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瑜言当然不会认为他们在讲自己的坏话。丑八怪?他重新投胎八百次也不可能。哼。

众人继续前往山庄,宋西偷偷瞟了眼手绢落下的位置,盘算等会儿替公子捡回来。以他十几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来看,他家公子绝对是春心萌动了。

因为他主动摸了脉脉姑娘的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啊!

施妙手带着司瑜言进入山庄,绕过前院的假山流水,直奔待客花厅。可是一行人进门却被药童告知,施翁已经闭门炼丹去了。

“师祖他老人家要等最后一炉丹药炼好才能出关。”

众人皆是一愣。明明刚才还等在这里的老人家,怎么一眨眼就闭关了?他是摆明了要晾着司家小公子?

在施妙手的印象中,施翁从来不是这样不懂人情世故之人,他无暇去看司瑜言的表情,凝眉问小药童:“师父闭关前有没有什么吩咐?”

小童鞠躬,恭谨答道:“师祖让弟子转告各位师叔师伯,替他老人家好好款待贵客。师祖还说他信得过诸位,若有什么疑难,请各位师叔伯一并办了,不用知会他老人家。”

这哪里是信得过他们?这为老不尊的家伙分明是不想看病躲起来偷懒了!

施回春不留情面地啐道:“缩头老乌龟!”

“师弟。”施妙手沉着脸数落了施回春一句,心中对施翁的打算也有几分把握,于是彬彬有礼对司瑜言说:“既然师父正在闭关,那就由在下冒昧安排了。司公子舟车劳顿想必乏了,客房早已经备好。春砂,你送司公子过去。”

春砂是施妙手的徒弟,年纪不过十七八,跟脉脉差不多年纪却格外老成,同施妙手的气质如出一辙。其貌不扬的他走到司瑜言跟前,微微垂首:“公子请。”

司瑜言淡淡瞥了在场众人一眼,没有动作,而是轻轻扬起嘴角,悠悠扬扬唤道:“宋西。”

宋西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方精致的象牙匣,双手奉给施妙手:“诊金三万,已付一万,这是余下的两万。”

春砂拿过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张司家票号的交子币。只要拿着这张打了特殊印记的票币,去任何一个司家钱庄都能兑到相应银钱。两万金,是整个药王谷五年的开支,司家却这样轻松拿出来,到底是司瑜言求医心切?还是司家确实富可敌国,这点小钱只如九牛一毛?

“不知——”司瑜言露出戏谑的笑意,挑眉问道:“药王谷诸位何时给在下开方治病?三万金三个月,当初施翁是信誓旦旦打了包票的,若是不能及时药到病除…”他冷冷看向施回春,“药王谷赔不赔得起十倍诊金?赔了本是小,如果砸了药王招牌,恐怕就不好看了。”

刚才看见司家人出手阔绰,施回春还对施翁狮子大开口颇为解恨,如今听得司瑜言嚣张的口气,顿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就不乐意给你医病怎么的!药王谷不缺你俩破钱,少来爷面前耀武扬威的!”

司瑜言就高高在上地杵在那里,说出的话能把人气死:“如果你们药王谷实在赔不起,这座庄子勉强可以抵债,到时候连房子带人,都会是我司家的。包括你。”他用手指着施回春,就像随手指向路边的野花杂草。

暴躁的施回春气得跳脚,还想跟司瑜言交一次手一雪前耻,不过脉脉拼命拉住他,急得支支吾吾:“不打不打!脉脉、不喜欢!”

虽然施妙手也觉得这位傲慢公子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但本着不失礼的风度,他还是喝止了施回春:“回春,退下!”接着他不疾不徐对司瑜言说道:“药王谷重信守诺,既然收了阁下的诊金,必定尽心医治。司公子稍安勿躁,今日稍作休息,明早在下登门拜访。”

司瑜言这才露出“甚合我意”的表情,轻蔑瞥了施回春和脉脉一眼,跟随春砂走了。

“什么玩意儿啊!有什么了不起!小白脸!”

施回春还在不满地嚷嚷,脉脉一边拿手给他捋胸口顺气,一边说:“师哥不生气。”她闹不懂为什么就闹起来了,只是看着施回春骂人,不解问道:“什么是小白脸?”

施回春骂骂咧咧:“就是姓司的那种!一看就知道靠脸吃饭!”

