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瑜言试图接近她:“脉脉…”

“先别过来,我还没问完。”脉脉猛然抬头,出言制止了他,“牛家庄的婆婆,和娘亲,真的是我亲人吗?”

司瑜言料到辛复已经带她去过牛家庄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于是说:“不是。”

脉脉还是淡淡的表情:“原来你知道…她们不是的。”

“我…”司瑜言百口莫辩。是,他欺骗她的手段很卑劣,但他的初衷是想她开心,如果真实是悲惨的而梦境是幸福的,为她编织一个甜梦有何不可?

脉脉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努力表现得很镇定:“你杀了她们吗?”

司瑜言蹙眉摇头:“没有。”

读到这个答案,脉脉点头:“嗯,我相信你。可是言哥哥,你不该瞒着我。”

她的反应让另一岸的裴景吾和辛复都暗暗惊讶,就这么简单?单凭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她就无条件信任司瑜言?

“你先不要动,我还要问、他们。”脉脉转过身,面对另外两个男人。

“师哥,你一直知道、我是公主?”

裴景吾对她温柔极了,明知她听不见却也轻声细语:“是,你是我抱回来的。”

脉脉又问:“那我的背…”她不说完,询问地望着他,隐隐流露出信任。

裴景吾叹气:“涂药一事确实是个幌子,一是隐去印子,二是不让你出谷,脉脉,师哥是为你好,不是有意欺瞒你。”

“你们都说为我好,但你们又都骗我。”脉脉有些难过,咬着唇质问,“难道骗了我,就是为我好?”

她的问题很简单,裴景吾却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他也试图让她回到自己的怀抱:“那些都过去了,我以后不会骗你了,你跟师哥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脉脉看着他陌生又华丽的打扮,摇摇头,“只有药王谷还和以前一样,其他的,都变了。师哥,你也变了。”

他们回不去了。她的师姐施灵药,已经不在人世了,眼前这个人是裴景吾,是高高在上的国君。

裴景吾还想劝说,但脉脉已经对辛复开口了:“辛复,我还是不能和你走。”

辛复对她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难掩酸涩,他似有不甘地问脉脉:“因为他么?”这个他,是司瑜言。

“不管有没有言哥哥,我和你都是不合适的。”脉脉彻底释然了,“以前喜欢你,好像就是喜欢、那种喜欢的感觉,其实,我不了解你。”

大概只是因为他不嫌弃她是残缺的,愿意跟她相处,她就觉得他好。可是她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也看不穿他来药王谷是有目的的,更别说他可以利用婚姻来完成所谓的大业…这样的辛复,和她所以为的辛复,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她喜欢的也许只是心中勾勒出的辛复,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个。

她缓缓说道:“而且,你大概、也没多喜欢我。你只是觉得,我喜欢你,就要一直喜欢,我喜欢上别人,你就认为失去了什么…你想拿回来。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你抢夺,是因为不甘心。”

辛复心头一震,慌忙否认:“不是的!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当时我不能…”

“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心里好过一点。”脉脉不同意他的说法,“你如果真的喜欢我,不会给我下毒,让我长疹子,也不会骗我出来,就为了离间言哥哥和师哥。我虽然笨,但是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辛复,喜欢没有伤害、不会利用。也许你有喜欢我,但不多,不及你喜欢自己多。”

辛复哑口无言。

这阵山雨不似以前那样下一阵就停,而是越来越大,像断线的珠子接连落下,山边雷鸣电闪,几人视线都模糊不清了。

脉脉站在桥中央,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见司瑜言好像说了什么,裴景吾嘴唇也动了动,但她已经不想费力去分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在桥中央迎接狂风暴雨的冲刷,她闭上眼睛,放声大喊。

“我不跟你们任何一个人走,永远、不!”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闪得众人微微闭目。待到他们睁眼,赫然发现桥上已经没了脉脉的身影,而一道灰影在悬崖间迅速下沉、坠落。

“不要!”

司瑜言见状下意识就要跟着往下跳,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默然跟随的宋西扑上去死命抱住他的腿,就算被他大力踢得嘴角溢血也不放手。

等到他终于甩开宋西,追到崖边却早就不见了脉脉的踪影。

“脉脉——”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真的大结局!是为了防盗,后面还有几章的,敬请期待小包子!

