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8

他从震惊里清醒过来。孩子好奇地问:“父皇,你不舒服么?”

他强笑着摇摇头:“没有。宏儿,我们去看看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菜肴丰盛,精致,但并不过分的多,在慈宁宫,他一直秉承着冯太后的饮食习惯。就一张案几,父子对坐。

今晚的主菜是热气腾腾的汤锅,里面全是北武当收集的各种菌子,蘑菇。汤鲜味美。

弘文帝屏退左右,亲自揭开盖子看看里面的东西,只见儿子已经瞪大眼睛,食指大动的样子。

这时,才去看床上躺着的芳菲。芳菲还是一直昏睡着,每天的意识都不是那么清醒,身子也一时没法恢复。而且,躺得越久,精神越是不见好转,人也更是憔悴。

弘文帝走过去坐在床前扶起她,柔声道:“芳菲,今晚想吃点什么?”

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孩子端着的碗。

孩子眼里满是惊喜:“太后,您想吃东西了么?这菌汤很好喝,宏儿给您端来好不好?”

她摇摇头,但觉身子那么沉重,头颅也那么沉重;躺了这么久,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放到眼前,都引不起任何的食欲。

弘文帝暗叹一声,将旁边放好的补汤端起来喂她:“芳菲,你先吃一点。过几日精神好一点再吃饭。”

她喝下去了整晚汤药后,重新躺下去,弘文帝父子两才吃起来饭来。

饭后,弘文帝按照惯例给儿子讲故事。

火炉里不时扔进去几颗干果,发出噼啪裂开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就一大股稍稍带点焦糊味的香味。

玩得一会儿,孩子开始打呵欠了。弘文帝拍拍他:“宏儿,去休息吧。”

孩子立即就往太后的床上跑。

芳菲这时缓缓坐起来,低声道:“宏儿,你去自己房间睡。”

重逢9

宏儿一怔。这些日子,自己都睡在这里的啊。

弘文帝也一怔,一时仿佛不太适应。好一会儿,才强笑着安慰儿子:“宏儿,你回房间吧,太后醒了,以后就会陪你玩儿了。乖,等会儿父皇再来看你,看你乖乖地有没踢被子……”

“父皇,我没有踢被子呢。”

“哈哈,这些晚上,你每晚都踢被子。”

宏儿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放开太后的手,微微有点不安,还是很听话的下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二人。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甚至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弘文帝有点恍惚,这么多年了,二人仿佛已经从未这样真正清净的面对面了。

他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一身便装,头束冠冕。这样的衣服,令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一如太子府的时候。

那时,他是太子!那时,她是芳菲!!

现在呢?

在对视的眼神里,仿佛并非是仇人,仿佛从未水火不容。甚至于这一次的中毒事件,仿佛都不见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弘文帝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温柔得出奇:“芳菲,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淡淡的:“我也是。”

“那你先说。”

“陛下,多谢你这些日子来如此照顾宏儿。”

他怔怔的:“哦,不要谢我,宏儿也是我的儿子。”

“但是,陛下,请别待孩子好过分了……孩子,都是这样,如果得到太多,日后,便会越是贪心……万一没有了,便会失望……心生怨恨……”

“不,芳菲;宏儿能得到的一切,一辈子都不会失去。”

“我明白,我今天问过他。他说,他对上朝的事情很有兴趣……”

弘文帝笑起来,起身,坐在了她的床头,伸出手,搀扶她。

重逢10

他的手很有力,肩也很宽。她被他搂着,整个人彻底靠在他的怀里。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仿佛一辈子,都不曾如此过。

这还是第一次呢。

忽然想起,多久以前?自己是热切盼望过的。在太子府的时候,在他逐渐好转的那些日子,情窦初开的少女,画眉涂红,胭脂层层,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畅想着白马王子飘然而来,就这样拥抱着自己,眷顾着自己,哪怕跟整个世界对抗都在所不惜。

那时,自己曾经那么渴望。

不料,等来的却是罗迦——是罗迦的拥抱,是罗迦强横的拥抱,亲吻……而女人啊!女人最大的无耻在于妥协——身子给了他,心便很难保持独立。恨也罢,怨也罢,只要他三分的好,女人便七分的认命了。

谁知道,从此一辈子,命运都没法彻底由自己把握了。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一切把握自己的命运——谁人从未妥协过一丝一毫?

最初的痛恨——谁知道变成了最后的回忆?

强横的罗迦,也没法强横了。

一辈子横着行走的男人,现在呢?

他的爪牙呢?

他的凶残呢?

她第一次没有再抱着痛恨的心理——而是真切的同情和怜悯——就如世人眼里,无恶不作,强权霸道的冯太后,杀了那么多鲜卑贵族,剥夺了那么多人的权利……可是,谁又能知道,在很多情况下,她也身不由己?

甚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有保不住的时候?

没有人是万能的。

可怜的罗迦!

