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和大祭司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和痛恨。巨大的纵目神像下面,芳菲被反剪双手束缚着,双腿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垂着头,形如已经死去。

儿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皇室正需要添枝加叶,驱散死亡和旱灾的阴影,这个时候,竟然恶意谋杀左淑妃的胎儿,实在是罪无可恕。

芳菲咬紧牙关,浑身直哆嗦,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罗迦怒不可遏:“芳菲,你说,你为何要谋害左淑妃?”

“不是我,我没有害她!”

“你还要狡辩?不是你是谁?你这个孽种,竟然狠毒如斯。”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是她把陶罐砸在左淑妃的头上,她还敢抵赖!

“芳菲,你可是怪责朕当天没答应你的要求?”

她只知道反复地喊:“不是我,我没有害她,我没有……”

罗迦语气沉痛:“你可知道,朕这次出去,正是要替你设法的?朕不忍心看你被烧死,所以,希望你彻底治好太子,找出一个可以特赦的理由,没想到你……”

特赦

大祭司面色变了,仿佛神殿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北皇陛下竟然公开宣称,他曾想放了芳菲!但是,他注意到罗迦的用词,是“特赦”!他皱着眉头,难道献给大神的祭品也能用“特赦”?

林贤妃面色不变,却心里暗忖,果然,原来罗迦真的是曾经打算放了芳菲。

唯有芳菲,没有丝毫的惊喜,这一切,不过是一句废话。

罗迦却浑然不觉,更是沉痛:“没想到你竟然沉不住气,芳菲,朕真不知道,你本性这么坏……朕想不到,你会坏到这个地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左淑妃当日看见第三重神殿的人影是谁?”

芳菲惊骇地张大嘴巴,果然是那天的事情。那个置自己于死地的“男人身影”——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早已设好的局,却又不知道这个局因何而来。她茫然,又困惑,一个字也分辨不出来了。

罗迦见她无话可说,长久地沉默,也不知为何,反倒比她张牙舞爪时,更令人有种怜悯——他惊讶起来,自己怜悯这个小魔鬼做什么?

“芳菲,你怎么不开口了?怎么不为自己辩解?”

这一刻,是希望她辩解的。

林贤妃柔声开口:“陛下,今年北国连续天灾人祸,也许正是因为有人不敬大神,用心险恶。安特烈王子四处炫耀,说他在神殿见到了最美丽的圣处女公主……”

罗迦心里一震,想起自己目睹的安特烈和芳菲的牵手——圣处女竟然和一个俊秀少年牵手!她不但不敬畏大神,反倒因为祭祀日子的靠近,在伟大的神像身上插满狠毒的尖刺。

他愤怒地盯着芳菲,早就该知道这个女孩子不是天使,而是魔鬼,早在她用滚水浇花树的时候就该明白了。如此不贞不善的少女,自己居然还用她去祭祀神灵。难怪神灵会发怒。

………………………………

审讯

罗迦忽然伸出手,芳菲凌乱的头发被拂开,脖子上红色的宝石项链露出来!她竟然戴着这条项链!一直戴着!白色的纱裙,红色的宝石,少女的风姿,此时全成了不贞不净的标志!罗迦一把将项链扯下来,转向大祭司:“你说该怎么办?”

大祭司拿着这条“私通”的罪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百年来,神殿何曾出过这样的丑闻?圣处女公主竟然勾引外界男子。

这是对大神的大不敬。

他扑通跪在地上,对着大神连续叩头九次,满面惶恐:“我的王,大神发怒了。我们必须提前举行祭祀。”

“什么时候最合适?”

免得夜长梦多。“三天后!”

就连罗迦,也心里一震。

芳菲听得明白,忽然挣扎着跳起来,愤怒嘶喊:“不是我,我既没有私通安特烈,也没有谋害左淑妃。”

罗迦厉声说:“那左淑妃是谁谋害的?”

“我不知道……”她声音无力,当时她神思恍惚,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绊了自己一脚,自己手一松,陶罐就掉下去了。可是,现在罪证确凿,证人众多,忽然意识到,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严重,自己已经别无生路!她只凄厉大喊,“不是我,绝对不是我,那是一场意外,是有人绊倒了我,我不认识什么左淑妃,我跟她无冤无仇,怎么会谋害她?真的是意外……意外……”

意外?发生在别人身上,罗迦还可能相信是意外,但发生在她身上,罗迦完全断定,这是一起谋杀,是她心怀怨愤和报复的谋杀。

只是,为何偏偏选中了左淑妃?

