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全世界,只有冷清。

也许,罗迦,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她悄然地蹲在地上,生起三支香火。

那是从南朝听来的传说,在月到顶空的时候,让缭绕的香烟钻入云层里,你就会看到幻象——你想见的人就会出现。

香火的味道弥散开去。

三簇火焰,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

她仰着头,盯着那一轮弯月,但是,直到眼睛都发花了,只有天上的云再走,连稍微像人影的云彩都不曾出现。

她失望了,也倦了,揉了揉眼睛。

腿也麻木了,干脆歪坐在地上,仰靠着石碑,看着天空。实在是太疲倦了,但是,今日不同往时,无论怎么都睡不着。

夜露那么深浓,空气里吹来的山风,已经带了寒意。

“陛下,我明晚再来看你!唉,算了,不来看你了,今后,我再也不来看你了,我烦了……你再不出来,我就烦了……以后,再也不理睬你了……”

她自言自语,呲牙咧嘴的,也不知道是在威胁罗迦,还是威胁自己。

墓碑那么冰冷,几乎要浸入她的骨髓。

月色下,一个人,慢慢而来。

他的脚步那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前面之人的假寐。

一朵野花在月色下,忽然“砰”的一声,花骨朵裂开了,璀璨而晶莹地探出脸来。

他奇异地看到脚边盛放的花朵,那是一朵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野花,开得密密匝匝,繁复而美丽。

他悄悄地伸出手,将花折下来,拿在手里。一股淡淡的幽香,在这样的夜晚,悄悄地,在鼻端回荡。

酒乱迷情4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是她的失声惊叫:“陛下……”

她几乎是一阵风一般地跑过来,就连脚步也是欣喜的。狠狠地,扑过来,几乎要扑在他的怀里。罗迦出来了!罗迦终于出来了!

是这支香烟,带来了他的魂魄?

是三柱香火,凝聚了他的灵魂?

“太后?!!”

“芳菲!!”

可是,距离他一步之遥,她却生生停下来,伸出的手落在半空。

那是和罗迦一样高大的身影,甚至他们的相貌都那么相似,甚至伸手的那种姿势——也难怪,他们本来就是骨肉血亲。欣喜变成了失望,怔怔的,又微微尴尬:“哦,是你,皇上!”

声音里全是失落。

弘文帝不由得将手心里的那朵花,悄然塞入了怀里,淡淡的:“朕来看看父皇。”

她没有做声。

弘文帝慢慢走过去,跪在父皇的墓碑之前,他的声音沉痛:“父皇,儿臣不肖。登基一两年来,一直受到乙浑挟持,无法施展手脚。无奈之下,儿臣只得装出庸庸碌碌,天天沉溺酒色,麻痹了乙浑。幸得这一次,太后相助,儿臣才能一举铲除乙浑。多谢父皇在天之灵保佑。”

“儿臣今后一定兢兢业业,不负父皇的嘱托,治理好北国,父皇,您在天之灵,请保佑儿臣,保佑北国,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此时,月白风清,微风吹过,陛下的坟头簌簌风声,仿佛有人在暗中点头:很好,你们做得很好。

芳菲悚然抬头,飞也似地就追出去,惊叫一声:“陛下……”

她的身子几乎撞在一棵巨大的古柏上,收势不住,额头已经撞上去了。

一阵生疼,她停下脚步,悄悄地揉了揉,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大包。

弘文帝追上来,惊问:“你怎么了?受伤没有?”

酒乱迷情5

芳菲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思念过度出现的幻觉。却那么疲惫,这些日子,完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了。

心心念念地等,不厌其烦地期盼,竟然对于现实和幻觉,都混淆起来。

谁说冯太后就那么精明强悍?

一个女人,连丈夫的生死都弄不清楚,难道还能称得上强悍?

她急急忙忙的:“有人……我听得有人……陛下,你看到没有?他是往那边去的……”她指着左边的树林,树影婆娑,月亮将弘文帝的影子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她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这个圆点,看到外面的树林,他跑进去了!一定是罗迦跑进去了!

