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郎的马车从后头绕了过来,他跳下马车道:“五郎霉矣,车辕陷入泥泞之中。”

阿墨伸出手,扶着谢五郎下了马车。

阿墨喝斥道:“你是如何驭车的?若是摔坏了郎主,赔上你一家性命也不够。”

驭夫心底不由有些后怕。

谢五郎面无表情地道:“罢了,抬起马车,歇息片刻后再启程。”

“是。”见郎主没有追究之意,驭夫松了口气。

阿墨说道:“郎主,前方正好有一处亭子。”

谢五郎颔首。

阿墨让人在亭中清扫干净,又铺了软垫和桌布,备上了一壶清茶与两三盘糕点。谢五郎坐下后,发青的脸色才微微有了好转。

王四郎自个儿斟了一杯茶,笑道:“五郎这几日果真霉矣。”

谢五郎不以为然。

王四郎细数道:“到了明州,发现都是虚的,白来了一趟。启程回燕阳城,好端端的天气,却下起了暴雨。就连你那一向稳妥的驭夫,竟也在泥坑摔了跟头。”

说着,他瞥了眼谢五郎被撞得淤青的额头。

“霉矣霉矣。”

谢五郎说道:“我不信命数。”打从他得知自己有了上天眷顾,可以窥测将来时,他便知命数在凡人手中一样可以扭转。即便此时此刻的他不得上天眷顾,可他依旧如此相信着。

没了神技,他还有庞大的谢家与巫族。

谢五郎说:“明州之事,有人在背后作祟,若无猜错与欧阳家必定脱不了干系。”他不以为意地道:“我在洛丰城待了两月,欧阳家便已不耐烦了。”

王四郎莞尔道:“被人不耐烦,你怎地还如此高兴?”

谢五郎说:“能让人不耐烦,心中怨着恨着,也是一种能耐。”

王四郎被呛了声。

“你倒是说得堂而皇之。不过回了燕阳城,心中念着想着的也不在少数。”王四郎知道的事情多,谢五郎早已到了娶妻之龄,燕阳城里盼着能嫁给他的贵女们多如牛毛,其中又属汾阳崔氏的嫡女与他们王家本家的嫡女最为旗鼓相当。

这两人为争当谢五郎正妻打小便开始攀比,不比个一二来定不肯罢休。

他长在王家,可没少听说自己这位阿妹为了比过崔家那一位嫡女所费的心思。尤其是他与五郎交好,也不知当了多少回中间人,可惜五郎眼光顶顶的高,莫说这两位贵中之贵的嫡女了,连公主的仰慕都不屑一顾。

不曾想到五郎在外游历了大半年,竟有女子入了他的眼。

若是燕阳城的那几位晓得了,恐怕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了。这内宅的争斗,杀人不见骨血哩。

思及此,王四郎忽道:“五郎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姑娘都是水做的,不就耍点心眼了么?用得着这么对人家姑娘?你一离开,崔锦怕是会四面楚歌了。”

阿墨默默地看了王四郎一眼,心中腹诽,崔氏落魄时,郎君你也默默地插了人家一刀呢。

仿佛看透了阿墨心中所想,王四郎睨他一眼。

“阿墨你不懂,我若是那时就知晓崔锦算计了五郎,我定不会这么说。这年头还有姑娘敢在老虎面前拔须,还拔得如此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我王四钦佩得很。”

谢五郎搁下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面无表情的。

王四郎也不怕他,道:“就看在算计你的份上,也该带回谢家。如此有趣的姑娘,放在家里头,正好能解闷。听说还是个伶牙俐齿,读过诗书的,兴许还能红袖添香。”

谢五郎仿若未闻。

他这位知己好友,其实什么都好,脾性也对他的喜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聒噪,偏偏他也不怕他,索性专心品茶。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五郎:领了工资伐开心!

闵恭:没领工资伐开心!

崔锦:还没大展身手伐开心!

谢五郎:给你买包包!不要伐开心!

作者菌:不要包包!我要花花!我要撒花花!

ps.本来今天要更六千字的,但是写到这里卡住了(┳_┳)秉着认真的态度,我今晚梳理梳理大纲!果然一承诺就不能兑现…掰手指,我跟乃们商量下,以后更新字数就随兴如何!