芳菲看着罗迦狰狞的眼神,忽然停止了辩解,因为,罗迦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要相信的意思。她闭了嘴巴。从太子到左淑妃,她已经不想辩解了,也无力辩解了。

“怎么?芳菲,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连眼睛也闭上了。

审讯1

罗迦见她不回答,更是愤怒:“你这个妖女,蛇蝎心肠的妖怪,朕早该知道你不是什么善茬,只怪朕瞎了眼睛……用你做圣处女公主,都是亵渎了大神……”

他那么用力,她被迫仰着头,头皮仿佛要被揭掉一层。她咬紧牙关:“你早就瞎了眼睛,这是你的报应……”

“说,你为什么要谋害左淑妃?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无道昏君,你背信弃义,卑鄙无耻……”

“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他的手一松,重重的,芳菲身子一倾,倒在墙壁上,软下去,嘴角流出血来。

“狠毒的东西,朕当初就不该怜悯你。你敢杀朕的儿子,朕绝对饶不了你,朕要烧死你,烧死你这个亡国孽种……孽种……”

终于毫无保留地露出他的豺狼本性了。要烧死自己,总是要烧死自己的!现在她也终于死心了!再也没有任何逃生的希望,反而彻底轻松了。她忍住疼痛,强笑一声:“好,就算死,我也值得了。你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太子也要替我陪葬,哈哈哈……两个人抵我一命,也值了……”

“疯子,疯子……芳菲,你这个疯子……”

罗迦气得浑身颤抖,手已经触到了自己的佩刀上,却被大祭司一把拉住:“陛下!”

他略微清醒了一点儿,此时此刻,就算是确定要烧死她了,也恨不得自己动手,提前结果了她!

一名近臣小声的提醒他:“陛下,太子的病情……”

罗迦这时,想起太子的病情,甚至自己的寒症,本来,他对芳菲抱着极大的期待,谁知会成为这样?他简直痛心疾首:“芳菲,朕本不愿毁了你的天分……”

“天分?我又什么天分?”她打断他的话:“伟大的北皇陛下,你是在设法要我救你的寒症吧?只是,我宁愿死,哈哈哈,我宁愿死,你,月光城的臣民,也必将在无止境的瘟疫和诅咒里,经受死亡和疫病的折磨,陛下,这是真正的神灵对你们这些愚昧的异端的惩罚……”

太子求情1

“啪”的一声,她的嘴角流出血来。

罗迦怒火万丈:“亡国妖孽,还敢如此猖狂。朕就算死,也不会再要你的医治。芳菲,你听好了,你的宿命,朕已经决定了!但愿你魔鬼一样的灵魂,在烈火里得到洗礼。”

芳菲的身子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眼冒金星,只觉得困倦,无比的困倦。

“将她好生看管,不许任何外人接近一步。”

“是。”

罗迦转身就走。林贤妃等人跟在他身边,见他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多说一言半句。唯有

林贤妃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太子无人能治疗、左淑妃又流产了,真可谓一举两得现在只剩下自己的儿子是第一皇长子,太子之位,距离他越来越近了。想当年,若不是那个丑丫头出现搅乱,儿子就不会给罗迦留下恶劣的印象,自己也范不着到今天还用这多手段了。

病室里,太子翻身坐起,神情紧张地看着匆匆进来的李奕:“你打听到什么情况了?”

“据说三天后就会举行祭祀大典。”

也就是说,三天后,芳菲就会被烧死了?

他翻身就要下床:“不行,我得马上去找父王……”

门口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找我干什么?”

太子立即收拾了震慑的心情,跪下向父皇行礼:“父皇,儿臣听说出了大事,是关于芳菲的?”

“你就不用管了,好好养病就行了。”

“芳菲可是因为父皇没答应她的活命请求,所以怀恨在心?”

罗迦一愣,他还以为太子是要替芳菲求情呢。

“对!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大祭司已经下令,三天后拿她祭祀。”

果然。太子心里一抖,却淡淡道:“在这之前,芳菲也因此事问过儿臣。儿臣没有答复她,此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原来,这个小丫头果然是早有预谋。她把所有的路都走绝了,以为断了希望,所以就肆无忌惮地下辣手了。

太子求情2

尽管如此,他也觉得难过,非常难过。直到如今,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小东西,竟然真会如此。想想,她这些年,除了拿那些偶像泄愤,何曾对活人下过手?

