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握住他,紧紧的。

他声音沙哑,贴在她的耳边,几乎将她和儿子,全部搂住了:“芳菲,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这一辈子,从未如此开心……”

是的,这一个月,他过的什么日子呀。

每天花前月下,每天停留此处。

纵然不说什么话,但是那样的对坐,那些一起用膳的夜晚,晨昏……那些曾经一起散步的日子……

都已经足够了。

一个月,便是一生。

这一个月里,她尽其所能地关心他,体贴他,为他治病,滋补他的身子,轻言软语,不理任何朝政,一心一意,只如女人。

只是一个女人的身份和作为。

这曾是他梦想的极致。

妻子和孩子组成的家庭之感,骨肉之亲。

生离死别11

无视任何人的目光。

不怕天下人的责难。

甚至,没有父皇灵魂的指斥。

一切,多好。

就如此时摆在花树下的案几。

三几杯淡酒,七八个小菜,香甜的甜心,时令的蔬果……一如这百花盛开的春天一般美好。

他坐下去,那么惬意,身边,便是自己的妻儿。

就连花瓣一层层地落在他的头盔上,也浑然不觉,只兴致来了,随手捡起一些,丢在自己的酒杯里。

孩子吱吱喳喳的,沉浸在自己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里——他也不知道,这也是自己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了——此后,失去父皇的遮蔽,没有任何的护持,孤儿寡母,要一辈子威慑天下,将会多么的艰辛。

他纵情享受,属于孩子的时光。

弘文帝,放开,让他享受。

就如这一个月,他对他的教诲。

那么多写下来的心得,密函。

对于群臣的如何使用,防备……北国的历代奇怪的规矩,鲜卑重臣的脾性本性,甚至一些弹劾他们的奏折……他这些年,并不是不问,而是分门别类地掌握,整理,一如掌握他们的死穴……现在,他把这些都传给了儿子。

这些权术,阴谋——他本来不想让儿子知晓——但是,儿子,已经不是儿子——只是一个皇帝。

他必须狠着心肠——才不致于,让他反过来,被权臣所掌控!!

他一丝不苟,从未如此认真。

他成了一个最好的老师。

他恨不得把一切都掏出来给儿子——

也给她。

因为,一想到“孤儿寡母”,就那样的心碎——无所依靠的,最孤独,最艰难的两人,是自己最重要的二人。

她举一杯酒:“陛下,祝你这次凯旋而归。”

那是真心诚意的——只要他回来!

只要他回来!

哪怕自己从此不能有所作为——

哪怕情感上,依旧那么尴尬——但是,只要能够回来!

生离死别12

弘文帝,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心情?

心里,竟然小小的雀跃——那是莫大的安慰和至诚。

是她给予的最初,也最纯洁一般的情感。

孩子也举起酒杯:“父皇,儿臣也祝您凯旋而归。”

他呵呵大笑:“会的。我一定会来。只要想到你们在等我,我就一定要凯旋而归。”

一杯酒下去。

肚子里灼烧起来。

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双目从未如此的炯炯有神:“芳菲,今后,北国,就只能靠你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推行什么,都可以放开手脚,随性而为。我相信你……”

她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

以前,一切有他。

成也好,败也罢。

总会有他。

现在呢?

自己可曾还有任何退路?

再也没有了——一败涂地的时候,谁还能站在自己的身后??

她觉得手里的酒杯,重若千钧。

比罗迦临死前的遗言,还不堪重负。

这一个夜晚,如此漫长。

这一个夜晚,如此短暂。

弘文帝一直不曾离去。

他一直留在太后的寝宫。

就连儿子睡着了,也没离开——他只是把他抱到芳菲的床上,为他盖好被子。

见得芳菲坐在案几边,神思恍惚。

他走过去,微笑温和:“芳菲,我们下一局棋,好不好?”

她点头。

棋盘摆开。

她心乱如麻。

每一局,都是输。

他悄悄地让她一子,让她二子;她依旧是输。

好不容易,她赢一局,脸上露出跟宏儿当初一般的笑容——只不知道,他已经让了三子了。

他也满面笑容,看着她忽然变得如此的年轻活泼。

她的声音温柔得出奇:“陛下,休息一会儿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他欣然同意,和儿子一起躺在她的床上。

黎明起。

他精神饱满,翻身起来。

她早已随侍一边,为他穿戴。

只孩子还熟睡中。

谁也没有叫醒他。

然后,弘文帝离去!

————今日到此。

重回立正殿1

然后,弘文帝离去。

芳菲一直站在门边。

看他的身影。

此时,他的戎装那么整齐,大刀那么澄亮。让他的身板,显得前所未有的停止。甚至他走路的样子,因为习惯骑马,和他的族人,祖先们一样,都是那样可笑的,外八字的样子。

所谓的龙行虎步,其实是,他们走路很难看。

身后的御林军,威威赫赫。

都是跟随他日久的臣子。

周鸿等人,紧密地护送着他。

按理,天子出征,鼓舞士气,一般是不会有多大的危险。

但是,芳菲此时却那么不确定。

不是担心他的输赢。

甚至以前罗迦出征,她也从未如此地担忧过————

自己都不明白,只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芳菲看着自己身边的赵立,乙辛。

忽然很想让他们跟去——一直跟着弘文帝。

因为,这两个人,她最信得过。

但是,弘文帝昨夜就拒绝了。

他越是离去,越是要留下他也信得过之人。

甚至那些军医。

本来也是她亲自安排的。而且,连弘文帝的病情的处方,平素需要的那些药,她都有写下来,叫他们如何处理。

此时,却犹自放心不下。

但是,弘文帝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下回头,他几乎崩溃了。

看到她如一个小孩子一般站在旁边。

眼巴巴的。

昔日的强悍,精明,冯太后的风范,都不见了。

再也不是一个喊打喊杀的女强人。再也不是人人敬畏的,法令如山的冯太后……

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眼里都是迷茫和不安。

也难怪,昔日有罗迦。。

罗迦死了,也还有他。

一切,都有个男人。

现在,什么都没了。

“父皇,父皇……”