第五十六章

崔锦坐上了马车。

她统共带了八人前往洛丰郊外的布庄。

布庄里的总管姓刘,单名一个洪字,是秦南王府的大总管的爱妻金氏的远方亲戚。秦南王与崔家结为姻亲时,顺手送了这个布庄。

崔锦下马车之前,刘洪已经带了布庄里的人在外头候着。

对于这一位新接手的主人,刘洪是打心底不乐意的。本来从秦南王府的布庄变成了崔府的布庄就已经降了一个等级,如今又再次降了一个等级,还给一个不到二八年华的女娃打理,这不明摆着是要给姑娘家练手的么?

且不说近来洛丰里头的传闻,以前这庄子崔府也没用心打理,他每月将账本交给方氏身边的林嬷核对便成了,若挣得好便上交多一点金,挣不好崔府也不会帮忙打点着。

虽然这个差事油水不多,但好歹也是闲差事,且地处郊外,布庄里众人为他马首是瞻。

如今来了个小女娃,他就得被压一头,心里怎么想便怎么不舒服。

所以当崔锦的马车停在布庄前时,刘洪的脸上虽然带上了笑意,但心底始终是对崔锦有所鄙夷和不悦的。驭夫下了车,刘洪见到有一穿着浅紫衣裳的女娃子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身手倒也利落,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小城里出来的,一点也不似传闻那般。

不过刘洪想归想,鄙夷归鄙夷,表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得做足。他正要开口说话时,浅紫衣裳的女娃子抢先一步开口了。

“想必这位就是刘总管了,我是大姑娘身边的侍婢阿欣。”

刘洪一听,不由愣了下,没想到竟然看错了人。

此时,阿欣又道:“庄子里有歇息的地方么?”不等刘洪回答,她又说:“还请刘总管带路。”刘洪要说的话吞进了肚里。

他侧身一指,说:“这边请。”同时的,他在心里嘀咕了声,这崔氏倒是会摆架子,他便看看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想要怎么给他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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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欣先到了偏阁里,随即从让仆役从随行的马车里搬出了一座坐地屏风,小小地布置了一番后,方请了崔锦进来。

刘洪进入偏阁时,只能见到屏风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刘洪在秦南王府里干过活儿的,自是晓得大家闺秀的做派。可是转眼一想,崔氏也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不过是明州小城来投奔秦州崔氏的,左右也只能算是小户之女。

之前又发生了那样丢脸的事情,如今却将贵女的做派做了个十足。

刘洪顿觉可笑,心中的轻视又添了几分。

他递上了这个月的账本,并且汇报了这段时日以来布庄里头的诸多琐碎之事,每一样都讲得极其详细,以至于连阿欣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刘洪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屏风后的崔锦。

可惜屏风里的人影纹丝不动,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足足有半个时辰,刘洪才停下来了。他在心里得意地哼了声,做人就该知难而退,小城出身的姑娘管什么庄子,绣绣花弹弹琴便好了。

偏阁里头安静起来,若非有指尖翻动账本的声音,刘洪都要以为崔锦在屏风后面睡着了。

他又瞥了眼站在屏风旁的阿欣。

见她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的,他心中便愈发得意,以为崔锦当真被自己唬住了。毕竟初来乍到的姑娘,要接手这么多繁琐之事,也委实不易。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安静的偏阁里响起了崔锦的声音。

“刘总管,洛丰统共有多少布料铺子?”

“大的布料铺子只有三家,供应他们布料的都是洛丰原有的大布庄。”

“我们的布庄是给什么铺子供应?”