但证据确凿,他对她的最后的怜惜之心也完全丧失了,只勉强安慰儿子:“就算芳菲不在了,朕也会另外帮你请名医,儿子,朕一定会治好你……”

“多谢父皇。儿臣生病卧床这么久,早已看开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父皇不必顾念儿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需以北国的利益为准。”

罗迦略略欣慰,还是这个儿子懂事。他看儿子,才发现儿子双目失神,印堂发黑,站在地上跟自己说话时,软弱的身子如风中的扶柳,不停地摇摆,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心里一震,芳菲死了,儿子怎么办?儿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治了?也许,杀了芳菲就是杀了儿子?他不敢再想,匆匆叮嘱儿子几句就走了。

李奕关上门,扶起太子,太子忽然站直了身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奕惊道:“太子,万万不可。”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苦笑一声,父皇的脾气,他最是了解。你向他求情,他反倒反感。

门外,传来嘈杂的呼喝,辱骂,是安特烈的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小人们奉命将您驱逐出境,请王子谅解。”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本王子没犯任何事情,陛下呢?你们的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安特烈挥舞着自己的宝剑,满面怒容,侍卫们不敢太过威逼,怕伤着他,投鼠忌器,十分为难。

“不行,你不能去见太子……”

“不能见皇上,太子也不能见?滚开,我就不相信,你们北国真的就是龙潭虎穴了……”

一声咳嗽,太子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安特烈,你又闯什么祸了?”

安特烈怒骂太子

“太子殿下,你倒是评评理,我又犯了什么事情了?”

“殿下,陛下说过不许安特烈王子滞留……”

太子挥挥手,令侍卫退下,李奕等立在他身边,丝毫也没有要安特烈进去的意思。

安特烈涨红了脸:“你们北国真是莫名其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子什么时候和你们的什么公主暧昧了?我只是感激芳菲的救命之恩。再说,我看到的最美丽的公主,只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根本不是她芳菲……我就算暗恋,也是暗恋那幅画像,跟芳菲无关,怎么就无辜给我安上了滔天大罪?我抗议……我抗议……”

太子重重的咳嗽一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安特烈,你休得胡言乱语。”

安特烈不可置信:“表哥,你也这么看我?你明明知道,我跟芳菲是清白的。她救过我的命,也救过你的命……”

“你明知如此,却还跑去神殿找她,岂不是故意陷她于死地?”

“我什么时候去找她了?除了前两次,我根本就没有再去过第三重神殿以内,你们的侍卫天天监视着我,我能进去?你不要血口喷人……”

太子心里一凛,左淑妃说,她在第三重神殿无意中窥探了芳菲和一个男人私会。这男人不是安特烈?会是谁悄悄潜伏进里面?谁敢这样胆大包天?

“将安特烈王子送回去。”

安特烈气急败坏:“太子,你别忘了,芳菲若死了,你也就死了。她是个好人,绝对不可能做那种恶事。一定是有人陷害她,别人不相信她,我相信她,她绝对不会……太子……”

“安特烈,你先出去。”

安特烈被侍卫拉住,大怒:“太子!你还算什么未来的储君?没用的东西,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忘恩负义,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你的救命恩人被烧死……放开我……”激烈的辱骂声里,安特烈已经被侍卫拉下去。

绝路1

夜色,一点一点地笼罩下来,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暗无天日的外衣。

太子看看这黑夜的萧瑟,慢慢地,又回到自己的病床上躺好。

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一些春日的虫子刚刚生长出来,不停地鸣叫,叽喳地呢喃。

芳菲躺在芳菲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每一处骨骼都在疼痛。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黑白无常在身边载歌载舞。

这还是她的寝殿,但外面已经布防,由几名宫女牢牢地守着,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她既非什么武林高手,也没有外来的救援,只能寂静地躺着,等死。

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那么怪异,她凝神静听时,又消失了,原来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挣扎着坐起来,这些年,对外界一无所知,知识完全来源于书本,只知道在北国之外,有并不信奉大神的国度,他们被称为“异端”。许久以来,心里就在滋生大胆的想法,要逃离,逃到没有大神的“异端”,脱掉这身雪白的纱衣,哪怕穿上最卑贱贫民的粗布衣裳。

逃跑,可是,怎样才能逃跑?

