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的理智让我把刀丢在他面前,我返身拿到我的箱包,去开门。

嘉铭跪着挪过来,死死地抱住我。我知道,和以前每次一样,他这样抱住我的时候,我的挣扎都只会是徒劳。

我拿包狠狠地打他的手,他也不松开,抱着我的腿无助地哭。

他的额头被我包上的链索划破了,有血流下来,我陡然住了手,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心疼他!

可恶!

嘉铭就趁我住手的当儿,把我抱起来关进了卧室里,为了怕我反抗和逃跑,他一直用身体压着我。

我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他开始不停地说话,他说:“晓雪,你不记得了吗?开始的时候,我们多么快乐。我用单车载着你,走几十里的山路,去山上采野菊花—你睡眠不好,我听人说用野菊花晾干做枕头会有很好的疗效—我们采了很多,都拿不动。我们就在山上把它们摘下来,一朵一朵地摘,一整天,都不觉得乏味…”

“那年冬天大雪天,我们去登记,我在前面拖着你走,你在后面滑着雪,笑得可开心。那时我想到从此和你就是合法的夫妻了,一辈子都能听到你甜美的笑声,心里幸福极了…”

“晓雪!你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那个周小鱼一直对我很好。有一次我喝多了,她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走,后来我就没把握住自己。你知道,我心里想着的是你…”

够了,够了!

我能想到,这些话,也很可能是吕静对他老婆的祈求。很好笑是不是?我,现在,竟然突然间想到了吕静和王仪。现在的我,既是王仪,又是周小鱼。两者的心境我终于都有了真切的体会,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吗?让我这样欲哭无泪地、这样铭心刻骨地对我至此的所有作为追悔莫及!

嘉铭在那里痛哭,我不知道那眼泪是真诚的还是虚假的。这一瞬间,我感到迷茫,或者我从来都处浑浑噩噩之中。

自己背叛了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所背叛,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可是,我的孩子错在哪里了?

头昏沉得让我的眼睛睁不开,我没有任何力气了,连听他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

从昏沉的睡梦里醒来,看到嘉铭失神地看着我。他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他仍在跪着。

卧室里透着外面的夜光,一切都是模糊的。

生活是不能被选择的,我的生活,以前已成定局,接下来的,又将是怎样的呢?

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就这样,以固定的姿势,瞪着无神的眼睛,度过了漫漫长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希望自此长睡不复醒。

在家休了两个星期,我一句话都没有,嘉铭一直陪在家里,手机也关掉了。

他忙着买菜做饭,收拾家务,做得无可挑剔。

有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会看到他呆在我床边发愣,或者在饮泣,他一直想当爸爸的,他很喜欢小孩子。

我闭着眼睛,心里冰冻三尺。我不想再原谅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现在照顾我,也是他应该做的。

我想等我身体稍稍恢复好,理清了心绪,我会按部就班地和他离婚,脱离得一干二净。

假期过了,我仍然要去上班。嘉铭嘱咐再三,我都不知道他都啰嗦了些什么。

意乱情迷23(1)

忙。

这原来是一种非常好的生活方式,可以让一切烦恼暂时消失,没有时间去想的时候,身体上的劳累并不让人难受。

这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有很多病人要做手术,几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

第一个手术是一个因撞车而内脏受伤的人。手术很成功。

下午,我们给一个妇女做腹腔手术。

我照常做我的一系列工作。

我拿着温手巾给张谭擦汗水。

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在一次擦汗的时候,发现张谭使劲地闭了一下眼睛,这在他以往的手术中是不存在的。他总是睁大眼睛,以致很长时间都不眨眼,他说过手术是个一气呵成的过程,多一秒钟,就意味着病人多一分危险…

不对,曾经有过两次的,他闭一下眼睛,再甩甩头,可是他随后一切正常。

但这次,张谭把眼睛闭了有三分多钟。他紧锁着眉头,额头的汗珠也密集起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头有点颤,然后我看到他的手,也在颤着。随即,口罩上面的脸色变得灰白而又蜡黄的。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手术照明灯炽白的光,照得人心慌。

我小声叫他:“谭主任?”

