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从榻上爬了起来,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到了梳妆镜前。

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如意纹菱花镜中的自己,脸色微微有些蜡黄,眼眶周遭有着明显的淡青色。尽管不太好看,可她心底却有一丝喜色。

她原以为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在她像是一个市井泼妇那般将谢五郎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尤其是她还将那么高傲的谢五郎的真心狠狠地践踏在地上。

其实她在吼完之后,心里头彻底后悔了。

这样不冷静的她实在不像自己,她应该笑语嫣然地哄着谢五郎,慢慢地将他哄走。

谢五郎这样的人,只能顺着,不能忤逆。

越是忤逆,他便越是在意。

然而,她却犯了一个大错。她狠狠地斥骂了他!尽管骂完后,她心里头舒爽之极!宛如酷暑之下灌了一碗冰露!可冰凉过后,她开始后怕了。

她骂了谢五郎,骂了巫子谢恒!

当时谢五郎的脸色铁青,疑似乌云笼罩,仿佛就差一个电闪雷鸣,他便能将她活生生地劈碎。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的情景。

空旷的屋内静谧得只能听到她的抽泣声。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以至于眼泪一掉便止不住了,从愤怒的大哭再到反应过来后害怕的抽泣。她那时真的后怕极了。

她跌坐在地上,边哭边看着他。

那时除了哭,她的脑子里半点法子也想不出。

而谢五郎的眉头紧皱得厉害,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明知道他目不能视物,可她却觉得他的那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怒意。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就那么“看”着她,半句话也不说。

直到她打了个喷嚏,谢五郎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甩袖转身,离开了屋子。

她傻了眼。

之后,有侍婢进来将她送上马车,驭夫送她回了崔府。她回到崔府后,忆起谢家别院的事情,心中更是止不住的害怕。

足足两天了,她现在才稍微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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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盯了如意纹菱花镜中的自己,左边脸颊的红印已经消失了。半晌,她方唤了阿欣打水进来。她仔细地洗净了脸。

接着,她又唤阿欣捧来吃食。

这一次她不像前两天那般,只用了一点点,而是将所有吃食都吃进了肚里。随后,她开始梳妆打扮,用脂粉掩盖住了脸色的蜡黄,和眼圈的青黑。

阿欣担忧地道:“大姑娘,你当真不需要寻个巫医回来了么?”

崔锦说:“不必担心,只是心病。”

阿欣听崔锦如此说,方安心了不少。

崔锦对阿欣说的同时,也在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了。话已经说了,覆水难收,她再懊恼再后悔也不能改变她痛骂谢五郎的事实。

她现在能做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谢五郎!

崔锦唤来了阿宇。

她问:“这两日洛丰城可有大事发生?”

阿宇说:“回大姑娘的话,这两日小人一直盯着外头,并无人说起巫子重回洛丰的事情。”

崔锦多看了阿宇一眼,说:“让元叟备马车,去欧阳府。”

因崔锦是欧阳府的常客,守门的小厮无需驭夫多说什么便直接放行了。崔锦下了马车,直奔欧阳钰所在的簪花园。

欧阳钰见到崔锦,面上含了笑意。

“阿锦你来得正好,快来尝尝我烹的鱼肉羹。”

崔锦尝了小半碗,道:“鱼肉鲜美,火候掌握得恰恰好。”

欧阳钰听了,眼睛亮了亮。

“当真?阿锦可不许哄我。”

崔锦笑道:“我何时对你说过假话?倒是不说鱼肉羹,平日里你不是还嫌弃灶房不如军营么?欧阳夫人三番四次让阿钰洗手作羹汤,每一回你都欧阳家的姑娘就该手持刀枪,而非在小小灶房中烹肉煮饭。”

“就知你会调侃我。”她微微红了脸,说:“阿弟想吃鱼羹,我才特意下了灶房,免得他只会说我就懂得催他成家立业。”

崔锦瞧着她脸上的红晕,心里是半个字也不信她的话。

不过女儿家娇羞,她能理解,遂笑哈哈地便过去了。临离开的时候,她才不着痕迹地问了句:“花灯节那一日,燕阳城里头可有什么贵人来过?”