第66章

66、灵芝

刚才的一幕众人始料未及,司瑜言不假思索地往万丈深渊扑,幸好被宋西拖住。等到裴景吾和辛复反应过来,赶紧冲到崖边一看,底下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凛冽的风贯穿而过,吹得几人衣袂翻飞,神魂俱裂。

裴景吾呆愣着一张脸,怔怔儿望着崖底,一言不发。

“下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水流?”辛复着急问他,迟迟得不到回答。他转身揪住裴景吾衣领,“问你话!底下是什么地方?河?”

“不…”裴景吾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仿佛挤出一个字都耗尽了毕生心力。

辛复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不是河?那是溪流?”

如果有水脉脉也许能生还,但愿有水流,但愿!

裴景吾忽然笑了,勾起半边唇角,笑意凄凉:“没有河,没有溪流,没有水,什么也没有…崖底,只有石头。”

他眼角有什么滑落下来。

辛复凉透了心:“你说什么?那脉脉…”

是不是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裴景吾别过脸去,恢复惯常的冷漠:“向付心,这一局是孤输了,但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了脉脉。她不选我,不选你,连他也不选…她选择了去死,她宁愿死!你倒是告诉孤,是谁逼她这么选?是谁亲手推她下去!”

如果没有辛复的不甘心,如果不是他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好心”引领脉脉去寻找所谓的真相,那么她会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司瑜言和裴景吾为她编织的美好世界里面,一辈子不知愁苦,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辛复偏偏不甘心!他毁了半张脸,抛弃了心爱的姑娘,他还出财出力出兵,最后却是扶持了裴景吾坐上王位…他成了天底下一个最大的笑话!辛复愤怒、仇恨,他憎恶裴景吾夺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力,他更恨司瑜言娶了脉脉,所以他要报复,要让他们势不两立,南北两岸不应该相安无事,他们应该战、应该争、应该你死我活!

谁能让司瑜言和裴景吾斗得两败俱伤?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让他们放不下,他们可以为了脉脉放下干戈,也可以为了脉脉头破血流。辛复又一次利用了脉脉,她的公主身份,她背后藏着的秘密…她是他引起天下争端的利器。

可是辛复没有想到,脉脉就这么死了,而且她直到死,都没有原谅他们任何一个人。

辛复双膝一软,在崖边跪了下去,肩头垂落双手掩面。

裴景吾却好像很快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转身决然利落,阴柔的脸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杀你。我要让你活着,亲眼目睹向氏一族如何覆灭,这个天下终将落入我的手中。”

他很想再回头看一眼药王谷,半山腰的那座矮木屋,依旧静立在那里,可是木屋的主人不会再等着他了。

“师姐我害怕…陪我睡。”

“师姐不喜欢抱呀?”

“不是师姐?师姐是、男子?”

“师哥、景吾师哥。”

过去苦难的二十多年,只有她带给他点滴温情,就算微不足道,依然照亮了他黑暗苦难的人生。可是以后,连犹若萤火般的光亮也再不会有,他的未来是荆棘是平坦,他都看不到。她坠入了深渊,他也一样,如果说曾经的裴景吾还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良善,还算是半个慈悲为怀的大夫,那么从脉脉跳下山崖的那一刻起,裴景吾就已经死了。

从今以后,他只是君临天下的王者。

没有必要回头,他再不回首。

司瑜言无暇顾及对岸两个男人的真情或是假意,他只是立在崖边,脑海中设想出千万种死里逃生的可能:也许有树枝挂住了她,也许下面有水潭,也许她运气很好大难不死,这里是药王谷,施翁医术非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他从悲痛中稍微清醒,当机立断还是要下崖底找脉脉,正当他打算直接从这里沿着崖壁攀爬而下,身后却有人趁他不备,用银针刺晕了他。

“公子!”

司瑜言身子一软,宋西赶紧搀扶住,回头望去,竟是施妙手推着轮椅,缓缓沿山路下来。

宋西犹如见到了救星,迫切道:“妙手先生,少奶奶掉到山崖底下去了,您快让人去救她!”

哪知施妙手却淡淡摇头,道:“去了也无用,底下乱石嶙峋,脉脉她…”他长叹一声。

宋西急得就快哭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也许还有救的,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放弃啊!妙手先生!”