“怎会有人?朕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放眼四望,四周一片寂静。

虽然是夜晚,可是,通往陵墓的路上,四面八方的山脚,都有严密的守护,就连昔日乙浑何等嚣张?尚且不能接近半步,何况现在?弘文帝的侍卫,都守在山下!

月光下,弘文帝的目光那么奇怪。

她强笑道:“我在这里陪伴陛下,有时,经常会恍惚中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

弘文帝悄然地捏紧了五指,然后,慢慢地松开,看着父皇的墓碑,“你这些日子是太累了,你该好好休息了……”

她的声音忽然热切起来:“皇上,我总有种感觉,先帝,他没死,真的没死……我总觉得,这里面,很有玄机……”

也许是政敌除掉了,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就那么急切地要和人分享。

她的眼神也热切起来:“皇上,我最近老觉得先帝就在身边……”

弘文帝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皇上,你不相信?真的,我多次感觉到先帝的灵魂……”

她用的是“灵魂”二字。

“皇上,我总觉得人会有灵魂。”

酒乱迷情6

灵魂?

灵魂是多么飘渺?

她更是渴望,目光几乎充满了祈求的味道,仿佛要征得一个人的同意,作证自己的幻觉和希望。“皇上,我真的能够感觉到……陛下,不,是先帝,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

弘文帝若有所思。

芳菲热烈地看着月亮:“真的,尤其是在月圆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他,感到先帝存在,仿佛就在我的周围,对了,你知道贾秀……贾秀那天来找我,我刚好在先帝墓前哭诉,他随后就来了,怎会那么巧合?这决不是巧合,是先帝躲藏在暗处……”她向弘文帝提起自己做过的梦。

弘文帝听得十分认真。而且,不可思议。这么说,负责筹划的,是先帝?怎么可能?明明是自己和通灵道长定下的计策!

他并不打断她。

末了,却摇头,充满怜悯的目光。

芳菲急了:“真的,这肯定不完全是做梦,是先帝的灵魂……是他,一定是他!”

“灵魂?这是大神的说法!”

毫不留情的一棍子打下来。

芳菲猛烈地摇头。

人,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坚决地抵制大神;一个心想,如果真有灵魂这事,大神的存在,未必不是好事。

弘文帝缓缓道:“太后,你真的太累了。当年,父皇的遗体,可是经过六大臣亲自检验过的!你也看过的!父皇,他和我的‘死因’不同!”

芳菲一怔。

眼神也黯淡下去。

“父皇遭遇的是突然袭击,当年,三皇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父皇没有任何准备,遭遇了这样的毒杀,肯定活不了了。而我不同!我是和通灵道长早就商量好了,甚至连‘尸首’都不敢给大臣们看!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死!这就是区别!如果因为这样,让你对父皇的死滋生了幻觉,那是我的错!”

酒乱迷情7

他的声音清晰,条理清楚。却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彻底打消了。

她握着酒杯的手忽然用力,几乎要生生地把酒杯捏碎。可是,却无能为力。手的力道越来越小。

终于,砰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那是墓碑之前,坚硬的花岗石的地面,杯子旋转了一拳,摔得粉碎。

声音那么巨大,震碎了黑夜的幽暗。甚至带起的涟漪,微风,穿透人的心底,彻骨的寒冷。没有希望,人就会觉得冷。仿佛血肉之躯,已经无法阻挡这样的一次次的失落。也许,弘文帝说的是真的!他一向都有道理。

这时,才真的觉得疲倦,入心入骨的疲倦。

弘文帝久久地看着她。

他跟她不一样。

他对于父皇,也是缅怀;但是,也仅仅只是缅怀而已,就如任何的子女之于长辈;最亲最爱的长辈走了,没有子女会殉葬的,因为这是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现在,是他的天下了。

他分外的理智。

“芳菲!”

月色之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那是一种欣喜,一种渴望,一种急于要冲破某种藩篱的焦灼和反叛。

但是,芳菲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根本就没看见他的眼神。

风吹过来。

入心入肺的寒冷。

她俯下头去,双手抱着膝盖,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弘文帝几步就跨过去。一把拉起了她。

她却忽然用力,拼命打开了他的手。

“芳菲……”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嘶哑。

月光下,他看到那个女人满面的泪水。此时,再也不是征战杀伐的冯太后,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不堪打击的女人。

永失我爱!