他听得这声音,更是心碎。

是宏儿。

重回立正殿2

宏儿早已醒了,悄悄地跑出来。就算是个孩子,也感觉到今日气氛不同。

一见屋子里空空的,床上空空的,立即就不安了。

直觉地追出来。

小龙袍也穿得不是那么整齐。睡眼惺忪的。一跑出来,就拉住芳菲的手,焦虑地问:“父皇出征了么?父皇为什么不叫醒我呀??昨夜,父皇说了,要宏儿送他的……太后父皇走了啦???父皇……”

当他看到父皇回头,立即欣喜地跑过去。

“父皇……父皇……宏儿来送您啦……”

这一回头,顿时英雄气短。

心里翻涌。

从不知道,出征,是如此令人难受的事情。

祖祖辈辈的鲜卑男人,就没自己这么窝囊过吧?

弘文帝看着儿子满脸的焦虑和亲热,却没有下马,硬着心肠:“宏儿,好好听太后的话。”

“父皇,您什么时候回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

尚未离去,已经在问返回了。

弘文帝笑起来:“宏儿,父皇很快就回来……”

他欲言又止,终究,不是叮嘱孩子如何治国,如何听话,而是柔声道:“宏儿,到时父皇给你带许多好东西回来。”

“好耶,父皇。宏儿天天等您回来。”

他笑起来,目光落在芳菲的脸上。

清晨的阳光下,她的脸色那么苍白。

甚至胆怯的。

如一个失去了魂魄的人。

弘文帝没法再看下去,得了一声,马蹄扬起,奔出去。

外面,文武大臣恭送。

弘文帝在众臣的山呼万岁里,昂然挺胸奔赴前线。

皇家的轻骑,虽然是打仗,毕竟其实不可小觑。

他奔出一程,平城已经越来越远。

缓缓回头的时候,看不到芳菲了。

也看不到宏儿了。

他心里无限惆怅,双腿一夹马,飞奔起来。

此去,前途茫茫,谁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重回立正殿3

芳菲在宫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外面,朝臣们已经鱼贯而出。

唯有她牵着儿子。

周围,到处是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甚至妃嫔们……米太妃率领的弘文帝后宫,远远地,在一边相送。

直到离去,弘文帝都没再和她们招呼过。

这让她们彻底心寒。

只不心碎。

这么多年了,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

伴君如伴虎。

相反,大家反而如释重负。

她们伺候他,对他小心翼翼,毕恭毕敬,拼命讨好——他也汇报了她们——给她们封赏,富贵,和荣华……

富贵闲人就闲人——此后,大家都轻松了,用不着再明里暗里,用什么手段,耍什么心计了。

大家都跪在冯太后面前,请安。

冯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让她们离开。

她们都知道,太上皇帝出征之前,亲下诏令,由冯太后辅政,小皇帝的一切政令抉择,可以出自冯太后。

这是以诏令的形式颁布的。

依照当时的情况,各种势力的对比,已经没有人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大臣们,都保持沉默。

当然,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时,这个女人,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莫有敢于违抗者。

这群花枝招展,一哄而散。

还是只有芳菲和儿子,牵着手站在原地。

阳光那么灿烂,空气却那么冷清。

孩子抬起头看她:“太后,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似没听见,恍恍惚惚的。

“太后,您怎么啦?”

孩子问了几声,她才醒悟过来,轻轻道:“宏儿,该去御书房处理事情啦。”

孩子怯怯的:“太后,御书房太大了,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哪里。”

其实,并非是一个人,还有侍奉的太监,宫女,还有陪护的老师。绝对没有半点的松懈。

重回立正殿4

不过,他们只能站在他的下方,隔着一段距离。

不能偷窥天子,不能冒犯天子。

国家大事,奴婢不许过问。

以前,唯有一些识字的太监,会将那些诘屈聱牙的奏折整理了,给皇帝陈述——要知道,那些大臣写奏章,都是动辄引用孔孟之道,没点文化的人,还真的看不懂。

小皇帝要读懂这么深奥的东西,显然不太可能。

E而且,他也不喜欢和这些老家伙讲话。觉得太监们阴森森的,不够硬朗。

芳菲凝视着他长长的睫毛。

这一个月,他已经被“惯坏了”——天天是父皇陪伴,亲昵的教导。此时,就如骤然失去了倚仗的孤雁。

“太后……”

她缓缓道:“别怕,宏儿,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

灿烂而晶莹。

“太后,我们先去给父皇祈福好不好??祈求真武大帝,保佑父皇凯旋归来。”

芳菲惊奇地看他:“宏儿,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不过,我上一次回来,生病了,父皇就天天去祈求真武大帝保佑我……”

芳菲不可思议:“你还记得这事?”

那时,他才多大?

才三四岁。

三四岁的孩子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回平城的事情?“太后,我也是才想起的……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我生病了,父皇替我求真武大帝,我就好了……如果我们去求真武大帝,父皇也会凯旋而归的……是不是?”

芳菲低下头,声音哽咽。

“太后……”

她抬起头,脸上带了笑容:“宏儿,我们去吧。”

孩子很是喜悦,拉着她的手,一路上,没有再蹦蹦跳跳,而是走得稳重而老成——他知道,老师教过,祈祷的时候,要庄重,虔诚,不能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