脉脉看着他嘴皮动得飞快,云里雾里又似懂非懂。倒是施妙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几人不会再生事端,便先行离开去炼丹房了。

司瑜言站在客房前,抬头扫了眼题了字的牌匾,继而放眼望去,看见这一片都是这样的独门独院,据说这些屋子是药王谷专门开辟出来接待求医病人的,每间院落取有别号。他住的这间名为“连翘”,隔壁的院子叫“木槿”,里面飘出淡淡药味,兼有鸟鸣之声,想来已经有人居住了。

宋西先进连翘院检查了一番,出来回禀:“只有三间小房,而且没有单独的水井,小的去找妙手先生说说,换一个大点的地方住。”

“不必。”司瑜言收回视线,竟然毫不犹豫踏进了院子,“就住这里。”

他直接进了寝室,也不顾这里是否清扫干净,和衣躺上床阖眸休息。宋西见状不再说什么,默默拉拢房门关好,然后去打水了。

当周围的嘈杂都消失,空气中安静得连风吹过都能清晰听见。司瑜言躺在床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沉缓缓。他睁开了眼,抬手慢慢抚上胸口,想去摸一摸那块讨厌的凸起,可是手指触到的却是一片绵软。

低眉一看,原来是脉脉在伤口上裹了纱棉。

司瑜言不知为何扯了扯嘴角,好似想笑又忍住了。他收回手,重新闭目养神,居然想起脉脉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的感觉,痒痒的,软软的,暖暖的…想得愈发深了,司瑜言猛然一惊,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不好的想法都扔出脑袋。

真是中邪了,好端端怎么想起可恶的小聋子来了?

她才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纯良无害,她是小色魔。

什么粉红色,软软的,小小的…一个姑娘家说这些也不嫌害臊!

司瑜言脸颊微红,对脉脉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时又得出一个结论:

她一定觊觎他,没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妖精们猜猜脉脉说的粉红色又小又软的是神马?

第五章 木槿

5、木槿

司瑜言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暗红色的光芒从窗户外照进来,洒在他脸上犹如镀上了一层佛光。

进了药王谷就水米未进,司瑜言此刻早已腹中空空,这时他鼻尖一动,闻到了空中飘来的食物香味。循着香气走出连翘院,他看见对面的木槿树下有个灰扑扑的小身影,正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摆在花枝下的青石桌上。

还有一壶酒,陈年女儿红。

司瑜言眸色一亮,快步走过去,优雅地坐了下来,顺手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饮下。

清冽的酒味,携着淡淡的药香,司瑜言抿抿唇,等齿颊生香的感觉弥漫了全部口腔,方才慢条斯理给目瞪口呆的脉脉投去一个略加赞许的眼光。

“还行。”

看在她主动送来酒菜的份上,司瑜言决定暂且不追究她犯下的滔天大罪,而是坐直了身子颐指气使:“斟酒。”

脉脉瞪大眼盯着他,又是一副“被美呆了”的表情,惹得司瑜言不悦。他凝眉轻哼:“你是傻了还是呆了,没听到?”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问一个小聋子听没听到,他才傻了。

“咳…”司瑜言尴尬地咳了一下,抬手指了指酒壶,仰头对脉脉说:“给、我、倒、酒。”

哪知脉脉忽然生出一副恼怒神情,把酒壶抢进怀里藏着,气得脸都红了:“不给你。讨厌!”

…她说什么?讨厌?!

正当司瑜言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时候,从木槿院里走出一个男人,长身修立如芝兰玉树,不疾不徐地朝这方而来,远远瞧着颇有气韵。但是等近了才看见他的一张脸竟然有半边都是累累伤痕,而另外半边却是十分俊朗夺目。

美玉有瑕,甚为可惜。这是司瑜言对疤面男子的第一印象。

“脉脉。”疤面男子唤了脉脉一声,而脉脉竟然像仿佛听见了呼唤一般转过头去,在看见他的时候瞬间露出略微羞涩的笑容。

“辛复哥哥。”

听她说过好些话,唯独这四个字发音最好,而且透着股子能滴出水的甜蜜。司瑜言莫名其妙就不高兴起来,阴暗地想这小聋子该不会是装的吧?不然怎么能“听见”这个叫辛复的男人喊她呢?

辛复含笑走过来,丑陋的半张脸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温柔。他亲昵地揉了揉脉脉额头:“每次你都能发现我。”

“闻的。”脉脉仰头望着高大的辛复,脸颊两个小梨涡,“好香。”说着她就把鼻尖凑在辛复胸口嗅了嗅,接着扬起脸笑意斐然。

辛复低低笑了起来,屈指在她鼻尖上一刮:“调皮。”

司瑜言见状脸色更差了,轻蔑瞥了脉脉一眼。

小哈巴狗!