此生,便是漫长的寡妇生涯。孤苦伶仃。

再多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

酒乱迷情8

哪一些,没有一样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乙浑也罢,均田制也罢,一旦失去了追求,忽然觉得那么空虚,心灵,世界,都是空虚的。

就连月光也黯淡了。

世界,很快就要陷入午夜的黑暗里了。

“芳菲……”

她扭过头,转身就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狠狠地,她被拉得身子一歪,几乎收不住脚步。

他的声音那么急促:“走,去陪我喝一杯。”

喝一杯?

难道不好么?这一夜,自己也实在想喝一杯。

人生中,就从来不曾痛痛快快地喝过一杯。

他暗暗松一口气,也松了手。

她转身就往山下走,他立即跟了上去。

慈宁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尽职尽责的侍卫和几名宫女守着。

大家看着弘文帝和冯太后一起进来,都微微觉得意外。芳菲的目光却落在正殿的案几上,摆放着几个大大的箱笼。

“这是什么?”

弘文帝几步过去,亲手打开了箱笼。

几乎是一阵眼花缭乱。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珍稀的翡翠,珠宝,金银首饰,玉器,甚至南朝来的胭脂水粉,檀香折扇。

弘文帝的声音里满是喜悦:“这两年你不在宫里,每次来了什么贡品,我都要亲自挑选几件出来给你留着……”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玉镯,那是一种通体的红,仿佛西天的晚霞,在玉体里流转,明动,妖娆不可方物。

如活的一般。

芳菲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想起罗迦。想起自己那一屋子的私房钱。

弘文帝,他是罗迦的儿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别过头去,淡淡的:“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还是喜悦的,一挥手:“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吃点宵夜,你想吃什么?我记得你最喜欢吃……”

酒乱迷情9

她才想起,这一日,还没来得及正经吃点什么东西。肚子里叽里呱啦的,但是却没什么饥饿的感觉。

“来人,上酒菜。”

宫女们立即摆上了酒菜盛宴。

菜品十分丰富,都是弘文帝精心吩咐了,之前就叫人送来的,早已放凉了,宫女们重新热了端上来的。

白切鸡,仔羊肉,秘制的豹子肉,鹿肉丝,还有红烧的野鸡肉,山猪舌,以及几样清淡的小菜。都是记忆里,她最喜欢的东西。甚至碗筷,也是特制的,白玉青瓷的,一如太子府的那对鸳鸯碗,也是他令人带来的。只是,因为上面没有鸳鸯这样的花纹,芳菲没有看出来,也没觉得什么异样。

一坛陈酿摆在桌子上。

弘文帝一挥手,伺候的宫女们全部退了下去。

屋子里忽然分外的安静。

明亮的烛光下,他转眼看对面的人。烛光下,她的面色十分苍白。哭过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泪痕,只是闷闷不乐的。

弘文帝提起酒坛子,摇了摇:“今夜,我们应该开心。”

她也笑起来,低声道:“其实,我本来是很开心的。”

他反问:“难道是见了我才不开心了?”

她呵呵笑起来。

他也笑了。

“这可是南朝来的美酒,叫什么来着?对了,杏花村!陈酿二十年的,我早就想找个人一醉方休,可是,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压低了声音,悄悄的,“以前,父皇勒令我们不许喝酒,我一直不太敢放心喝,这一次,大喝一顿,父皇肯定不会怪罪我们的……哈哈哈……我们该庆祝一下胜利了!芳菲,这是我们的胜利!”