他睁开眼睛,随后又迷蒙地闭上了,手术刀陡然在他的手中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身体像慢镜头一样向后倒去。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整个瘫倒在王霄的怀里,而手术台上,那个已经剖腹的妇女还在那里处于麻醉状态,等着手术!

场面一时混乱,但我大睁着眼睛,感觉世界静极了。我慢慢蹲在张谭身边,等他像往日里对我大呼小叫,但他沉默着,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很快有别的医生来给那个妇女做手术了,而我和王霄,把张谭推出了手术室。

他躺在那里,闭紧了双眼,面无血色。

我有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字眼,张谭会死吗?

上帝在前一刻,还让他拿着手术刀,掌握着起死回生的技能;一刻之后,就让他从这尘世中消失?

我愣愣地问王霄:“他会死吗?”

王霄笑:“不会,他低血糖,喝点糖水一会儿就好了。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真是个乌鸦嘴,我自责地轻拍自己的脸。

在休息室里,我们喂给张谭一杯糖水。果然,张谭很快就醒过来了,看着我笑说:“章冰,没吓着你吧,我这老毛病了,不愿意让人知道,怕影响我给人做手术,而且怕病人们没有安全感。”

人各有苦衷,我心里酸酸的,真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然而,人比鸟,更承重了多少千丝万缕的顾虑!

又听张谭说:“不碍事的,犯的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别担心。”

大家都笑。

谁也不会想到,生活接下来的剧目是怎样的。

下一个手术,张谭又接上了。

第二天,医院召开年终总结会。

我坐在人群里,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

怎么会不熟悉,年年如此,只不过,因为疏忽而全然忘却,只有国庆节假期回来的那次会议,让我记忆犹新,那时,我和吕静的故事即将上演,而现在,在这同样的场景里,我们的故事却已经落幕。

季节,已经由秋到冬、到冬、又到冬了,春夏秋似乎不曾来过,我一直处在冬天的冰冷里。

这其中的每一天,都如同慢写,景景分明,没有什么太过起伏跌宕的情节,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切。回想起来,自己都难以理解,当时那种奋不顾身的激情,缘自何来?

吕静和王仪,并肩坐在隔三排的前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神思恍惚…

感觉很冷,拉紧大衣,突然响起雷鸣般的鼓掌声,怎么了?

我机械地随着鼓掌,茫然抬头看向主席台,有张谭,还有小荷?

只见张谭、小荷和其他几个医院的骨干力量,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主席台中央,依次拿过院长颁发的优秀工作者证书,然后,他们排成一排,手举大红的证书,在闪光灯里春风满面。

我在这医院工作了三年,连它的边儿都没摸着,张谭却几乎年年获奖。作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得之无愧,他用忘我的精神在工作,而我,更多的是为生计所迫,不得如此吧。

这个证书,得之不易。

即使是小荷,也不易,虽然她另辟蹊径。

想起晕倒的张谭,在喝了一杯糖水后,仍然执刀上阵的情境,想起小荷和刘副局长的真情,我把手掌拍得疼痛。

张谭透过重重人影,把目光投过来,对我报以感谢的微笑。

然后是年度总结报告和来年工作计划。

一个个领导都把自己分内的事一一作了详细部署。

而我,早又魂飞天外了,这会儿,我在想:离婚?离婚!离婚…我和嘉铭真是没戏了,没戏了就散场吧…

这时,我看见吕静低下头来凑近王仪小声说话。我突然想,也许,吕静是上天派来考验我的,还有周小鱼,他们一起来考验我和嘉铭,连同我们的婚姻,那么,我们是不是不及格?