虽然小聋子作为一名奴婢的自觉性差了点,但司瑜言看在一桌清爽小菜的份上还是决定大度的不计较了,可是还没等他拾箸开吃,脉脉已经拉着辛复在他对面坐下了。

不仅如此,小聋子还把怀里的酒给了辛复,顺带撅嘴瞪了司瑜言一眼。

“他,偷喝。”

完全是告状的语气。

不不不…不是给他准备的?

晴天霹雳。司瑜言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领错了情!

“还好没有、被喝完。”脉脉心痛极了,愈发不满司瑜言的所作所为,委屈地对辛复说:“十六年,女儿红,很珍贵。”

“无妨。”辛复大方朗朗,主动给司瑜言斟上一杯,“美酒待客,理所当然。”

司瑜言的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

留下蹭吃蹭喝?他怎么能做这么掉价的事!

潇洒拂袖而去?那会让小聋子看笑话的!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司瑜言如坐针毡。

还好宋西及时出现化解了尴尬。他提着食盒匆匆走来,看见司瑜言坐在院外的木槿树下,擦了把汗过去:“公子您醒了,小的刚刚下山取暮食去了。”

司瑜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昂着高傲的下巴随口吩咐:“就摆这儿。”接着他对辛复道:“承蒙兄台款待,我便添几个下酒菜罢。”

宋西从八层的食盒里端出一样样繁复又精致的羹肴,直把脉脉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澄玉生辉、雪霁红霞、松梅五子…请慢用。”宋西一边布菜一边报上菜名,统共八菜一汤一羹,把小小的石桌占据得满满的。即便这样,宋西还一脸歉意地对司瑜言说:“请公子将就用一些,等明天铁索架好厨子就能过来了,今儿个地方有限,他实在没法多做几样。”

司瑜言撇撇嘴,意兴阑珊的样子:“罢了。”他手腕一动,宋西赶紧送上一双镶银的牙箸。

脉脉看着自己做的那几样家常小菜,再对比宋西拿来的画儿一般的食物,自然而然感到差距。她有些气馁,想把小菜都端下去藏起来,可是辛复已经下筷夹起一块藕带放进嘴里,转过头对她笑:“很好吃。”

脉脉眼睛一亮,邀功似的又指着嫩笋要他吃。辛复笑着尝了一口,竖起大拇指:“很鲜。”

脉脉抿嘴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辛复把筷子递进她手里,催道:“你也吃。”

司瑜言看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顿时对自家厨房里出来的饭菜没了胃口,再瞧那边翠绿绿的野菜白生生的竹笋,他猜测…味道应该还不错?

“这位兄台,”司瑜言想了想干脆端起酒,向辛复问道:“在下司瑜言,请教尊驾姓名。”

辛复也端起酒,半张好脸实在是温雅俊秀:“久仰司兄大名,鄙人姓辛,单名一个复字。”

“原来是辛公子,幸会。”司瑜言颔首,瓷杯一碰,两人同饮。

交换了姓名,司瑜言若无其事的重拾牙箸,又若无其事的把筷子伸向那盘清炒藕带,再若无其事一问:“辛公子也是来求医的?”

藕带入口,甜脆清爽,确实不错。

辛复装作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夹了一块芋头,道:“不错,我为治脸上的伤而来。那司公子也是求医?”牙关一合,芋头入口即化,绵软香甜。

“确实。”司瑜言神情严肃,然后明目张胆地又夹了一块煎豆腐喂进嘴里。嗯,外酥里嫩,没想到小聋子厨艺还不错。

辛复说:“药王谷医术非凡,想必司公子一定能药到病除。”

司瑜言一本正经:“那是自然,否则在下也不会慕名前来。不知是哪位神医为辛公子诊脉开方?”

他的筷子伸向那盘嫩笋。

辛复悠悠举杯:“是灵药姑娘。”

司瑜言的手腕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说:“听闻施翁最为得意的弟子便是灵药姑娘,由她出马,辛公子康复指日可待。在下先道一句恭喜了。”

“承您吉言。”辛复扬手举杯示意,浅浅啜下这杯女儿红。

司瑜言如愿以偿吃到了笋,却味同嚼蜡,囫囵吞下去,又想去拈另一盘脉脉做的菜——韭菜虾仁。

啪嗒。冷不丁手背被人袭击,司瑜言吃痛顿时炸毛,抬眼凶狠地望着打他的那人。

“不能吃!”脉脉刚才左看看右看看,只顾着辨认俩人说什么,直到他们不说话了,她低头才看见司瑜言竟然要吃这道菜,于是想也没想就拿筷子扇了他的手背。脉脉忽视了司瑜言凶恶的眼神,把韭菜虾仁端开放到辛复面前,很认真地说:“辛复哥哥吃,你不许吃。”

司瑜言:“…”谁稀罕你的破野菜了!