刘洪说:“只是一些小的布料铺子,洛丰的布料铺子三家鼎立,其余的也只能捞一些温饱的小钱。我们崔家的布庄染出来的布也入不了洛丰权贵里的眼。”说着,刘洪看了眼阿欣,道:“大姑娘的侍婢身上的衣裳便是出自流云商铺,是我们洛丰上好的铺子之一。”

布庄原先是秦南王妃想开的,非如今的这位续弦,而是先王妃。不过布庄也只是先王妃一时的兴致,兴致一过,正想处理的时候,却意外辞世了。

屏风后忽然传出一声低笑。

“刘总管的眼睛当得上一个‘精’字。”

刘洪不由一怔。

此时,崔锦又缓缓地道:“流云,如裳,浣花商铺三足鼎立,其中又以流云的布料最佳,而供应流云的布庄,正是闻名遐迩的陆家庄。如裳与浣花的布料次之,但胜在样式繁多,又是大商铺。其余小铺的布料虽不是顶好的,但是也不算差,可惜论样式也不及如裳与浣花,且名气也不够。”

刘洪的眼神微变。

此时方知崔锦是有备而来的,方才的几问不过是在试探他。

刘洪有了一丝认真。

“我们崔家布庄虽小,但先秦南王妃寻回来的人都是有手艺在身的,制出来的布料尽管及不上流云,但也未必不能与如裳,浣花一拼,想来这几年来刘总管也费了不少心思。庄里井井有条之余,废缸里头色彩斑斓,刘总管亦有一颗勃勃野心吧。”

所以才会不停地尝试新的布料,企图杀出重围。

若说方才刘洪之前只有一丝认真,此时的他心底已有几分震撼。

崔锦进来布庄时,马车恰好经过了染缸场,不曾想到她的心思竟是细腻如斯!刘洪咽了口唾沫,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不知姑娘可有高见?”

他下意识地便问出了这句话。

这几年来,他的确很是苦恼,自家的布料不差,可惜要他们布料的都是些小商铺。流云如裳浣花根本对他们布庄不屑一顾,且小商铺成本低,给的价格自然也是一般。

他原先也以为是纹案的问题,绞尽脑汁染出了新的纹案,可依旧无人问津。

崔锦道:“若刘总管愿意一搏,我的确有个法子。”

刘洪问:“敢问姑娘,不知是什么法子?”

崔锦一说。

刘洪瞪大了双眼,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的,即便染出了洛丰城中独一无二的布料,流云如裳浣花也看不上,且因成本高,其余小铺也未必愿意要,到时候亏的便只能是我们布庄。”

崔锦慢声道:“我们布庄的料子不差,缺的只是一个打响名气的机会,还望刘总管仔细思量。”说罢,她道:“时候也不早了,阿欣,回府吧。”

阿欣应了声,扶起了屏风后的崔锦。

刘洪渐渐看清了崔锦的容貌。

这不看还好,一看刘洪就倒吸了一口气。他不曾料到崔氏竟生得如此好看!且乍看之下,她身上似乎还有一丝与众不同的气质。

刘洪想起洛丰城里谢家巫子对崔氏青睐有加的传闻,登时就明白了。

崔锦离开了布庄。

回了崔府后,阿欣担忧地问道:“大姑娘,刘总管会答应我们的要求么?”

崔锦肯定地道:“他不会不答应,他只能答应。”她已经接手崔家布庄,里头的人都由她管。她与刘总管一谈,一是为了拉拢人心,二是让刘总管信服她。

她看得出来,刘总管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向上爬的野心。

他费劲心思这么久,样样都做足了,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他怎能甘心!布庄需要一个扬名的机会,而她崔锦最不缺的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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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翌日刘洪便亲自来了崔府,应承了崔锦。

他昨天仔细想过了,也将这几个月以来崔锦在洛丰城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地打听了一遍。

最终,刘洪选择了放手一搏。

此时的他已是别无他法。

他只能信任崔锦,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放在崔锦身上。他跪下道:“但凭大姑娘吩咐。”

崔锦说道:“布料的事情你比我懂,我也不班门弄斧了。”顿了下,崔锦道:“你尽快染出一匹纹案新,样式独特的,颜色不能太艳丽,我的要求便是这些。待染成后,你先交予我看看。若是成了,再大量生产。”

刘洪犹豫地道:“大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的布庄…”

崔锦微笑道:“若是金的问题,刘总管大可不必担心。”

她拍拍手,若干仆役抬出了十个檀木箱子。箱子一开,屋里头金光灿烂,险些晃花了刘洪的双眼。他惊呆了,“这…这…”

崔锦道:“我要做得最用心的布料,还望刘总管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刘洪不曾想到崔锦竟能一次拿出这么多金,心中震撼不已,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道:“刘洪定不负大姑娘的期望。”

待刘洪离去后,阿欣的心都快能出血了。

那可是大姑娘的所有家当!