她跪在地上,浑身发颤,许多的书本,里面记载了种种的稀奇古怪,她看过无数次,可是,却没有一种方法能教会她如何打开这座坚固的囚牢。

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不,这一夜过去,便只剩下两天了。

她在绝望里哭泣,嚎啕,久久的,哭累了,昏昏地睡了过去。

窗外,一个人静静地藏身夜色里,听着她的哭泣。那是发自少女内心最颤抖的哭泣,脆弱,充满绝望,令人心碎。

就如安特烈所说,他也相信,绝不是她!她绝不会做恶事。可是,此刻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摆在她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了。无论是否发生此事,她都是一个祭品,现在,不过是彻底消除了父皇的歉疚感而已。

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命,总是这个女孩子救的。

绝路2

自己总应该感谢她。甚至,还有看到她亲自送药来时的悸动;尽管,他从不敢表露出这种悸动,也知道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夜凉如水。

她睁开眼睛,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双手抚摸着自己。她跳起来!不是,没有人在,那抚慰,只在梦里。她茫然地走到窗边,四周死寂,毫无声息。神殿,本来就是敬奉死人的地方,活人踏足这里,就算死了一半。就如自己,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良久,忽然觉得一种奇怪的那声,那是呼吸声!因为寂静,所以听得特别清楚。她揉揉眼睛,果然不是幻觉,是一个黑影,颀长的身子,病弱,就贴在窗边,一直贴着!也不知多久了!对面的那棵高大的树木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让他在黑夜里,安静如一只巨大的蝙蝠。就算隔着一层月色,她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太子殿下,是他。

他怎么敢来到这里?

他来干什么?

心里那么急切,想找个人说话。哪怕只是见到一个活人,证明自己还活着。她的头往他的方向,隐隐的,那是他的肩膀。

但是,隔着一道冰冷的墙壁。

她的头贴在窗户上,被钉死了的窗户,只有一尺见方的孔,仿佛囚禁犯人。她凄然一笑,自己成了犯人,也许,一直都是犯人,从来这里的第一天便注定了。

手指一阵冰凉,她惊讶地看着那个孔,竟然是一个晶莹剔透的苹果,她一伸手,将苹果拿住,嘴巴微张,想跟他说一句话,或者听他说一句话。但是,迅速的,那个颀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简直难以想象,他的动作那么迅速——太子如此迅捷,他是好了么?都好了么?

她拿着苹果,蹑手蹑脚地退回去坐在冰冷的地上。水晶苹果在月色下发出柔和的荧光。她抚摸着那一层温润,忽然摸到一个裂缝,一掰,苹果竟然应声裂开,原来里面是一层空心的。她心内狂喜。这里面是什么小纸条么?是太子,是他要救自己?真的是他么?他真会这样?

她不圣洁了1

她不敢置信,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内心激荡。待她终于想要看究竟是什么时,才发现那空心的苹果,里面也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原来,太子也没有办法,他不过是来辞行,来向自己告一个别而已。

她这才想起,太子素来当着罗迦就对自己又刻薄又冷淡。如今想来,他是因为害怕他的父皇,知道罗迦讨厌自己要处死自己,所以,就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因此,他怎么可能救自己?而且,他一个病怏怏的人,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救自己?

她将苹果放在一边,依旧原样靠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膝盖微微的颤抖,陷入了彻底的绝望里。等死,自己唯有等死了。

巨大的广场上,木柴开始堆积。

今年的狂欢节提前了。和祈雨节合并了。高高的木台搭建,那是十八年一次的奇观,吸引了无数的人前来观看。

木台是用巨大的棕榈树枝砌成的,正中是一排铺满鲜花的十字架。在大祭司的记忆里,每一个十八年的到来,北国最美丽最温顺最善良的女孩子,就会如顺从的羔羊一般躺在这个开满鲜花的十字架上,在烈火里,露出最美丽的面容。然后,慢慢的,以她最纯洁的灵魂升上天空,上达天听,带给北国风调雨顺、战无不胜、兴隆昌盛。

这是他最渴望的一种美丽,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所以,他亲自视察着每一个细节,不得有任何的疏忽。他穿着黑色的宽大袍子,带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下面,头发结成横七竖八的小辫子,满是伤痕的面上,忽又露出一丝惊异和不安:

这个祭品,貌似不那么圣洁了。

如果是这样,大神会不会发怒?