“散会了,还不快点回去让谭主任请客等着干什么?”有人捅我肩膀叫我。

“噢,噢。”我忙不乐迭地应着,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向办公室里走。张谭就在我后面不远,和另一个骨干在谈事情。

我和小荷边走边说笑,家里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

“倒是得奖好…奖金六千啊乖乖,够我买一套名牌时装和化妆品呢,羡慕吧,不急,给你也捎带点好东西…”小荷喜形于色,“对了,这些天你怎么了章冰?神魂颠倒的,是不是恋上什么人了?我这忙的,也没有找着闲空儿关心关心你…”

我们走到了办公室楼梯拐角,张谭就在我身后大约七八个台阶下,身边没别人了。

大家看起来都是乐呵呵的,因为张谭免不了要请客的,今天晚上,大家都能名正言顺地放松一回…谁也没有料到这会是个奢望。

在楼梯拐角蹲着一个人,看见我,立刻站起来,笑容可掬地问我:“请问医生,哪位是张谭主任?”

这个人怎么这样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已经不假思索地向身后的张谭一指:“谭主任,有人找你。”

那个人对我说了声“谢谢”后,从我身边擦过去了。

我和小荷继续往办公室里走,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啊—”一声惨叫。

我们吃惊地回头一看—那个人,竟然把一把锃亮的刀直直地捅进了张谭胸腹的致命部位!出手快而准,准备操练充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楼下的人尖叫着逃,却又被涌上来的人群兜回来了,一起汇成人流漫上来,楼上的也在转眼间跑下来,统统聚集在楼梯里,把现场包围了。

那个人又用力把刀柄往里送了送,满脸的凶狠狰狞里,是一种极度的疯狂和绝望,却以反常的冷静呈现人前。他松开手,转过身来,和所有人一一对视。

今天,是我害了张谭。我为什么在没弄明白他是谁时,就随便把张谭指给了他!

我怎么会这么轻率!

在医院里,即使医生救死扶伤,但常常受人怨恨,所以像张谭这样的关键人物,得到的荣誉多,得到的损毁也多,危险就这样不为人知的存在着,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应允,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到他面前…

无法形容我的懊悔,我真想这个人的刀捅我就好了,那样,真真一了百了。

我和所有人一样,在这意外中,惊怔着不知所措。

人群里不知谁先返醒过来,叫:“杀人啦,快报警!抓住他!”

那个人毫不惊慌,只慢慢地退到了楼梯转折处的墙角,对着人群大声喊:“我不怕!我今天来大白天杀人,本来就没想着再活下去!这个人给我老婆接生时,把我的老婆孩子都害死了!告诉你们,我早就活够了!这是什么破医院!认钱不认人!什么救死扶伤?不交够钱你们管我们有多危险!你们这些冷血动物!你们这些可恨的医生!为什么有时间的时候、有办法救人的时候,就为了等着我交够了钱就把人命关天的事给放着…啊!如果换成你们是我,你们想不想杀人!想不想!啊?”

人多得透不过风来,却在一瞬间静得出奇。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那个在产房外,抱着孩子呆若木鸡的丈夫和父亲。

他喊完了,眼泪就汹涌地冲下来…

张谭一直盯着他,一手握着露在外面的刀柄,鲜红的血顺着刀、顺着手迅速地滴落着,很快在地上汇成了一条血河,弯弯曲曲地蔓延。

张谭竟然在微笑!

只一瞬,他便仰面倒下去了。

我醒过神来,慌忙地叫:“快,快找救护床,快点抢救!”但小荷死死抱紧了我,小声警告我说:“别上去,那个人疯了,危险!”

