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宏儿,你先出去,太后给父皇看一下病。”

孩子出去,芳菲再次随手关了门。

弘文帝躺在床上看着她;她站在他的对面。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是清晰可闻的,仿佛没有任何的距离!

许久了,两人不曾如此的面对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已经记不得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4

从芳菲的内心深处来说,是不愿意再和弘文帝争吵,分裂的。现在的局势下,和弘文帝的任何裂痕,都会被朝臣们无限度放大!

后宫的纷争可以不管,但是,大臣们的敏感度,希望看到的结果——各执一词,对他们才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不希望帝后真的一团和气,保证一团!

无论是从孩子的角度,还是政治的需要,两个人应当是联手,而不是斗气。这样下去,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才会来。

哪怕是以太后的身份,以庶母的身份,哪怕是表面的一团和气,都要做到。心里那么憔悴,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呢!

她亲自提着药盒,柔声打破了僵局:“陛下,我给你送药来。你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应该好好滋补一下……最主要的是情绪,只要情绪好了,精神就好了,朝中大事纷纭,还都指望着你呢……”

他冷笑一声:“朕有什么重要的?你冯太后什么都能处理,有没有朕,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的:“陛下,如果你认为我插手不妥,我也可以随时收手,你是知道的!”

“哈,冯太后,你这是在威胁朕?”

她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十分诚挚:“陛下,请别这样说。你知道,我们都希望北国变得更好,更强大。我就算不在台前,也会支持你……”

“哦?你冯太后,还真是宽容大度,母仪天下。也难怪,我们北国离开了你,天都要塌下来了。”

芳菲还是没有生气:“我们至少该想想宏儿……陛下,有些事情,我以前的确做得不好,可是,我希望,以后,我们的关系能够真正融洽一点儿……至少,别让宏儿忧虑,那么小的孩子……”

“你也知道是那么小的孩子?你冯太后所做的一切,考虑过他么?”

“不考虑他,我这一次就不会出面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5

弘文帝勃然大怒:“好,你冯太后顾全大局,高瞻远瞩,拜托你离开点,我不需要你来看……出去!出去……”

三句话不到,弘文帝又是歇斯底里。

芳菲有点怀疑,他就像罗迦死前的症状,精神不济,暴躁易怒。忽然想起,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还是三十六岁了?

她心里一震,竟然站在原地,也不回答。

“怎么?冯太后还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做什么呢?朕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嫔服侍……你能做什么?”

她还是心平气和的:“我知道有各位娘娘的服侍。今天,我只是来看看,开个药方而已……”

“有的是御医,你装什么好心?你是看朕到底会不会死吧?”

芳菲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出去!”

语气一如对宏儿。

可是,她是冯太后,不是小孩子。

“冯太后,请你出去!以后,再也不许来看朕了!”

“陛下……请别这样!我只是希望你好起来……希望你身子康复……”

弘文帝喘息急促,迎着她的目光,神情竟然有点儿狰狞:“冯太后,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越来越讨厌……朕有时真的觉得,你像吕后!”

吕后??!!

芳菲如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身子都差点儿摇晃了。辛辛苦苦,殚精竭虑,换来的,竟然是一句吕后。

吕后家族横行,安插自己的父兄,妹夫,亲族,侄子……朝野遍布吕家的势力!

自己呢?

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所启用的一干汉臣文人,哪一个是自己的远亲外戚?

纵然如此,弘文帝也怀着如此的警惕!

其实,自己不过只有他!

只有他!

只有宏儿而已!

她垂下头去,许久都没有说话。

大不了痛哭一场6

弘文帝嘴巴一张一合的,本来还要继续咆哮,心里那么长久的压抑,郁闷,悲苦,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安慰,得不到天伦之乐的痛苦……这些,非要发泄出来不可!要狠狠地冲她发泄,而且,也只能充她咆哮!

其他的,还敢说给谁听呢!

却见她头低下,双手也垂下,扭着,几乎如宏儿一般,惴惴不安。

那么强悍精明的冯太后,忽然就像个小孩子,低眉顺眼,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也不敢还手。

他喘息着,骂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芳菲才转身就走。

“冯太后……芳菲……芳菲……”

她停下来,淡淡的:“陛下,是你太贪心了。你还记得我们的一年之约么?”