远远地,罗迦站在伞盖下,也在视察这个场景。他跟大祭司不一样,心情十分沉重。对于这个祭祀仪式,他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次,毕生难忘。小姐姐在火海里挣扎的身影,那呜呜呜的哭喊,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想,自己曾多次下定决心,只要有了权力,就一定要废除这个可怕的陋习。可是,为什么今天反而还助长了?难道就因为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就因为她是一个亡国的少女?他胸口那么惆怅,也陷入了迷茫里,不知这一切是对是错。

她不圣洁了2

谁叫那个妖孽如此狠毒?谁叫她不但不安分,还向自己的嫔妃下毒手?

对面,他看到大祭司向自己走来。他却不想在此时跟大祭司碰面,立即低声吩咐摆架,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外面震耳欲聋的狂欢被厚厚的黑色大理石阻挡,挡在三重宫阙之外。芳菲靠在墙上,不辨晨昏,也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夜了。“吱呀”一声,她以为出现了幻觉,慢慢睁开眼睛,看一盏灯在室内点燃。

用棕榈叶编织的篮子里装满了香喷喷的糕点,罗迦亲自放在桌上,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个少女,依旧蜷缩在角落,看得出,这两日,她始终不吃不喝,嘴角已经干裂,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惨白如一缕幽魂。她的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只是在看到光亮时,稍稍绽放一下,可是很快又归于了死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仿佛根本看不到罗迦,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眼里空洞洞的,只剩下死亡。

罗迦长叹一声:“芳菲。”

她闭着眼睛,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仿佛这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这种完全的绝望,罗迦心里不知为什么,异常难受,简直是心碎,那小小的人儿,她已经不再反抗了么?她彻底认命了么?心里闪过一丝奇异,是自己发病时抱着她小小的身子,那么温暖自己。这个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难道自己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他吸一口气,声音有些生硬:“芳菲,你吃一些糕点,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

她依旧一动也不动,呼吸十分微弱。

记忆如潮水,他忽然想起她的许多趣事,她天真地问“父王,我难道不是美人么?”,她飞奔去地下捡一只鸡腿,一通猛啃;她唱的歌:“一只小熊呀呀呀,两只小熊嗷嗷嗷,三只小熊哇哇哇……”

伪善的恶棍

心里竟然浮起许多怜悯的情怀,他细细盯着那干裂的嘴唇,弯下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整个人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有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她真的不曾作恶,不曾害人。她自己都这样小小的,软弱的,怎么能够去害人呢?

“芳菲,若不是你害了左淑妃……”想到左淑妃的哭喊,想到自己死去的骨肉,他刚刚软下去的心又硬起来,“芳菲,朕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下毒手……”

她似没听到,小小的身子蜷曲着。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芳菲,这些东西留给你,你想吃就吃……”

她这才睁开眼睛,看一眼那个篮子,惨笑一声,罗迦,这是他一贯的假惺惺,他以为就像小时候一样,打了自己,取笑了自己,又往地上扔一个糕点,一个苹果,自己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可是,这一次,是一条命啊!

一个糕点,就是一条命。他竟然还想换取自己临死的感激。他是不是太伪善过头了?

他也许是从她眼里看到了这一点,那种淡淡的嘲讽,那蜷缩的小小的身子,仍能看出雪白纱衣下,少女起伏的曲线。这才发现,她也是左淑妃一样的年龄!只是,自己习惯性的,一直把她当成了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急忙移开目光,自己,活像一个恶棍,一个伪善的恶棍。

他仓促就走,走到门口了,却又停下脚步,还是不死心,沉声问:“芳菲,左淑妃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她已经疲倦了,厌烦了,根本不愿意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是也好,不是也罢。他想证明什么?到最后还要企图自己是“纯洁的小羊羔?”怕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就算烧死,也不配祭祀他们的大神?

她心里忽然有点高兴,微微的摇头,不,不告诉他。既然说不说都是死路一条,自己又为何还要他心安理得?

她紧紧闭着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

在圣处女公主房间过夜?