芳菲也想起罗迦的禁酒令,这还是这些年,她第一次“破戒”。有点犹豫不决,毕竟,罗迦死后,她基本算得没有违背过他的任何的命令,他要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乱情迷10

但是,连续的失望,悲伤,就滋生了逆反的心理——一想到可以大摇大摆地违抗罗迦的命令,又觉得无比的开心,仿佛是一种报复的满足感,那么得意。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嚣:“罗迦,谁叫你不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要喝酒,喝个痛快……以后,我每天都要跟你作对……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了,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不管你的命令了……”

弘文帝已经倒了满满的两大杯酒,陈酿的芬芳,倒在玉碗里,是一种碧绿的晶莹剔透,还没喝,先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弘文帝大赞一声:“好酒。”

芳菲闻着这股香味,也笑:“难怪有些人会变成酒鬼,原来,这酒的味道,太勾魂了……”

“哈哈哈,我们就来个一醉方休。”

她举了举杯子。

他也举了举杯子。

杯子碰撞,一声“当”的清脆的声音,就如玉碎。

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回顾这两年来的路,弘文帝简直如履薄冰;就算是芳菲,这段时间,也是昼夜难安;两个人面对乙浑这只硕大无比的老虎,忽然就失去了对手,那种极大的,站在巅峰的感觉,如此陌生。

二人相对无言,无不唏嘘,然后,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一杯酒下肚,脸上也开始温热起来。

弘文帝看她一眼,又倒了两杯酒,声音里全是喜悦:“芳菲,多谢你信任我……”之前,其实是害怕的,怕她不相信!要知道,那是喝毒药啊。

她反问:“我干嘛不相信你?”

他一喜:“一直都相信的?”

“不然呢?”

不然?!

当然!

她当然一直相信自己!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本是怕她心里藏着阴影,残留着昔日太子府不愉快的一幕幕。

酒乱迷情11

他忽然冲口而出:“芳菲,那一次让你在三皇子面前受伤,我一直很后悔,非常后悔,其实,我从未希望你受到伤害……”

她一怔,方明白过来,他说的那一次!

那是自己被他利用的一次。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不是么?

她嫣然一笑:“以前我有恨你,后来,就没有了……”

他一点也没感到欣慰,相反,一种苦涩,就如这烈酒一般在心里蔓延。正是那一次,自己将她彻底推到了父皇的面前。

从此,彻彻底底失去了她。

“芳菲,我很后悔!”

“我真的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自己!”

她默然。

“若不是我一念之差,你后来就不会爱上父皇。”这是他心口的疼,曾经,一度在父皇面前,连恨都提不起勇气,是自己,是自己将她放弃,而非是父皇将她霸占。自己怪得了谁?可是,为了这一次的失误,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等待了这么久,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彻底消失了,难道不该得到原谅?

这一次,轮到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眼前飘渺的,是罗迦的影子,仿佛指着自己的鼻子,揪着自己的耳朵:“芳菲,不许喝酒了。”

那是一种赌气的心理,偏要喝,就要喝。

“陛下,你不出来,我就天天喝酒,气死你。”

“芳菲,你说什么?”

“啊?”

耳朵上,仿佛还带着一点温热,是被他揪拉的。

“皇上,吃点菜……”她醒悟过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夹了一些菜在他碗里。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东西:白切鸡。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也是当年,她曾经亲手替他做过的。温柔贤惠,一如自己理想中的妻子,最亲近的那个伴侣。

酒乱迷情12

他久久盯着碗里的鸡肉,一股浓烈的喜悦之情涌上来,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她已经喝了两三杯了,脸上已经全是红晕,烛光下,明媚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仿佛一汪正在沸腾的清泉。

他忽然转身,打开背后案几的匣子,拿出一支通体碧绿的头钗。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蝴蝶,红的绿的,几乎要振翅飞起来。

他一抬手,插在她的鬓发之上。

她微微皱眉,微微不悦:“你干嘛?”

他呵呵地笑:“没事……没事……芳菲,你这样更好看了……”

她不以为然,取下头钗放在一边:“我从不喜欢佩戴首饰。”

他微微有些失望,但是,那头钗就放在她的面前,映衬着他的双手。“芳菲……”

“皇上,再吃一点菜……”

他再倒了两杯酒:“芳菲,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喝不了太多,你也少喝一点……”

“不,今天我们必须喝痛快。”

她悄悄的:“喝了这次就不喝了?”

“对!”他也神神秘秘的,“这一次是有好的理由,以后,我们就不好再这样违背父皇的命令了,是吧?”

她哈哈大笑:“对对对,今晚不醉待何时?”

他也哈哈大笑:“就是!过了今晚,我们也必须遵守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