弘文帝心里一震,腾地坐起来。

“只有三个月了,你都等不及。陛下,是你自己放弃的!难道这也是我的错么?你在蹉跎岁月的时候,我在北武当,难道是在风流快活么?你痛苦的时候,我就很好受么?”

“!!!”

“现在,你儿子成群,妃嫔成群,你却还要我不顾道德人伦,不顾自己的名誉身份,跟你苟合偷情?陛下,你现在还能不顾一切,力排众议,让冯太后变成冯皇后?”

弘文帝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还是十分轻柔:“陛下,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了,何必再拘泥于这些男女私情?把一切都抛开,按照我们本来的身份做事,难道不好么?”

“!!!!!”

“如果你不放心我,我愿意撤手,李冲,王肃、李奕这些人,他们随时会向你效忠,只要你按照对国家有利的方向走就行了……至于我,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而已……我早就察觉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你反倒会放开手脚重用他们!”

“!!”

大不了痛哭一场7

“而且,现在你还有许多儿子……”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句“吕后”的评价,锥心的刺疼,低声地:“当然,这些孩子中,也许,还有资质远远胜过宏儿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废黜宏儿……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希望宏儿当太子的……也许,他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王,一个普通的封地,庸俗无为地过一生,不必有太多的责任和远大的报复,也没有压力,才更加幸福……”

弘文帝目眦尽裂,心如刀绞。

是自己先伤她!

有吕雉,必然有戚夫人。

儿子多了,不可能一丝一毫也不觊觎那个皇位!这是皇家的天性使然,你不防备我,我也会暗箭伤你!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来不可能有皇家子弟,真正骨肉相亲,一团和气,团结一致的!

这是不可能的!

隔着许多女人的肚皮呢!

岂能真正血脉相亲!

就如刘邦,最后不一直希望让戚夫人的儿子做太子么?

难怪,这些年她总是不乐意让宏儿回到平城——不愿意让他太早,太深切地,把太子之位,在自己思维里扎根,以免某一日,从高位跌下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性命不保。

甚至,不希望他太过认为自己是太子!就连唤他也是不一样的:宏儿,宏儿!

甚至不怎么在慈宁宫让他穿小太子的衣服,都是便装的,一般孩子一般。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冯太后,从未真正认为宏儿的地位,牢不可破过。

岂能忽略?他的太子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是弘文帝最最炽热的时候,做出的决定。

情浓时,一颗心挖出来都愿意;

情淡的时候呢?

母凭子贵,其实,何尝不是子凭母贵?

商纣王,甚至还是凭借母亲的正位受宠,才能做皇太子登基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8

他伸出手,想拉她:“芳菲……芳菲……”

她竟然没有挣扎。

就站在原地,任他拉住自己的手。

一时,竟然有点儿恍惚,就如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就如宏儿出生的最初两年,那些甜蜜温馨的日子。

“芳菲……是我的错……是我……”

她的声音也有点儿恍惚:“陛下……我也很痛苦……男人再痛苦,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女人,她们会服侍你,讨好你,给你生许多其他的孩子,而且,正大光明,无人谴责……难道,你宠幸其他女人的时候,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难道,你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地生下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在解剖他;他也在解剖自己,犹如解剖一只青蛙。

一个男人,从一个一个的女人身上下来,然后,一切的错误,反倒变成了自己的!

她惨笑一声:“是,你们都说是我在逼你。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让你等几年么?难道这几年,我自己不也在等待?……陛下,你太贪心了……也或许,是我要求太高太高了……你知道米妃来问我要米贵人儿子的封赏,我是什么感觉?她还指望,太后不偏心,公平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孙子’呢……”

孙子!

自己生的儿子当孙子!

以保全可怜的贞洁,可耻的名誉。

“芳菲……芳菲……”

他只能喊出这两个字,喉头彻底被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兽。

死刑已经开始,一刀已经挥下来。

是她的,也是自己的。

二人,都是死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而且,这样的话,也是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肯这样掏心掏肺了!

