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一个妇人——一个典型的小妇人。

温柔祥和,从此不再咄咄逼人。

甚至她的容颜,也因为这样的温存,显出无限的荣光。

甚至她的发髻,也乌黑得那么年轻,充满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动。

弘文帝忽然觉得很幸福。

不是妻子,胜过妻子。

他一辈子追求的骨肉之欢。

那是一种真正情感交流上的幸福。

仿佛自己和她的距离,从未如此亲近——不再有任何的防备;也不戒备,不互相警惕,也不互相攻击。

一如那些20几岁时的岁月。

美好而单纯。

就如她当年的笑脸,那些年轻而傻傻的话。

那时,她是自己的女孩。

彼时,她是自己儿子的母亲。

一切,美满。

此生,无憾。。

他在御膳桌边坐下,一如男主人。

此时,她和儿子,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一左一右。

没有任何的区分,就如普通人家。

宫人全部屏蔽,反倒是他站起来,替她和儿子盛饭,心里非常的喜悦:“宏儿,你看,今晚太后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菜,要多吃点。”

生离死别5

孩子很高兴:“太后,以后,我每晚都来这里吃饭么?”

弘文帝立即代替她回答:“当然。宏儿,以后,你照旧和太后一起用晚膳。”

心里当然存着疑虑。

儿子那么小,小皇帝的饮食起居,必须有人过问。怕有人下毒,或者其他之类的。如果没有一个精明强悍的人,其他人,又岂能放心?

父子二人,同气连声,只道太后什么都肯答应。

这一顿饭,吃得那么愉悦。

直到去正厅坐下,热茶上来,芳菲才淡淡地问:“陛下,你何时出征?”

弘文帝本是在回避这个话题。

听得她问起,才说:“从粮草估算,大约一个月左右启程。”

芳菲默然,没有回答。

一个月

以弘文帝这样的身子,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就只需要一个月?

她几次想阻止,但是。每每话到嘴边,总是说不下去。

弘文帝反而很释然,语气非常轻松:“芳菲,你别担心。这一次,如果凯旋而归,也解除了我们北国的大患。”

那是一种强烈的直觉。

就如当年罗迦的出征。

再怎样的凯旋,也换不来,最后的活命。

唯有宏儿,察觉不到大人之间的秘密,依旧撒娇,欢笑着要父皇给自己讲一些出征的故事。

弘文帝不拒绝他,就给他讲自己第一次出征的故事。

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芳菲也一直倾听。

直到晚了,他才亲自领着儿子,温和道:“芳菲,我先送宏儿回立正殿。”

“陛下,你也该先去休息,宏儿自然有人送。”

他非常坚决:“我想这一个月,自己亲力亲为,教宏儿功课,辅导他的学习,接送他。”

因为,过了这一个月,就没时间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芳菲再也没有话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离去。

生离死别6

整整一个多月,弘文帝再也不曾在其他妃嫔面前露面。也从未举行任何的宴饮,或者联欢。除了小皇帝必须按照礼节的一次,他只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太上皇帝,从此不近女色。

他对自己的妃子们,对那些年幼的儿女们,并无感情。

到了此时,也不想去弥补。

因为,对自己的这个身份,已经厌恶到了骨子里——知道非同寻常人家,弥补,并非是父爱,而是更大的伤害——宫廷女人,一份颜色,便当作了十分的攀升。

从此,后患无穷。

争斗无穷。

他决意什么都不做。

既不召见她们,对于她们主动的请安,也一概拒绝。

他避而不见,每日,只关心小皇帝的学习,关心国家继承人是否能够合格,顺利地走下去。

此外,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妃嫔们的焦虑,可想而知。

都在忐忑不安的考虑,难道,太上皇帝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以往,群臣们闻言,自然会上书,直言建议皇帝陛下,应该保持一颗公心,保证后宫的安全和稳定。

可是,此时此刻——太上皇帝宠不宠幸谁,有什么紧要???

太上皇帝生不生孩子,妃嫔如何——都已经不再群臣的责任范围以内。

小皇帝才是关键。

失去了群臣支持的妃嫔们,只能一个个感叹青春易逝,太上皇帝薄情,也没任何办法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弘文帝出征在即。

满朝文武,举行了太上皇帝亲自参与的最后一次早朝。

全是关于出征的决定。

是李冲主持的龟甲占卜,签约:上上。

众人都很高兴,大呼万岁,说这一次,铁定要大胜南朝,凯旋而归。

弘文帝自己也很开心。

甚至他的战马,出征的铠甲,龙袍,都穿上了,只为这最后一次的战争动员令。

小皇帝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忽然很激动。

——————————今日到此。

新更——生离死别7

小皇帝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忽然很激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父皇金戈铁马,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意义——尽管还是在后方,可是,已经亲眼见识,皇家的军队,如何要浩浩荡荡地出发。

宫内震动。

嫔妃都那么不安,议论纷纷:太上皇帝御驾亲征。

此时一走,以后,相见何期?

大家都忍不住了。

有些人,甚至想结伴去找冯太后,希望恳求太后,留住太上皇帝,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是,当她们的联名到了米贵妃处,便戛然而止。

此时的米贵妃,已经是米太妃了。

一下升了级。

当然知道自己此时身负的责任和重担。

———其实不是重担,而是没得任何重担了——就是宫内一群富贵闲人。

太上皇帝一走,自己等人的富贵荣辱,都在小皇帝身上了——准确地说,是在冯太后身上了。

此时,去招惹她,若是让她察觉了任何的蛛丝马迹,岂不是自寻死路??

而且,就连陆泰也出征了。

陆泰为先锋。

谁知道这一去,吉凶如何???

