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五郎,《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要得到姑娘欢心,得温柔一些。”说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头疼。

他与五郎自幼相识,王谢两家本就是高门望族,出来的贵女贵子自是不愁婚事的,更何况五郎还有巫子这一层身份,天子信巫,而身为巫子的谢五郎比皇子还要受宠,可以说谢五郎一生下来便是上天的宠儿,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

尤其是五郎性子高傲,甚至能说是孤高。

因此,他根本不懂得何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他看来,估摸着就是他喜欢了,人家姑娘就必须要喜欢他。

王四郎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教导教导谢五郎,不然迟早有一日定能将那崔氏女逼到尽头,到时候脖子一抹,就香消玉殒了。

王四郎单单是想想都觉得是罪过。

他重重一咳,说道:“姑娘家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莫要总是冷着一张脸,说话的时候笑一笑,她想要什么你便给她什么。这女人呀,都想找个能为自己遮风蔽日的,你若做到了,她自然而然便倾心于你了。五郎,你听我的定没错。”

似是想起什么,王四郎笑道:“这女人的滋味呀,尝过一次你便知道妙处了。你还没开荤不懂里头的好,等你开了就明白了。崔氏是个聪慧之人,听起来也是个傲气的。你给她一些好处,再温柔一些,让她重回汾阳崔氏。然后你再给她一个贵妾的名分,她肯定高兴得感激涕零了,到时候自然就离不开你了。”

王四郎给谢五郎出谋划策。

谢五郎听了,神色微动。

王四郎说:“此乃我身经百战得出的经验之谈,别院里还有雪芽吧,匀我一点。”

谢五郎道:“找阿墨去。”

王四郎面色大喜,听他如此说便知他听进他的话了。想到雪芽,他高兴地道:“等崔氏当真倾心于你了,再匀我一点雪芽。”

谢五郎没有回答。

不过王四郎瞧着他的神色,是应承的意思了。

王四郎离开后,谢五郎的眉头慢慢地紧锁起来。他想起了花灯节那一夜。他那一天的原意不是那样的。在他谢五郎的计划中,是带来崔氏,然后审问她有关莲山小庙的事情。

然而,当阿墨仔细地向他禀报——

“崔氏在街上与欧阳小郎相谈甚欢…”

“崔氏上了船舫,与欧阳姑娘相谈甚欢…”

“崔氏下了船舫,与闵恭夜游花灯街,闵恭赠崔氏并蒂莲花灯,两人相谈甚欢…”

“闵恭送崔氏回府,闵恭偷亲了崔氏的左脸一口,崔氏面容娇羞…”

当他听到与欧阳小郎相谈甚欢的时候,他的眉头就开始皱了起来,而越到后头,他的心里头怒气便越多。她怎么敢!怎么敢!就算他不要她了,她怎么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就与其他男人相谈甚欢!

怒气积得越来越多。

他想要冷静下来,事实上他也冷静下来了。

然而,当听到崔锦用清冷的声音喊他“郎主”的时候,心底的那一根弦似是倏地断开了。原先的计划通通都被抛之脑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擦干净她的脸。

谢五郎曾想过崔氏都如此践踏他的心意了,他何不索性眼不见为净,冷眼看她没了他能过得多好。

可是只不过短短几日,谢五郎发现自己的答案是——

不,他不愿意。

.

半月将过,寒风渐起,洛丰已是渐渐迈入深秋。崔家布庄又做了新的料子,刘洪送了满满两车到崔府里头。这一回的料子多亏了陆家庄,否则也做不来这么精美。

崔锦穿上新的秋衣。

恰逢欧阳钰又开茶话会,崔锦身上的衣裳立马得到了极大的关注,仿佛打从崔锦出现在海上奇景中后,无论崔锦做些什么,亦或穿些什么,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众人的瞩目。

茶话会结束后,不到五日,流云商铺里从崔家布庄进的一千匹新料子一抢而空。

崔锦看着身边日益增多的金,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只是同时的,她又觉得有些不真实。这些金她挣得太过容易了,尤其是谢五郎竟然没有做出任何阻拦她的举措。

继花灯节之后,已有整整十五日了。

期间,她无数次派人暗地里打探谢家五郎的消息,可惜她人脉不足,或是应该说人脉远远不及谢五郎。她的人根本打听不出什么来,就连谢家别院里也是毫无声息的。

阿宇说谢家别院里安静得像是谢五郎不曾来过一样。

崔锦完全摸不着谢五郎的套路。

她只好每日都提心吊胆地过着,而渐渐的,又过了七日,洛丰城一切风平浪静,谢家别院里也是毫无消息的。

崔锦开始稍微放松了。

都过了将近一月,谢五郎还不曾召见她,兴许是被她骂了一通,觉得她是个泼妇,于是便不想与她计较了。崔锦心中这么想着,倘若是真的,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当泼妇。

又过了数日,初冬将近。

林氏夜里着了凉,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巫医来了几趟,林氏的风寒才逐渐痊愈了。不过巫医说了风寒刚刚痊愈,还是不宜在外走动,而林氏每逢十五总要去外头的寺庙烧香的,无论是樊城还是洛丰。