罗迦又看她几眼,那是少女的神情,迅速地闪过一丝喜悦,一丝狡黠,然后,又归于了绝望的死寂。他一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他试着再叫她:“芳菲,芳菲?”

她慢慢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他下意识地问:“你笑什么?”

“父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喊他,那语气是亲昵的,是一种绝望的亲昵。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得到的温情那么少,所以,就算是狠毒的罗迦,哪怕偶尔露出的一点点温情;甚至太子那一点可有可无的温情,她也因此,被利用完毕,走到尽头。

才想起,是敌人。罗迦和太子,都是敌人。而自己是一个亡国余孽。

直到此时,才对他彻底死心,最后的一声“父王”,诀别自己自欺欺人的唯一一点安慰。

“你总说我狠毒,说我妖孽。其实,你最狠毒,你利用我救你,救太子,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可以把我一脚踢开了,而且,还给我安上一个罪名,以满足你的良心。”

“芳菲,左淑妃不是你害的?”

她神情诡异,不再回答。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是明白的,如果有人设一个局,其实,最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害死自己,也许,最后的目标是罗迦。她为这一发现而高兴。

“陛下,你的后宫,你身边的人,都和你一样伪善。你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

他急切起来:“芳菲,你到底知道什么?快告诉朕。”

她疲倦地靠在石壁上:“我困了,陛下,你出去吧。”

“芳菲……”

她眼皮一睁:“陛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又要留在圣处女公主的房间,直到伴随她一起去见你们的大神?”

罗迦被震慑,再也无法问下去。转身的一刹那,忽见她掉下泪来,流了满脸。

小东西,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可是,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君无戏言,焚烧的鲜花架已经在搭建了。芳菲,她在劫难逃。

罗迦大步走出去,紧紧捏了一下拳头。谁叫这是她的命呢?

狂欢节

黎明开始,上百只小船载着成千上万的人民登上神殿的宽大的广场,参加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狂欢自然少不了美酒,北国用仙人掌酿制的美酒并不足以供给众人的需要,更多的酒来自棕榈树。广场四周都是粗大的棕榈树,此时,棕榈树已经被砍倒,广场中间生了一堆巨大的火,棕榈树就被斜支在大火中炙烤,这样流出来的汁液便是现成的天然美酒。

大祭司和一大群神职人员都捧着巨大的酒囊喝酒,因为喝醉了才能做法;而其他民众则拿了各种器皿去接棕榈树的考热的汁液,一个个也喝得酩酊大醉,大声唱起对大神的赞歌。

他们还注意到,今年的广场上搭好了一个高高的祭台。本来以为是祈雨的,但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高台并非祈雨,而是为了祭祀。大家才想起,原来,又一个十八年到了——又可以一睹圣处女公主的芳容了。圣处女公主和大神一样圣神不可侵犯,必须是十八年一度的祭祀大会上才能唯一一次目睹。那一天,所有人都是醉醺醺的,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升天一刻的美妙。据目睹过的老人们说,这种场景毕生难忘,就如你的灵魂瞬间接近了大神。

一坛一坛的酒源源不绝地送来,广场上,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因为今年的干旱,因为各种瘟疫,每一个人心情都不轻松。但在酒精的魔力下,大家很快就飘飘欲仙,随着大祭司的号令吹响,众人一起唱起了礼赞之歌,开始了向大神的第一轮致敬。

万人大合唱之后,就是祈雨仪式。

祈雨台上摆放着大神的神像,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器,他高眉深目,跟北国人的形象毫不相同。台下,是皇家观礼台。坐满了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属。

主持祭祀的神职人员充当礼官,穿着黑色的袍子,脸上满是汗水,往场中高台一站:“有请陛下开始祈雨。”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只见高台的左边,两排打着雨云形状扇子的仪仗队开路,中间,两个穿着大袍子的人缓缓走出来。为首者自然是罗迦,他带着高高的冠冕,身上的袍子是黑白两色,中间是巨大的八卦图案。正是他们所信奉的北武当的图案。至于祭祀大神为何用八卦图,如此不伦不类,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也无人过问。罗迦手里捧着一个宝瓶,眼睛平视,目光凝聚,神态庄重又认真。据说,那瓶子里装的是经过巫师祈祷的“水之源”,要用它祭拜了大神后,洒下大地,如此,便会乌云滚滚,召唤来雨神,得到弥足珍贵的雨水。

点燃最美丽的少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