“哼。”司瑜言鼻腔发出一道不屑嗤声,没好气道:“宋西,盛羹。”

不吃就不吃!小聋子有什么了不起!

宋西赶紧动手舀那碗名叫“澄玉生辉”的汤羹,脉脉看见问道:“这是什么?”

司瑜言不理她,心想吃你两口菜你都不让,我凭什么告诉你?小气的小聋子!

宋西则是有问必答:“是蟹黄还有蟹肉做的。”

脉脉恍然大悟,然后站起来挡住宋西:“这个,也不能吃。”

宋西:“?”

吃你的菜不许,怎么吃自己家的菜也不行?小聋子你别太过分啊!司瑜言正要发飙,却见脉脉指着他胸口,很认真地说:“有伤口,不能吃,会烂,就长不好了。”

司瑜言扯了扯嘴角,忽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那算了。”他的脸色瞬间阴转晴,示意宋西把羹拿走,然后说:“盛饭。”

宋西便问:“公子想吃粟州的米还是南湖的米?”

司瑜言眼角瞟向脉脉,问:“你的是什么米?”

脉脉只顾埋头吃菜,没看清他嘴巴说什么,一时怔愣。倒是辛复接过话头:“就是普通的粳米,司公子恐怕吃不惯。”

“就吃那个。”哪知司瑜言看见脉脉吃得香,也非要尝一口不可,于是宋西只要涎着脸去哀求脉脉。

“脉脉姑娘,不知您还有没有多余的…”

脉脉看了眼装饭的瓷碗,只有两个。一碗是给辛复的,一碗是她打算自己吃的,哪儿还有多余的分给别人?她正要拒绝,可一抬头看见宋西可怜巴巴的哀求眼神,顿时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把自己那碗饭刨了一半给他。

“谢谢!谢谢脉脉姑娘!”宋西兴高采烈捧着碗,端回去奉给司瑜言,“公子请用。”

司瑜言臭着脸吃下一口,表情没有变化,但接着很快把一碗饭都吃光了。

心满意足。

用完了饭,宋西和脉脉很自觉地收拾碗筷,连辛复也主动帮忙,唯独司瑜言一副大老爷的样子,抱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旁观。

宋西暗想:脉脉姑娘是公子的春天,春天是转瞬即逝的,怎么能因为这些琐事让公子无法和她约会独处呢?

于是宋西热情地把盘碗一揽,对脉脉说:“脉脉姑娘您休息,我来做这些!”身为司家小厮那是必须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而且还要有雷电般的办事速度,不等脉脉拒绝,宋西已经拎着脏碗跑远了。

等脉脉回过神来,歪着头很苦恼地对辛复说:“他走得好快,我来不及,说谢谢。”

辛复忍俊不禁,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柔和,摸了摸她头顶:“那就留着下次再说呀。”

“辛复哥哥,”脉脉很喜欢俩人间亲密的举动,乖巧站在他跟前,微微低头,有些羞赧地邀请:“我们去看,软软、小小的那个,好不好?”

她怕辛复不能理解,还特意用手比划了一下。

司瑜言这回不仅听见了还看见了,顿时一口气提不上来。

这个小色魔,居然明目张胆邀约男人去看那、那个东西!

“哦,这个…”辛复蹙眉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今晚灵药姑娘要过来,我下次再陪你看,嗯?”

脉脉难掩失望神色,却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好。”

天色渐暗,山上夜路难走,脉脉得回去了。她向辛复道了别,一转身看见司瑜言还脸色臭烘烘地坐在那里,狭长的眼眸冷冷盯着她,直把她看得寒毛直竖。

“死鱼…”内心挣扎一番,脉脉还是跟他开口说话了,但才说出两个字就被司瑜言带着杀气的目光吓得闭了嘴。

司瑜言冷冷道:“不准喊我名字,叫公…不,喊我言哥哥。”

凭什么别人辛复就哥哥来哥哥去的,他却要叫死鱼眼!不公平!

“跟着我说,言——哥——哥——”

脉脉舌头有些打结,半天才吐出三个字:“言、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