崔锦见状,便揽下了这个活儿。

每逢十五,南山寺里头的人就特别多。

林氏喜欢烧头柱香,所以都是天还未亮便从崔府出发。林氏千叮万嘱,让崔锦一定一定要烧头柱香,只有头柱香才是最灵验的。

九月十五那一日,为了烧头柱香,崔锦起得特别早。因为要去烧香拜神,所以崔锦穿得格外素净。离开崔府时,天还是灰蒙蒙的,路边的早饭小摊也还没开始,街道上静谧得像是在夜里。

南山寺离城内颇远,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才南山寺前停下。

小沙弥在门口扫着落叶,还未进去,便已能听到庙里和尚做早课的声音。

南山寺极大,足足有十二个宝殿,供给香客烧香的是属于正殿的大雄宝殿,其余还有屋舍十数间,外头还栽了一个桃花林。

兴许是庙中得了鬼神庇佑,又兴许是香火太盛的缘故,南山寺外的桃花开得最早,也开得最久。每逢三四月,寺外桃花争相开放,在山下遥望,景色美不胜收,寒烟袅袅,犹似仙境。

不过如今还未到时节,崔锦匆匆扫了一眼便直接去了大雄宝殿。

宝殿中空无一人。

崔锦不由有些怔楞,往日里她来的时候,宝殿里总有两三个和尚的。不过转眼一想,估摸是她来得太早了,也许和尚做早课去了。

阿欣从篮子里取出香烛,点起后,便递给了崔锦。

而就在此时,崔锦蓦然发现供奉神像的香炉中已经插上了一柱香,香烧剩一半,显然是比她先来的。阿欣这会也看到了,她诧异地道:“大姑娘,这该如何是好?”

阿欣又说:“夫人说是要头柱香呢。”

崔锦只好道:“阿娘平日里都是这个时候来的,既然今日被人捷足先登了,只能说是无缘。神像面前讲究诚心,我们诚心到了,头柱香与第二柱香都是一样的。”

阿欣说:“那…那夫人那边该如何交待?”

崔锦道:“阿娘心中有鬼神,会理解的。明日再来烧头柱香吧,今日的香火钱添多点便是。”

阿欣应了声。

崔锦执香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随后低声乞求:“信女崔锦来自樊城,只求上天庇佑信女一家,爹娘大兄身体安康,平平安安。”

顿了下,崔锦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

“再求燕阳谢五莫与信女计较,早日娶妻纳妾,早日视信女为路人。”

说罢,她插上香,又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添香火钱时,寻常人家都是添碎钱的,像是林氏平日里添的也最多也只有十金。崔锦今日出来只带了二十金,她本想只添十金的,但一想到自己方才祈祷的话,又在身上的钱袋里搜刮了一遍,寻出一些碎钱,她又让阿欣去外头找驭夫想法子凑了一些钱,足足凑够了三十金。

如此,崔锦方安心了一些。

谢五郎份量足,二十金似乎不够诚心。她想法子凑多了十金,鬼神若真能显灵,定能看出她的诚心。

添完香火钱,崔锦心满意足地带着阿欣离开了大雄宝殿。

晨曦破云而出,柔和的光辉普照大地,为深秋的早晨添了一丝温暖。崔锦见时辰尚早,便去附近的桃花林转了一圈。转出来的时候,日头半挂在空中,然而,却有一点奇怪。

不仅仅是崔锦发现了,连阿欣也察觉出来了。

“大姑娘,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南山寺里一个香客都没有?真是奇了。”

的确是奇了。

平时即便是最寒冬的时候,也有虔诚的香客来上香,莫说此时还只是微寒的深秋,且今日秋高气爽的,又是十五,这个时间明明该是人头攒动才对的。

除非是有贵客来了,才能令得南山寺闭门。

可若真有贵客上来,南山寺必定会提前几日在山下告知的。且不说她今早进来的时候,小沙弥瞅了她一眼,并无任何贵客在里面的迹象。

崔锦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有和尚上前,说:“施主,这边请。”

崔锦认出了是南山寺空知大师的大弟子信悟,平日里空知大师讲经时,信悟便在一旁。如今见到他前来相请,崔锦没有多想便跟着他走。

空知大师看到有缘之人,便会指点上一两句,不论身份贵贱。

所以崔锦便以为是空知大师要指点她,阿欣也是这么以为,心里头还沾沾自喜的。到了一间屋舍前,信悟停下脚步,说:“里边请。”

崔锦不疑有他便走了进去。

阿欣不敢打扰,遂留在屋外。

.

屋舍很小,崔锦几乎是一进去便立马发现了一道白色人影,很不巧的正是她方才祈祷不要再出现的谢五郎。她心中一凉,一想到今日南山寺的怪异,再看看眼前好整以暇的谢五郎,登时就想通了。

能有什么贵人让南山寺闭门谢客,眼前这位不就是么?