若是此事不成,那可真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恐怕连布庄都养不起了。

崔锦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仿佛对刘洪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担心。见阿欣如此焦急,她还笑吟吟地说道:“焦急什么,钱出去了,总会回来的。人生总得搏一搏。”

阿欣嘟囔道:“万一失败了…”

崔锦道:“失败了便重新再来。”

她做每一件事都喜欢想好几个下一步,只要确认自己可以承受决定带来的最坏下场,她便能义无反顾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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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刘洪再次来到了崔府,将日夜赶工的布匹交给了崔锦。崔锦一看,满意极了,立即让刘洪继续日夜赶工,尽可能地多染出更多的布匹来。

刘洪领命离去。

崔沁一直留意着梧桐苑的情况,自然没有错过刘洪的一举一动。她将事情与自己的母亲说了。方氏一听,不由嗤笑了声。

崔沁道:“锦堂姐真是不自量力呢,以前刘洪那人捣鼓了多少新花样,不也无人问津。又不是天子所赐的,哪有这么容易成功?”

方氏道:“让她折腾去,原以为她能做出什么大事,走的不过是别人的老路。不出两月,她必定能掏空布庄,到时候哭也没地方让她哭。”

崔沁笑嘻嘻地道:“到时候阿爹就晓得自己看错人了。”

两母女暗地里的话也暂且不表,崔锦自是不知她们背地里的冷嘲暗讽。不过就算晓得了,她也会不以为意。此时的她正忙着让洛丰城最好的绣娘给她做衣裳。

待衣裳裁好后,崔锦前往崔全的院落。恰好方氏也在,崔锦便一一请安。方氏有夫婿在身边,倒也不敢刻薄,还算和气地与崔锦说了会话。

过了会,崔锦才进入正题。

“阿锦自知这段时日给府里带来了不少麻烦,而阿叔不仅仅没有冷落阿锦一家,且还赠阿锦布庄。阿锦心中实在有所愧疚。这几日来,阿锦仔细想过了,阿锦无以为报只能去寺庙中为我们崔府祈福,祈祷鬼神佛祖的庇佑。”

方氏听了,只觉好笑之极。

这到头来竟然只能乞求鬼神庇佑了,崔锦显然是走投无路了。她打量了下自己的夫婿,只见崔全神色不改,只说了句:“也好。”

崔锦叩头拜谢。

离去后,方氏说:“夫主,阿锦此番怕是俱了。”

崔全道:“俱也罢,不俱也罢,我应承了她一月之期,如今还有二十天。”他方才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隐隐约约觉得他这个不到二八的侄女兴许是真的有法子可以令布庄起死回生的。

不过即便她不能,他也不会毁约。

他崔全应承了他人之事,必定不会食言。

方氏只好讪讪地笑了下。

然而,出乎方氏的预料,崔锦当天便收拾细软离开了崔府。方氏原以为崔锦会去附近的庙里,洛丰城郊外正好有一处南山寺,香火颇盛,寻常人家都喜爱去里头上香。

可是据下人回禀,崔锦所坐的马车驶出洛丰城后便进入了官道,一去不复返了。

若非崔府里还有个崔湛,方氏都要以为崔锦这是要灰溜溜地回她那穷乡僻壤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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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这回出远门带上了阿欣与阿宇,还有若干仆役,以及驭夫。崔锦一离开洛丰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无论寺庙大小,只要经过了,必定会进去拜一拜,上一炷香。

就这般过了十天。

期间,崔锦也不知拜了多少座寺庙,上了多少炷香。阿欣全然不知自家大姑娘到底想做什么,第十一天的时候,阿欣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大姑娘这是要将秦州所有的寺庙都拜一遍么?”

崔锦说道:“拜鬼神自是要诚心诚意。”

阿欣说:“秦州里可多寺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