此后,才真正是政治合作伙伴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9

“陛下,你知道,我的政见,看法,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支不支持。如果你防备我,希望我收手,请你明言,而不要再这样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就算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斗胆向你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芳菲……芳菲……”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喊她,只求软弱的挽留——不知道是要留住自己的青春,还是想留住不堪回首的天伦之乐——

“芳菲……都是我错,是我的错……”

他溺水了,就连分辨,连挽留都没有办法。

她的手是放开了的!

彻底放开,不会再拉他一下,就如自己之前,先放了手!

芳菲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停留。

直到门轻轻打开,又关上,弘文帝才猛然跳下床来。桌上,放着她的药盒,揭开,还冒着热气。

就如一个人的前半生,就如一段快要过去的感情——热气散尽,一切不再。

而芳菲,她竟然还记得那一个一年之约!!

他都忘了——在那个儿子生病啼哭,赵立却请不回她的夜晚,他就彻底忘记了!愤怒之下,破罐破摔,越走越远。

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在纸醉金迷,在绝望放荡里,已经回不了头了!等到瓜熟蒂落,等到烽烟四起,才明白,这一场噩梦陷入太久了,一切的凉薄,形如自己的祖先,形如历代的帝王!这才明白,为何会有不公平——就如父皇的不公平,连一些孩子的面容他都想不起来!

就如神殿摔死的两个小王子,父皇连哀悼自己难产死掉的孩子,也不曾过多为他们哀悼!

凉薄,原来是父子传承的!

他颓然靠在门上,喘息着,眼前一团漆黑。

人生,失之毫厘,便差以千里。

无数的人都在错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10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宏儿已经被赵立等护送回去。芳菲一个人走在山间小道上。北武当的仲夏之夜,天际高远,云彩浓艳,流淌的瀑布,缎带般的山涧……每一处,都是风光绝佳。

她往前走了很久才停下来,坐在一块几乎算得很丑陋的大石上。

抬头看时,才发现这是通往罗迦陵墓的路——只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但是,她没有走近。好多年了,再也不曾走近过了。

为先帝守陵的太后,竟然不敢真正去谒见先帝,驻守洒扫。

那么强大的屈辱——于罗迦而言,那是屈辱么?

可是,罗迦呢?他不也有过小怜,张婕妤?甚至以前的那么多妃嫔,那么多儿子——为什么男人就不是屈辱呢?

弘文帝也生了那么多儿子,那么多女儿,为什么他们可以和别的任何女人生儿育女,鱼水欢乐,事后,不但他们自己不觉得耻辱,而且,世人也不觉得耻辱呢?

只有女人耻辱!

只有女人觉得女人是耻辱的!

所有人都为弘文帝不平,自己呢?

世人对女人的要求,何等地苛刻!

她忽然愤愤不平,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谁知道一个女人的艰辛呢?

罗迦在责备自己,群臣在指望自己,弘文帝在警惕自己,儿子,要依赖自己……自己呢?唯独为什么就是没有自己呢?

自己的这一生,比之弘文帝,何止艰难百倍?

就因为自己一直隐忍,一直苟且偷生,所以,他便可以大摇大摆地,做出比自己更加痛苦的样子——让自己觉得亏负他!

其实,到底是谁亏负了谁呢?

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甚至连哭泣,都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犹如一只见不得光的地老鼠。

人生有什么了不起呢?

大不了痛哭一场!

哭过之后,还不是明日复明日,日子要过路还长。

————PS:今日到此。周六一早更新。

皇帝太子1

两日之后,弘文帝宣布痊愈,着手处理政事。

在回平城的头一日,再下一道诏书,册封小太子为皇帝太子,同时,太子太傅京兆王另赋要职,由冯太后推荐的能臣中书令李冲出任太子太傅。

诏书一出,众皆哗然。

太子太傅由李冲出任也就罢了。

皇帝太子——这个实在太离谱的词,把大家都雷住了。这还是个新名词,之前,从未有过的。也就是说,弘文帝,已经在太子的基础上,把儿子完全当大半个皇帝了!

所以叫皇帝太子!