欧阳钰说:“哪有什么贵人,燕阳城也不是没有花灯节,来洛丰的都是临近的州城。这两日我也不曾听阿爹提过燕阳城的贵人。”

微微一顿,欧阳钰瞅着崔锦,“怎么忽然问起这事来了?”

崔锦说:“我听闻长公主殿下格外喜欢花灯节,若是来了洛丰,指不定还能远远地瞧上一眼。”她摸摸鼻子,嘿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天家的公主呢。若是来了,瞅瞅她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饰物,兴许我的布庄还能挣上一笔。”

欧阳钰嗔她一眼。

“燕阳城的贵女也就那般,家世高,看人的时候下巴都是扬着的。 尤其是…”说到这里,她停了下,不再多说。她本想说汾阳崔氏的嫡长女,只是想起崔锦的身份,也不便多提。

崔锦晓得欧阳钰曾在燕阳城待过一阵子。

那会胡人还没挑起战端,晋国和平而安宁,而燕阳城又好风雅,对打打杀杀的武将自然是看不上眼的,由此可知欧阳家当初在燕阳城的境况。

所以欧阳钰不说,崔锦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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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向欧阳钰告辞后,离开了簪花园。

欧阳家是洛丰城里头消息最灵通的,既然连欧阳家也不知道谢五郎又来了洛丰,也就是说谢五郎来洛丰一事是保密的。

花灯节那一日闵恭跟了她一路,想必跟了闵恭一路的定是谢五郎的人。

不然他不可能连闵恭亲了她左脸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先是烧了闵恭送她的花灯,又惩罚她沐冷汤,最后又不停地擦拭她的左脸颊,动作粗暴。

以谢五郎霸道的性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意外。

一想到他对她表白的那几句话,崔锦顿觉自己肯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让谢五郎看上了。不过崔锦现在还不完全认为谢五郎真心喜欢她。

男人都有着劣根性,对于得不到的人,心里头难免会有征服欲。

而她估摸着就属于谢五郎想要征服的人。

她默默地叹了声。

前两回她深谙此理,佯作被征服,可前几天她却自己打破了前两回的努力。她唉声叹气的。谢五郎果真是瘟神,每次遇上他,定没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这几天的频率是一长一短一长一短…今天不造为啥好困,明天再继续更粗长的(┳_┳)

欧阳钰:举手,请问大大我可以走百合线吗!我不想喜欢男配了!我觉得跟着阿锦,我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欧阳小郎:高举女主金手指旗帜!一起走上人生巅峰!

闵恭:作为男配,我觉得我还是有扶正的可能性的…

谢五郎:被男配撬墙角就算了,你一个女配出来捣乱什么!没见我现在情路坎坷么!

第六十一章

崔锦已成了欧阳府的常客,不说是守门的小厮不问便放行,就连同欧阳夫人也时常召见崔锦。

崔锦是个会说话的,一来二去自是将欧阳夫人哄得心花怒放,加之欧阳夫人又知崔锦曾是欧阳钰的救命恩人,待崔锦便更是亲近。

如今欧阳府里头没有人不识得崔锦,俨然有将她当成府里姑娘对待的态度了。

是以,当崔锦提出要自己一个人在欧阳府里转转时,送崔锦离开的侍婢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了,欠了欠身便离开了。

阿欣好奇地道:“黄昏将至,大姑娘不现在回府么?”