只有自己设身处地陷入了困境,才会那么真切的理解和同情——她想着自己的初恋的时候,却在怜悯那个“死去”的男人!

那是一种女性的特殊的情愫——太累了,太疲倦了,不想一味的对抗了。相反,如此的温情脉脉,反而更便于说得清清楚楚。

重逢11

弘文帝却是无限喜悦,手抚摸在她的头发上,声音十分温存:“芳菲,宏儿非常聪明。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满意的事情,便是因为有了这个好儿子。芳菲,谢谢你,都是你把他教育得这么好。”

她不胜欣慰。

自己这几年,获得的是这个评价,也无愧于心了。

“芳菲,这些日子,我才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前半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太多人的目光,太多人的阻碍……可是,我们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呢?我们两个,都不太年轻了……”

她微微转头,看到他身上的袍子。

非帝王服,而是便装。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过去了很久的日子——彼时,是他这样躺在病床上,而搀扶他的,是自己。

时光如此颠倒,竟然让人魂魄难安。

“芳菲……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情,但是,希望你原谅我。只要重新开始,我们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一定会幸福么?是的,至少宏儿会幸福。

但是自己呢?

她的脑子里,不知为何,响起猫咪的叫声,那么尖锐,那么凄厉。“瞄”的一声,仿佛两只波斯猫临死之前发出的惨呼。

岂能再回到从前?

“芳菲……”

“陛下!”

“芳菲,你说。”

她顿了许久,这话本是难以出口的。要宏儿不做太子,完全是不可能的。自己已经失去这张筹码,然后,还有什么呢?

“陛下,我想离开这里。”

弘文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今日到此。老规矩,周五还是下午2点之前更新。

恩断义绝1

“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甚至,他都没来及看清楚面孔的男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个人,明明是没有危害,没有妨碍的,但是,为何会想起他呢?

是他无害么?

是他那样强大的气场?

是芳菲这样平淡的声音?

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软弱和妥协?

“陛下,我太累了!”

他心里一震。

她从未露出这样的疲倦和脆弱。

他搂着她的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气。才发现,那肩头的瘦削,整个人的憔悴。这些年,岁月不曾饶恕的苍凉——为什么自己还一直以为她才18岁呢?

为什么一直以为是那个18岁,精力无穷,光着脚丫子,在翠绿的草地上跑过的少女呢?

“芳菲!”

他的声音轻轻唤在她的耳边。那么温存,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悔恨与关切,爱惜。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脆弱。

她的头贴在他的肩上,一点也没有躲避。许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他,仿佛依靠着一堵坚实的墙——本来,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怀了。

那么长久的冷战,对抗,争执,政见上的分歧……尤其是政见上的不同,将二人原则性地隔开。

他的鲜卑贵族意识,她的改革大国意识……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对权力的认识和争夺!为了更好地服务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每个人心里都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已经不是男女纠葛了,是政治家之间的互相协作又互相斗争。

恩断义绝2

如果不协作,北国的变法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又不可能永远协作,斗争不可避免。各大利益集团之间,从未停止过斗争。鲜卑贵族的利益,汉臣的利益,各自的拥戴……所以,才有两人的决裂,李奕的惨死,到两只波斯猫的惨死——那一场可怕的剧毒。

芳菲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自己和他,竟然还从未这样的开诚布公。

“陛下,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很累……有时,已经不是因为先帝了,而是来自你的压力,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在戒备你了……”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拥抱着她,心如刀割。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宏儿生病,她拒绝回平城后,他就绝望了。

妃子们一个个地怀孕生子。每一次,他都会大张旗鼓地来北武当报喜。心里总是藏着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会妒忌吧?会很妒忌吧?会抓狂会吵闹会哭喊吧?

多么希望,她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醋妒的妇人,一个泼妇一般大吵大闹。

那样,才意味着她的在乎。

可是,她没有。

她从来不曾。

每一次,她都做到了“祖母”的本份,该赏赐就赏赐,该怎样就怎样,无动于衷,落落大方。甚至好几次,面对米妃的巴结,询问,她都不曾有任何的不满,还真的给予赏赐,给予故人的情谊。

只是,平静无波之下,心,走得越来越远。

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挽回了。

等弘文帝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等知道她可能妒忌的时候,冯太后,已经绝无可能变成冯皇后了。

就算鲜卑人再开放,再怎么“父死嫁子”也不成了;纵然是改嫁大单于儿子的王昭君也不成了。

冯太后,不是王昭君。

弘文帝,也不是大单于的儿子。

恩断义绝3

日益走向强大的北国,已经全盘汉化,尤其是这几年以来,太学的兴起,均田制的推行,大半国民彻底改为汉语,甚至王子皇孙,接受的全是彻底的汉化教育。

冯太后,永远不能变成冯皇后了。

宏儿的出生,本是最好的机会。但是,由于彼此之间的固执,犹豫,从未真正卸下来过的心防,从未真正的坦诚相待,最好的时期,在大家慢性的拉锯战里,已经彻底错失了。

弘文帝紧紧抱着她的肩头,眉梢眼角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苍老得比她还厉害十倍。

少时的情侣,老来的伴侣。

谁知道这是内心里最最坚固的依靠呢——就连恨的时候,也带着强烈的爱和依赖。

只是,这伴侣也要离开了。

“宏儿现在已经大了,懂事了。他跟你回平城也不会哭闹了。你带他走吧……”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宏儿跟着他,一国的太子,有父亲眷顾他,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思索了很久。只能选择这唯一的路。