一生,再也不许废立。

消息传来时,冯太后正在慈宁宫教导孩子念书,传旨的是弘文帝本人。

没让任何人通报,自己悄悄进去的。

宏儿见父皇再来慈宁宫,而且满面笑容,他许久不曾见父皇如此,这一欢喜,立即跳起来:“父皇,父皇……”

伸手就去抱他。连沾染了墨汁的手也不管了。

和其他的孩子总是不一样的,那么浓烈的感情,甚至不因为自己曾经喝斥他而有任何的改变。

弘文帝紧紧搂住儿子,心情,那么轻松,那么愉悦,仿佛一股强大的辛酸和喜悦在胸口交织,要爆炸一般。

他见儿子用毛笔写字,脸上沾染了一团的墨汁,样子十分可笑,一把搂住他,轻轻替他擦拭额头上的墨迹,柔声道:“宏儿,今天写的什么?”

“父皇,你看宏儿写得好不好?”

“好,真是好极了。”

他仔细地看,称赞了儿子,见儿子小脸上满是喜悦和自豪,这才拿了圣旨给他:“宏儿,你看,这是什么?”

宏儿拿起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抬起头,又惊又喜:“父皇,不要以前那个太傅了么?”

“对。李冲做太傅,他讲得更加有趣,宏儿一定会喜欢的。”

皇帝太子2

“对。李冲做太傅,他讲得更加有趣,宏儿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冯太后,不经意的。她在一边,淡淡的,他看不出表情,只知道她在认真地听宏儿念。

“哈。宏儿真是开心,李太傅讲课才有趣呢!比之前的任何人都有趣……父皇,李太傅说,以后要教宏儿黄老之术,什么叫黄老之术呀?”

“等宏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父皇,这个皇帝太子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宏儿是我们北国的小皇帝呀?父皇百年之后,宏儿就要做皇帝……”

芳菲一直站在一边,没有作声。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弘文帝,除了偶尔必要的政事交谈,此外,绝无任何一句私人言语。此时,听得弘文帝这句“百年之后……皇帝太子……”,竟微微有点不安。

弘文帝下这道诏书,可不是他忽然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心里长期的堵塞——自从那日最后的一场争执之后,他便明白,纵然自己和冯太后的争吵,那也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有时争吵也是一种幸福。怕的就是,连争吵的人也没了。

那么疲倦,那么惊惶,那种失去的痛苦和悔恨,又不知道如何弥补的遗憾,只恨不得,马上把儿子扶持上皇位——只要她们母子平安,一辈子有保障,马上让儿子做皇帝,他都愿意。

“父皇……你一直做皇帝,宏儿做太子,这不是很好么?”

每个孩子,都希望不长大,一直让父母遮风挡雨。

每个父母,也希望真的一辈子能够为子女遮风挡雨。

但是,岂能真正遮挡一辈子?

他笑起来,小孩子的时候,当然是做太子好。但是,十八九岁后,成年后,变成了老太子,处处受人掣肘,就如当初的自己,有力气也使不出来,长长久久地做太子,便成为了一种悲剧。

皇帝太子3

“宏儿,父皇一定把一切都给你准备得妥妥帖帖,让你做一个做好最稳固的小皇帝。”

“父皇,宏儿现在也很稳固呢!”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稳固,而且,他还不曾见过自己那么多的——兄弟——意识里,父皇是自己一个人的,而且,也只爱自己一个人。

几曾有什么恐惧呢?

弘文帝心里竟然是欣慰的,希望的也是如此——但愿一直如此!但愿这个孩子,一直坚信自己是最受宠爱,而且是唯一的宠爱,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个。

千万不要像自己,五六岁开始,就懂得了害怕——害怕自己的太子地位朝不保夕。

那时,父皇粗心大意,不曾发现,也没有那个心思来发现,以为太子的龙袍穿上了,东宫就高枕无忧了。

其实,不是这样。

所有,他才会给儿子加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太子”——皇帝还在太子之前——以真正确定和巩固儿子的地位。同时也是诏告天下:谁也不要再打这个主意了!朕有生之年,永不改变!

“父皇……”

他搂住儿子,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宏儿……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父皇最爱的儿子,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

就如一次的表白——对儿子的表白,甚至,其他的表白。

小太子不解其意,又理直气壮,难道不一直都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