崔锦说:“不急,先在欧阳府里头走走。”

阿欣打量了下崔锦的脸色,方轻轻地应了声。今日大姑娘要出门,她可是提心吊胆了一整日。明明今早还是脸色苍白的模样,整个人也有些虚弱,虽说后头妆扮了下,气色稍微好看些了,但是她晓得妆容一褪,肯定又是苍白的脸色。

只不过她晓得大姑娘拿定了主意的,即便是老爷也无法改变,遂作罢。她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紧盯着。

崔锦不知阿欣担忧的心思。

她此时实际上是有一丝逃避的心理。

既然谢五郎重回洛丰的消息连欧阳家都不晓得,也就是她待在欧阳家就是安全的。他也不会贸然派人在欧阳家带走她。

那一夜她那般羞辱了他,以谢五郎的性子,他肯定不会罢休的。倘若他真的不与她计较,那就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猪也能上树了!

此刻她留在欧阳府暂时是安全的。

崔锦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座拱门,心想着要不要捏个措词在欧阳府小住一段时日,随后再想法子在其他地方生事,再让谢五郎忙得无法顾及她。

只是此法乃下策,能避一时,不能避一世。

就算她随便找一户人家嫁了,她相信以谢五郎恶劣的性子,他肯定能做出夺□□的恶事!兴许有可能先不动声色地害了她夫婿,再将她的夫家一网打尽,然后逼迫她签下和离书。

谢五郎那么高傲,肯定不许她被休的,只能由她休了夫家,或是主动签下和离书。

事实证明,崔锦此时对谢五郎真真是相当了解。

倘若崔锦当真随随便便找人嫁了,上头列举的事情,谢五郎肯定会干得不动声色。他谢五郎的女人怎么可能烙下其他男人的印记,又怎能被他人嫌弃。这世间能嫌弃他的女人的人,只有他一人,便是宫里的那一位,也是不许的。

崔锦轻叹了声。

她思来想去,此法子还是不能用。

穿过拱门后,里头正是一座梅园。欧阳夫人爱梅,欧阳将军为博得夫人一笑,大费周章求得许多不同品种的梅树,一到春冬之际,次第绽放,美不胜收。

不过如今崔锦身处秋季,也没那个眼缘了。

约摸走了数十步,冷不丁的有一道黑影冒出。阿欣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尖叫出声。崔锦早已习惯闵恭的出场方式,微微挑了眉,便说:“闵郎好生雅兴,此时不该在军营么?怎地会出现在此处?”

闵恭瞧她面不改色的,便越是欣赏她。

崔氏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气度。

他道:“今日小郎有点事,我与他一道回欧阳府。待入夜了再回军营。”顿了下,他又道:“不过我今日与欧阳小郎出来是其次,我有一消息要与你说。”

他看了一眼阿欣。

崔锦说:“无妨,她是我侍婢,能信得过。”

闵恭道:“我得到消息,谢恒并未回燕阳城。至于他去了哪里,暂时还未打听出来。只不过,”他看向崔锦,“你要小心了,这段时日我不会再见你。”

他的声音微柔:“现在的我还不能彻底护你周全,只能暂时不给你惹麻烦。”

谢恒二十多年来不曾近过女色,他身边所有贴上去的姑娘没有一个不是毫不留情地被赶走的,即便是高贵如公主亦是如此。

而偏偏这样的一个男人,竟对崔氏做出那般贻笑大方的举动,由此可看得出,崔氏在谢五郎心中有些不一样的。

尤其是现在崔氏在阳城大出风头,谢五郎定会有所耳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何况崔氏不仅仅是窈窕淑女,她还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这样的一个女人,他不信谢五郎愿意松手。一想到谢五郎作为自己情敌的存在,闵恭的心中霍地涌起一股激烈的热流。

他又道:“若你遇上麻烦了,便让人送信到茶香楼,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说罢,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迅速离开了梅林。

崔锦有些怔忡。

阿欣走前来,小声地说道:“大姑娘,闵家郎君似乎挺不错的。方才好温柔呢。比起那个…”她想骂上谢五郎几句的,但终究是不敢。

她轻轻地咳了声。

崔锦没有想到闵恭今日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且是真真正正为她着想的。她咬咬牙,心想,看在今日他待她好的份上,那一天他偷亲她的事情便不与他计较了。

“大姑娘在笑什么?”

