就像在暗色里缓缓滋生出来的,死神的使者。

随后,漫天的流星雨都变成了数不尽的白骨,凌乱无章地从天空纷纷坠落下来…

“该死的!吓死我了!”

惊惶过后,人们诅咒着。小荷在QQ气愤地骂:“要死啊!整这么个东西来吓人!”

对面发过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脸和一句话:这个片段,名为“爱到零度”,形象吗?

真他妈让人讨厌!

我劈手夺过鼠标,关掉了它。

小荷对我的严肃神情感到不解,无声地躲在一边看我,幽幽地说:“富有哲理的动画。你不喜欢?”

喜欢个鬼!

意乱情迷7(1)

白天温暖的阳光,路上的雪化成污浊的水,踩进去,让人觉得龌龊难受。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手机上有吕静发来的信息,他是个善于从细微处体贴女人的男人,可恶的家伙,马上就要拥着别的女人结婚去了,却还要在这里假情假意地嘘寒问暖!

我满怀深仇大恨地把它删除,忽然想到我自己,也早已嫁作人妇,我和吕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我有什么资格来生气?

憋闷。

一连数天,我表现得兢兢业业,板着面孔,把自己忙得团团转。

偶尔碰到吕静,一脸漠然,擦身而过,心却仍然狂乱。

他投来关切和询问的目光,我视而不见。

度日如年。

但时间,不管人所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该来的,它还是会按部就班的,把它送到你的眼前来。

元旦。

鸿新酒店。

到处张灯结彩,大红的对联贴出了婚庆的喜气与张扬的氛围。宾客满座,美酒飘香。人影叠复中,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穿行而来,雪白的婚纱,黑色的礼服,如两种醒目的标牌,看过去,看过去,让我头晕目眩。

我笑着,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时刻,是需要人们用笑容来代表祝福的。即使,想哭,想要漫天扯起无穷的雨雾,把这世界一齐在狂风暴雨里沉没,此时,也只能微笑,无可挑剔地微笑如常。

品着杯中酒,苦涩辛辣,却让人清醒。

看着她挽着他的臂膀,看着他揽着她的腰肢,频频举杯,缓缓走近,疼痛在我心底滋生蔓延,这是,在哪段梦里的场景?如此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自己对这一幕,早就作过了千百次的虚设,只是,现实里,我不是那个白纱下的女子。

想至初始,他第一次吻我,沉静的眼眸深处跃跃跳动的火焰;想至后来,他伸出手指,在我眉上轻轻划过:“今生错过,来生愿为你画眉。”看至如今,他笑声朗朗,拥吻环抱着她如此深情款款…

我希望,我即刻化为一缕烟尘,在这人声喧腾中,消逝无形。

但,他们,还是走到了眼前来。

四目相对。

外人看不出一丝异常。

原来,我们同样善于伪装。伤心是一种说不出的疼痛,但此时此刻,或许,真正感到痛的,也只是我这个自作自受的傻瓜吧。

可是再痛又怎样?即使,我的心被撕成碎片,我整个人都支离破碎,他依然会揽着她,在人间烟火里安然度日!我又何必要自虐!

我说:“佳偶天成,祝你们白头偕老。”

语调平和,笑容真诚。

他看在眼里,眼底的尴尬一闪即逝,举杯,仰头,把所有真真假假的祝福喝得滴水不剩。

他终于携她走远了。

我坐下来,从容淡定,即刻投入到同桌宾客的谈笑中,心却痛得缩出了水。

嘈杂的人声,繁复的人影,这个世界吵得让人烦透。

杯中物可解千愁…

记不得喝了多久的酒,也记不起是怎样地离开。

我坐在办公室里,呆呆望到天黑透,他和她,应该是“步入洞房”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可恨的眼泪流了一脸。

这座医院大楼里,今天,明天,以后的十多天里,没有他。俨然就是一座空楼,空楼。

我的心,无比空旷,飞沙走石之后的空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清明,连同自己,都已经不再真实。

百无聊赖,心情郁闷。

去观察室里吧,我需要休息,需要睡眠,也许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醒了来,所有的尘事,都是如我所愿的样子了…

我抬级而上,每一层楼梯走上去却如此艰难漫长。人生的路,就如同这楼梯一样,拾级而上,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眼前才能开阔,那么,我又何必要做自己生命的井底之蛙?为了一件错事如此心神俱焚?

我又在对自己谆谆教导,我自嘲,一抬眼,看见小儿科的陈怡满脸愁容地坐在楼梯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