一个皇太后,不可能轻易剥夺太子的权利,因为,这关乎着太多人的利益了。到了今日,宏儿,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太多人的希望。

是整个汉臣集团的希望,是李冲,通灵道长等人的希望;甚至,也是弘文帝的希望。

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把这些关系一切斩断。

自己只能斩断自己。

弘文帝的声音非常艰难,有些飘忽:“芳菲,你想去哪里?”

“我其实也没确定的计划。就想带几个人,随便走走看看。这些年,我就呆在北武当,觉得太局促了,眼界也放不开。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朝是怎样,甚至柔然是怎样……”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昔日的朋友,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

他呢?他在哪里?

恩断义绝4

回答她的是弘文帝:“柔然国这些年益发壮大了。安特烈率人下了一趟洛阳,但是,他发现不行,便又转移回了大草原,占据了北边千里之外的大草原,成为了一方霸主。据说,当地的诸侯小国,全部被他收复了。但是,他没法进入洛阳,而且距离洛阳越来越远了……”

她点点头:“他当然不行!我早就知道他没法去洛阳,永远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柔然完全没有汉化一说。除了安特烈,其他武将比鲜卑贵族还顽固,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而且,根本不屑于去学习,去变革。他们没有任何像样的文臣,根本没法足以改变他们的游牧生活……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洛阳圈成他们的放牧基地,而且,也不适合。”

现在的冯太后,已经有这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听得很仔细,然后,问她:“你说,我们北国行么?真有一天,能进驻洛阳么?”

她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是先帝的心愿喃。”

弘文帝也笑了一下:“是啊,父皇生前的确很希望促成我们南下洛阳。”

“洛阳自古就是王者之都。人文,王气,经济,政治,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行不行,也许,希望就在宏儿身上了……”

若换在以往,她这样说,弘文帝是会生气的。但是,今日,他一点也没生气,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的确,十年八载,我们都没法达到那样的经济水平。也许,李冲等人会交给宏儿更多的治国方法。”

“会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的。”

她觉得有点疲倦了,声音也微弱下去。

弘文帝搀扶着她躺下。

此时,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躺在他的臂弯里。

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埋怨。

恩断义绝5

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这样渴望过的——一个女人,再强,也强不过男人的怀抱。谁的一生不曾孤寂过呢?

只是看他一眼,连眼神都是软弱的:“陛下,我想离开这里了……等我好了,我就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政敌离开了,皇权真正得以至尊。

难道不是一劳永逸么?

弘文帝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争吵呢?

她醒来后,本该是愤怒和自己争吵的,不是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反而是这样的示弱,这样的——反攻?

有一种软弱背后的反攻,更加强大。弘文帝甚至觉得自己瞬间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一个彻底被缴械,剥夺了武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了大刀,狠狠地砍在你的身上。

却没有血,只感到无形的痛。

福至心灵一般,拖延,彻彻底底的拖延。心里的冰山,一时半刻不会融化。但是,他希望能够融化。只要有爱,便能融化。

他的声音非常温存:“芳菲,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果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挣扎,依旧柔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么长的日子,弘文帝整日整夜地滞留慈宁宫。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么?可是,就如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连抗争都懒得了。随他吧,一切都随他吧。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夜里轻轻地拥抱她。听着她微微的呼吸之声,方觉得甜蜜,难言的甜蜜和幸福。这些日子,仿佛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人最怕的不是永远失去,而是失去之后,又再次拥有。

然后,谁还能舍弃呢?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恩断义绝6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不!

绝不!!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大早,就艳阳高照。

被淅淅沥沥的冬雨侵袭了许久的人们,终于见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弘文帝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里的女人还在沉睡着。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仿佛一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似的。

一般人是不会如此沉睡的,只能说明她精疲力竭,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但是,此时弘文帝忽然童心大发,伸手咯吱在她的腋下:“芳菲……芳菲……”

她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他一眼。

“芳菲,今日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想坐起身子。

他却笑着搀扶她,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靠坐在床头上。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上,体会着那样宁静的幸福——多少个晨昏,多少个日夜,一起睁开眼睛,一起看着日出!

几曾敢奢望生命里真会出现这样的美丽景色?

几曾敢奢望一切真会变成了现实?

如果运用权力能够办到,他一定不会放弃!

如果舍弃了权力能够实现,他也绝不会留恋权力。

“芳菲,你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的目光看向窗户。

窗户是半开的,能看到外面苍黄的冬日萧条,艳阳也无法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