而且,北国早前已经有了败绩。处境艰难。

所以,当她看到另一群富贵闲人,要去游说冯太后的时候,既不支持,也不参与。也不阻止。

那些人,个个是何许人也?

都是人精。

见米太妃都不敢出面,谁还愿意去?

大家紧锣密鼓地商量一阵子,便鸟兽散了。

只弘文帝牵着儿子,容光焕发。

甚至,当他们父子俩走进太后的宫殿时,笑容都爽朗了起来。

芳菲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到他们。

此时,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宫廷里的树叶全部发芽了,绿成一片,凉风习习,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她甚至看到那些花树——从昔日的燕国来的花树,也都郁郁葱葱,逐渐有了繁茂的花苞,开出繁盛的花朵。

生离死别8

这些树木开花了。

种植了二十几年,终于开花了?

她站在花树下,折下一支花枝,拿在手里。

这一日,她换了一身衣服,色彩鲜艳,但依旧不失端庄。云鬓乌黑,堆积在脑后,只用头钗固定,没有再使用任何的首饰。

弘文帝很远就看到她,慢慢地停下脚步。

看她盛装出来。

看她临别的从容。

今夕何夕,似水流年。

仿如当年太子府的后花园。

彷如那个一尘不染的洁白的少女。

蓝色袍子,红颜如花。

就连笑声,都透露出清淡的花香。

他微微恍惚。

看到她的目光也看过来。

他一身轻便的铠甲。

一扫昔日的病态,变得那么雄壮魁伟——是铠甲让他魁伟?

是出征的这口气让他魁伟?

或者,是他的血脉?

祖先的那种不停流淌的血脉?

这魁伟,令他的颜色加深——几乎这一辈子,她都不曾见过他如此的伟岸,雄姿英发,皎洁而英雄。

穿上戎装的男人,总是这样?

她恍然心惊,忽然明白,这是谁——

这是罗迦呀!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罗迦呀!

戴着绿咬绢的王冠,戴着巨大的宝石戒指——如一颗巨大的花树。

她之前,从未看到男人如此俊美。

罗迦,太子,她看不真切。

两个人,一样的英俊潇洒——弘文帝,甚至他是到了中年,才显露出这样成熟的,独特的气质,比罗迦更加沉郁。

只恍恍惚惚地听得儿子的声音:“太后……太后……”

这声音,依旧没法将她从幻觉里拉回来。

直到他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

孩子又长高一截了。

就如花园里的小树,一日一日,挺拔起来。

就如自己的青春,一点一点,逐渐老去。

她此时再也没有抱起他的力气了,只能拉住他的手,目光,还是看着弘文帝。

生离死别9

弘文帝提着一把大刀。

那是北国君王出征时,将要挟带的指挥刀。

她看见过的。

罗迦随身不离。

从他的祖先处传下来。

象征着北国人的英雄情怀——

太祖,太宗,罗迦开始…………每一个人,都是笑傲天下,驱逐南北,再不济,也曾打过长江,挥鞭指着敌人的鼻子大骂,几次,让南朝危殆,几次,几乎迁都…………

如今,岂能让人家反攻了??

而且,当时的皇帝,又是一个小小的暴君。

所残杀的大臣,宗族之多,几乎把邺水堵塞;鱼腹里面,都是人的手指甲,脚指甲……

当地人,几年不敢吃鱼虾。

如此的一个政权,岂能让北国兵败??

弘文帝,这才继承了祖先的军刀。

事实上,他从来不是个尚武的男人——尽管性烈如火,但是,对于战事,向来并不那么热衷。

只是,这把军刀,

现在,又到了弘文帝手里。

她忽然很想伸出手,摸摸那把刀。

但是,她没有。

她一脸凝重,内心空虚。

弘文帝的声音那么柔软:“芳菲,你看,这花树开花了……以前,我不知道还能开花。”

他随手,折下一支很好很鲜艳,花苞很大,花簇密集的枝条给她。

全是花朵,几乎没有叶子。

红色的花。

几乎和她的脸色一样。

她拿在手上,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地掉下来,从树上,从林间……落了她满头满脸。

弘文帝的目光丝毫没有改变。

她的目光也没有改变。

彼此都能看到彼此的倒影。

彼此之间,在这花树下凝视——方明白:

斜晖脉脉水悠悠,多少的日子,已经在这样的凝视里走过。

就如这花,只开一季。

很快,便衰败了。

他激动难言。

她痛苦不堪。

孩子惊奇地站在他们中间。

生离死别10

孩子惊奇地站在他们中间。

没有人想要他回避。

他也无需回避。

因为,他是二人最好的结晶——

无论这些年,如何的纷扰。

她终究有这个儿子。

他也终究有这个儿子。

那于她,是最好的安慰,最大的陪护,小棉袄一般,让后半生,不至于凄风苦雨,真正丧失人世间一辈子都不曾拥有的骨肉之情——这是她一生最缺乏的。而他,给了她。

仅仅这一点,已经消除了对他的所有的恨意。

孩子,是上天的一个礼物。

自己这一辈子,唯一能够贴身拥有的东西。

于他,也是他的礼物。

江山稳定,天下稳定——

甚至,感情,都那么稳定。

多年的心结,一扫而空。

他忽然笑了,很是欣慰:“芳菲,就要辛苦你了。唉,我只惭愧,这一生,总是让你辛苦!”

她眼眶濡湿,却没法哭出来。

出征前夕,女人不该流眼泪。

多年前,罗迦出征,她从未哭过,这是不祥之兆。

所以,没法泪流满面。

他忽然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