“你还是先救你家公子吧,我看他急火攻心,担心他怒极癫狂,所以才出针封住他的神思心脉。大悲极伤五脏六腑,你们回去请大夫好生调养,脉脉好不容易才救了他,肯定不愿见他这般模样。我这小师妹最希望的,是所有的病人都好好的。等他醒了,你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施妙手让宋西把司瑜言带走,好生照料。

宋西只好背着昏迷的司瑜言过了桥,然后点燃焰火召来了司家兵马。

兵马未到,宋西刚把司瑜言安顿在旁,惊闻哗啦啦铁链作响,遂看向山崖间的铁索桥。

只见施妙手握着臂粗的铁链,隔着天堑,他面无表情地对宋西说:“这里本是与世无争之地,却屡受打扰,药王一门六名弟子,如今非死即走…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灵丹妙药,一脉相承。这一十六个字,终是碎不成句,师父他老人家累了,我们剩余的人也乏了,不愿再勉强应付。”

“从今以后,药王谷闭门谢客。擅闯者,杀无赦。”

宋西从来不知道施妙手竟有这么强的实力,竟然徒手就碎断了铁桥…啼声震动,兵马已经赶到,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施妙手松开了掌,整座锁链桥就这么沉了下去,追随着脉脉,坠入了万丈深渊。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宋西觉得好疼。天边电闪雷鸣,宋西抬眼望着药王谷的山峰,在雨中显得愈发模糊不清。

他把司瑜言扶起来,喊人过来帮手:“先把公子送入别院。剩下的人,和我一起到崖底找少奶奶。”

好像上天也为脉脉哀伤落泪,这场雨来势汹汹,引起了山洪爆发,宋西带着人要到崖底,被迫中途折返。司瑜言又在这节骨眼儿上生起了病,烧得一塌糊涂,浑身滚烫似火。

药王谷的人不肯出来,桥又断了,别人也进不去,别院还没有大夫。宋西无奈之下,只得把司瑜言搬上马车,送回了颍川郡。他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一直这么下着,药王谷的山峰还是一如既往地朦胧缥缈。

别院大门落锁,司家卫队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药王谷半山腰的木屋。

施回春正在熬药,砂罐里浓褐色的药汁咕噜噜冒泡,另一边的红泥小火炉上,却炖着一锅滋补汤食。他仅剩的一只好眼睛大大睁着,捏着蒲扇小心扇风,不时解开瓷盖查看火候。

简朴的小床上躺着一个人,她也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会儿终于睫羽微动,幽幽睁眼。

头顶是属于她的白色幔帐,鼻子还闻到了药汁的苦味,以及食物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她回家了,终于回来了。

她想起身,浑身却软哒哒的,于是她躺着转过脸,看见那个虎背熊腰忙东忙西的男人,不禁眼眶一热。

“师哥…”

施回春冷不丁听到有人喊,激动的把蒲扇都扔了,大步跑到床前,满脸惊喜:“脉脉你醒啦!”

脉脉含泪点头,由他搀着坐起来,顿时扑到他怀里,抱住他放声痛哭:“师哥,我以为、回不来了…外面不好、很不好…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

“乖了乖了,不哭啊,回来了就好。”施回春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温柔地给她擦眼泪。

她还是哭,眼泪就像止不住似的,这时门外又来了两人,一是施翁,一是施妙手。

施翁老远就听见脉脉哭得伤心,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拔腿就跑,进屋指着脉脉鼻子训道:“不许哭!哭坏了我的徒孙怎么办?”

脉脉隔着泪眼看他,还是那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抬起手背抹眼睛,瘪着嘴角唤道:“师父…”

一听到她软糯糯的声音,施翁就凶不起来了,比施回春还做低伏小地哄道:“为师的乖徒儿哟,你千万别哭了,我收的弟子就属你最好看,你要是哭歪了脸可让为师怎么办嘛!瞧瞧你几个师兄,都是歪瓜裂枣,为师不爱看他们,扎得眼睛疼!”