阿欣忽问。

崔锦说:“只是觉得闵家郎君入了军营这么久,黑得跟黑炭似的,怕是入了夜便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听到此话,阿欣不由捂嘴偷笑。

大姑娘极少用这样的表情调侃人,一旦调侃了,便证明那人在她心底有些不一样了。

崔锦又道:“时候不早了,回府吧。”

“是。”

主仆俩走出梅园,穿过拱门时,身后忽有窸窣声响起。崔锦下意识地回首一望,恰好有晚风拂来,光秃秃的枝桠在夕阳下晃荡,地上倒映出了稀奇古怪的黑影。

崔锦皱眉,道:“阿欣,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可有看到其他人?”

阿欣顺着崔锦的视线望去,入目之处,空无一人。

她仔细回想了下,道:“并无,大姑娘,兴许只是欧阳府的家猫。上回欧阳姑娘不是说了欧阳夫人养了只白猫吗?白猫最喜爱往梅林里窜么?好几次都吓着府里的侍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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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谢家别院里头的家仆和侍婢都晓得一事,就是郎主心情极其不佳。本来平日里郎主就是言语不多的人,如今心情一不佳,还未靠近主屋便已能察觉出阵阵冰寒之气。

是以,他们能不靠近郎主便尽量不靠近,一个两个的都是能有多远就离得多远。

唯独辛苦了阿墨。

那一天阿墨一直在外头侍候着的,里头发生什么,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只要郎主一开口唤他,他就能立马进去。

孰料那一日崔氏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竟将他们的郎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也就罢了,还捅出了樊城五十金的事情。

他这几日正愁着此事,不知郎主会如何惩罚他。然而,过了数日,郎主除了一直黑了张脸之外,并无任何表示。

正是如此,他才更加忐忑,只觉自己像是被行刑的犯人,头顶的那把大刀就在半空悬挂着,时时刻刻都是心惊胆战的。

阿墨思来想去,觉得这样极其不妥,只好去搬救星。

王四郎进去的时候,谢五郎正一人坐在窗前,手中执有茶杯,对天独酌。许是听见了脚步声的缘故,他淡淡地道:“是你。”

王四郎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我,莫非五郎还以为是何人?如今除了我还有谁敢贸然闯进你这里,唯独我才不怕五郎身上的阵阵寒气。”

谢五郎没有搭理他。

王四郎也不嫌没趣,他径自走到桌案前,掀开了茶盅,低头一闻。

他眼睛登时一亮。

“五郎家中的茶样样皆是千金难得,这是大屿山的雪芽对吧?听闻极其难采,工序也十分复杂,唯独宫里嗜茶的那位祖宗才会费劲心思去寻来。当初也才得了巴掌大的盒子,里头估摸只有四五两。真是偏心,我们王家和谢家同为天子臣,明知我才是好茶的,给你这个不懂茶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王四郎的心里头,只要是不像他那般嗜茶如命的,通通都要划分到不懂茶一类。

在王四郎看来,只有将茶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的,才能尝出茶之精髓。

“是么?”

王四郎正要应一声,却见谢五郎从他手中夺走茶盅,斟满一杯,仰脖一饮而尽,简称牛饮。

王四郎瞪大双眼,几欲目龇欲裂!

“你…”

王四郎心痛地要吐血了!

谢五郎云淡风轻地唤道:“阿墨,将茶盅收走。再沏一壶玉山红袍招呼师弟。”

阿墨闻言,默默地看了眼王四郎。

王四郎叹道:“师兄何必迁怒于我呢?对姑娘就是要怜香惜玉,师兄可曾见过哪个人会把自己喜欢的姑娘扔进冷汤池里,尤其是在秋冬之际。”

谢五郎道:“阿墨,红袍也不必了,接一盅冷水。”

阿墨又默默地看了眼王四郎,他用嘴型说道:郎君,求你行行好,别再调侃我们家郎主了。

王四郎又哪会看不出现在谢五郎脸色差着。不过也算了,能见到向来清冷的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态,也算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