人群乱起来,但除了那个包围圈缩小了一点点之外,张谭仍然安静孤独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那个人突然上前从张谭身上拔出刀来,只见一股血泉猛地蹿了出来,地上顿时殷红一片,成了血河,那闪亮的刀锋上还滴着血,连同那个人手上、身上溅着的血,凝聚成一团逼人的杀气,令人毛骨悚然。

人群又一次惊慌杂乱起来,人们纷纷后退。

张谭暗红的血已经顺着楼梯往下流去,渐渐变成黑红色,浓重的血腥飘散在空气里,令人窒息,逼得人无处躲藏…

那人把刀挡在胸前,对着人群喊:“闪开!都给我闪开!不要命的打个招呼!”

人群就向两边散开来,那个人忽转左忽转右,前瞻后望,高度紧张,人群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离张谭渐渐远了。

我冲过去,从地上抱起张谭来,大声哭喊他的名字。张谭蓦然地握紧了我的手。我俯身听他说话,我听到他吃力地说:“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是我,杀…”他的头无力地歪到一边,像许多影视片里人死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一样,可是,这一切,终究不是在戏里。

我皱紧眉头,抑制不住的眼泪却哗哗地流泻,我记得他说:“把你的眼泪收拾好,不要让它丢人现眼。”可是,我总在这如同冰天雪般纯白色调的医院里,悲痛难当,常常泪如雨下。

张谭,这个在事业上给了我提携,在生活上给了我关切的导师、长者、朋友,就这样的,决绝地离开了…

生命是怎样的无常啊!

就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情节,突如其来,让人如此措手不及,没有招架之功。

那个人成功地退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被前来的警卫人员抓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数天,医院热闹得不得了。

医院里各个科室里,医护人员们惶惶不可终日,对这样的祸从天降,感同身受,无不胆战心惊。这到底是个什么职业?出力不讨好。

新闻记者们蜂拥而上,把院长和相关领导的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都想抢先得知最真实的相关内幕。结果是,几天之间,各大报纸以不同版本刊载本院的凶杀案,如同影星绯闻一样花花绿绿:情杀、仇杀、内讧…

一时间,我的医院声名远播,病人却明显减少了。

院长为此焦头烂额,一天里通过内部广播召开了N次会议,安抚民心、集思广益。

公安局的也来这里上班了,天天来这里取证、调查。我和王霄已经不知被录了几遍口供了,明明昨天才和他们“老实交代”了,今天他们一坐在那里,表情严肃,口气冷漠,问着和昨天没什么区别的问题,又耗上一上午,让人发疯。

有一天,我坐在那里,又接受审问,我都有冲动说:“人是我杀的,你们把我枪毙了算了。”

但这时候不能随便说话,这叫作伪证,犯包庇罪。

我还不能保持沉默,态度要良好。

王霄和我一样,毕恭毕敬,孙子似的。

心情坏透了。

我突然记起张谭对我说的那句话:生活的手术无处不在。

对极了,手术有很多种,有慢工夫的,有快的,只要你还有感觉,手术最终都会让你感到难受,感到痛苦。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大家折腾够了。

其实,再凶险的事情也会渐渐风平浪静,这不,病人们又多了起来,像以前一样。

我对张谭的愧疚,却与日俱增…

很多天,我都在怔怔地傻坐着。

我一直在想张谭,想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工作时光。

我后悔我曾经对他有过不恭的态度,后悔在他有生之年,没有给予过真诚和友爱,后悔那么唐突地把他指给了陌生人…我的悔不当初铺天盖地,却已经毫无意义。

小荷看出我的悔恨,安慰我说:“别犯傻了,那个人存心要杀他,早认出他来了,不过是让你确定一下罢了;就算他不知道,你也没告诉他,可是还有别人告诉他,结果是一样的。咱们啊,能活着,就好好地开心地活着啊,说不定哪天,也有人给我们来这么一下子。”

她说得很有道理。

那么,我的现在,即便是痛苦,也应该是值得庆幸的吧,因为,我的生命还在。因为生命在,我可以思考,可以呼吸,可以和嘉铭吵架,还可以做所有其他以前我漠不关心的事情,原来这些,都是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