“呵…嗯。”脉脉破涕为笑,一边擦泪一边点点头。

施妙手推着轮椅进屋,也含笑安抚道:“脉脉你听师父的,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了,切忌大悲大喜。”

脉脉有些窘迫,低头咬唇,小手轻轻搭在腹部。

施翁捋着胡子长吁短叹:“自己都是个小娃娃,居然还要再生个小娃娃,我好不容易把你们六个拉扯大,现在又要养奶娃娃,我一把老骨头怎么养得起哟——”

施回春站起来挥挥胳膊:“谁稀罕你养了?我来养!”他亲昵揉了揉脉脉头顶,“小丫头就是我养大的。”

脉脉眼眶发热:“你们…不怪我吗?”

她一意孤行地跑出去,害得大伙儿担心,最终吃了苦头,被伤得体无完肤,还是只有回到这里。他们什么也没问,二话不说就接纳了她,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施回春笑道:“傻姑娘,怪你什么?你是咱们最宝贝的小师妹,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只是担心你受欺负。”

施翁哼哼唧唧表示不满:“你以前最乖,现在都不乖了,成亲居然不请为师喝喜酒!为师不高兴!”

脉脉为难:“那个…要不下次,我补上好了,师父别生气啊。”

“下次?!”施翁大惊,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为师说笑的,你呀先把我的乖徒孙生下来再说,为师要教他最好的医术,嘿嘿。”

脉脉点头,可是表□言又止,施妙手见状明了,主动道:“他们都已经走了,你放心吧。”

走了啊…虽然不免惆怅,脉脉却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尽管他们都欺骗了她,可是她不恨他们,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理解是一回事,但原谅又是另一回事。他们生活的世界太复杂,她从来就不懂,也无法融入。她只有回到属于她的地方,才能还给所有人平静的结局。

从前二师兄为了捉驺虞,织了大网拴在崖底两侧的树上,她选择从桥上跳下去,就是赌那张网还在不在。

幸好还在,药王谷依然是那个药王谷,什么都没变,等着她回家。

她到家了。

第67章

67、人参

大半年过去,脉脉即将临盆。她挺着肚子在小院里来回踱步,看着篱笆外盛开的报春蔷薇,恍觉寒冬已过,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药王谷山峰之下,隔着天堑,对岸站着一个人。白衣不染尘埃,清瘦却不掩风华,郎艳独绝。他身边还带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熊兽。

司瑜言惆怅地望着深渊之下。

数月以前他曾经来过一次,在他病愈之后。那次他执意去了崖底,想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可是雨季山洪爆发,底下被滔滔洪水冲得一干二净,除了淤泥石块,什么也没留下。

他连她的一片衣襟都没找到,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生命当中。她什么也没留下。

他手中甚至没有她的一支钗、一缕发,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都不见了,除了脚边这只不言不语的熊兽,他再也找不到有她影子的东西。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她怎么能不听他的解释?

她怎么…这么狠心!

春风料峭,吹得他眼眶涩痛。司瑜言弯腰摸了摸滚滚的头顶,转身离去,颇通人性的熊兽紧紧跟上他。

他是病人,她是大夫。病人要听大夫的话,她医好了他,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

可是,她真的医好了他吗?

他只觉得自己病入膏肓。

当司瑜言渐行渐远,药王山峰上却起了一阵骚乱,施翁得到消息,一个箭步从炼丹房里冲出来,连鞋子都没穿,不顾形象地往半山腰冲。

小木屋。施回春忙得像不停旋转的陀螺,又是熬药又是烧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施妙手在房里,轮椅靠在床榻旁,他握着脉脉的手,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别怕,跟着我说的做。”

脉脉紧紧抓住他,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咬牙忍着痛楚,狠狠点头。

“乖徒儿——”施翁破门而入,扑过去眼泪哗啦,“哎哟喂怎么疼得脸都白了?还出这么多汗!是不是他们两个不中用?为师帮你教训他们!一群混账医术不精!老子把你们逐出师门!为师可怜的小脉脉哟,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啊…”

施回春忍无可忍,提着这老头子的后领,直接把他扔了出去。

黄昏时分,晚霞落在山峰上,脉脉生下一个女婴。

施翁乐不可支,剪了脐带就抱起小家伙,揽进怀里轻轻地哄着,连施回春要看一眼都不让。

脉脉筋疲力尽,却还睁眼盯着女婴,似乎有些忐忑。施妙手洗净了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笑着说:“放心吧,是个健康的孩子。”

脉脉咧嘴笑了,然后安心地睡了过去。

每年雨季来临的时候,司瑜言都要到药王谷的别院独自住上一月,风雨无阻。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