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崔锦都有取回三十金的冲动了。只是当下,她又岂敢多说什么?只好不情愿地上前,低声说:“阿锦拜见郎主。”

谢五郎说:“不必多礼,过来坐下。”

崔锦瞅了眼谢五郎所指的地方,暗暗松了口气,她以为谢五郎又要她坐在他怀里了。幸好是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了一张桌案。

她应了声,慢吞吞地坐下。

谢五郎也不说话。

此情此境,于崔锦而言,难免有些尴尬。她一想到之前自己怒骂谢五郎,便心虚极了,甚至都不敢看谢五郎了。但好一会她才想起来,谢五郎目不能视物,瞪他两眼又如何?

她猛地抬头。

这一抬头,她的心又凉了半截。

谢五郎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跟以往的清高孤冷差不多,可是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生气。

她咽了口唾沫,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崔氏阿锦。”

“…是。”

“在你心里,我谢恒只值三十金?”

崔锦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个透。

他他他…他听到了!当时谢五郎就在大雄宝殿里!她一想到自己说的那三句与谢五郎有关的话,心都凉透了。

“我…我…”

此时,谢五郎忽然轻点桌案,只听他轻描淡写地道:“我添了一千金的香火钱,乞求穷尽此生与你扯不清。”

先是头柱香,然后连贿赂的香火钱也输了…

崔锦不仅心凉,头皮脚底都凉!

作者有话要说:

闵恭:看了此章,只想蹲墙哭,每次阿锦一对我产生好感,坑爹男主就出来抢戏了…

崔锦:欸,你不说还好,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大大,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作者菌:…有吗,是谢五郎自己跳出来要抢戏的。不过话说回来,谢五郎你花重金贿赂菩萨真的好吗!

阿墨:我家郎主表示被读者说情商低了,这一章不想说话了。

作者菌:…死傲娇!

第六十二章

崔锦真的被吓到了。

在她心目中,她是一直深信鬼神的存在。正因为她得了鬼神特别的庇佑,她方能有窥测将来的技能。

所以今日来南山寺上香,她是诚心十足的。同时,她也相信鬼神能听到她所说的话。

正因为如此,她才将身上所有的金都拿出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从谢五郎的口中听到了这话——“我添了一千金的香火钱,乞求穷尽此生与你扯不清。”

穷尽此生与她扯不清!

谢五郎竟然用了“此生”一词!她又岂能不被吓懵!一个自己想尽办法逃避的郎君,想要一生一世都不要再碰上面的瘟神,竟然对她说,穷尽此生也要缠着她!

这是多么可怕的誓言!

尤其是他用了一千金在神像面前那般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若是谢五郎能看得见的话,定能发现现在的阿锦神色惨白,眼神里添了一丝绝望。不过谢五郎看不见,他只能感受到崔锦的呼吸有了变化。

.

谢五郎站了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道:“阿锦,陪我出去走走。”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甚至侧头往崔锦的方向偏了偏,又一种极其寻常的语气在说话。

仿佛…

刚刚那句掷地有声的“穷尽此生与你扯不清”不曾说过一样。反而更像是两人已是相识已久的友人。

崔锦半晌才寻回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

岂料谢五郎却慢声道:“我并非在命令你,而是在征询你的意见。你…可以不愿意。”

崔锦微微一怔。

许是崔锦太久没有开口,他摩挲着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又慢慢地说道:“你若不愿意便留在屋里。”

与谢五郎出去走走,与谢五郎留在屋里。

聪明人都会选择第一个!

崔锦连忙道:“我…我陪郎主出去走走。”

谢五郎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伸出手,道:“走吧。”

她看着伸在半空的手,脑袋有些迟钝。

在崔锦的印象中,谢五郎连登山也不喜欢他人搀扶,在谢家别院与他相处的那一段日子里,若不是早已知晓他是目不能视物的,兴许她会察觉不穿他是个失明的人。

谢五郎道:“…嗯?”

崔锦反应过来,说:“郎主是要…要…”

谢五郎道:“扶我。”

崔锦彻底经愣住了,高傲如他,竟会说出“扶我”两个字。她觉得今天的谢五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搀扶住他的手臂。然而,在刚刚碰触到他素白的衣袍时,他的手一缩,却是握住了她的手。

修长的五指轻轻地扣住她的五指。

两个人的手掌亲密地贴合在一起,他微微用力,崔锦被拉到他的跟前。他淡淡地道:“去桃花林吧。”

.

因南山寺闭门谢客的缘故,寺里很是静谧。崔锦走了一路,只有偶尔见到目不斜视的小沙弥。

她的脸微微有些红。

她心底是窘迫的。

与谢五郎这般亲近地漫步在南山寺中,伴随着有节奏的木鱼声,她觉得自己亵渎了鬼神。她悄悄地看了谢五郎一眼。

一路走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就那般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走。

他的手掌是冰凉的。

刚刚握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然而,走了这么久,他的手依旧如初,仿佛无论怎么捂都不会热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