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

“九洲,是我,乐正宇。云和你在一起吗?”线路另一端的声音焦急。

“没有。”

线路那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九洲终于问:“乐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知道,请一定如实告诉我。”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吧。”

“乐正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女子?”

“…是。”

“他,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我不知道。”

赫连九洲呆呆地挂了电话,千头万绪纠结缠绕,无数疑问在脑中搅拌。他为何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凭宁晓芸之力,又怎样轻易探得与自己童年有关的如此翔实丰富的细节?乐正云和宁晓芸在校园里被几个混混包围的情形,宁晓芸不自然的表情,安式危愤怒的警告…都似乎在推出一个可怕的疑问:这只幕后更高明的操纵之手——会是乐正云吗?

九洲用力的摇头,似要将所有的疑问摇出自己的脑海: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警署。

“乐正云?的确收押在我们这里。”警官翻了翻资料本,递过来一张表格:“登记一下,你可以去见他,不过时间只有十分钟。”

乐正云坐下来,脊背挺直。

“你访朋友,访到这里来了——?”乐正宇言尤未出,声已哽咽:“是我——”

“哥。”乐正云冷厉止住了他要说的话,随即放缓声音:“事已至此,你当为我请最好的律师。法律方面我一窍不通,你是专家。”

乐正宇曾在剑桥修习法律四年,的确博闻强识,术业专攻。

乐正云清冷的眼神默默暗示:如果被收押的是你,我无法为你四方奔走,在法律框架中寻一条生路。如果你此刻冲动自首,只会让两个人一起被关押,葬送我们最后一丝希望。你希望看到这种最坏的结果吗?

乐正宇十指紧握,矛盾与痛苦纠结在手背凸起的青筋中。

一个警官走过来:“乐正小姐,刚接到电话,乐正夫人已经抢救过来了。划伤牵动了大脑神经,不排除半身瘫痪的可能。但已无生命危险。”

乐正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一丝酸楚。

“时间到了。”警官说。

乐正云站起来握住乐正宇冰凉的手:“好好照顾她。无论怎样…她是我们的家人。”

警署另一角,几个警察正在低声谈论。

“那么柔弱美貌的人,会伤人?”一个警察表示难以置信。

“而且,伤的还是他继母。”另一个女警叹了口气:“豪门恩怨人心难测,那个受重伤的女人,还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明星闵艳琳…现下,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想入豪门,下场呢…”

日光将城市轮廓划得锋利,滚滚云层徘徊在摩天大厦上。街边一棵花树,似钢铁城市的一滴暖色,枯枝上一抹嫣红,侵略的、愤怒的美丽着。

乐正氏大厦。

乐正宇正与数名律师交谈,门外传来嘈杂人声,似有警卫被掀倒在地。

“乐正云那个伪君子呢?”安式危大步迈进门,怒目燃火。几名保安上前阻拦,安式危轻轻挥手,动作如此快且狠,几个人就如同不会闪避的沙袋,摔至墙角,发出砰然巨响。

“你们先请回。”乐正云示意几名律师先行离开。后者双腿发抖求之不得的立刻告辞。

“我再问一遍,乐正云呢?”火药味浓重的空气中,安式危低吼道。

“他不在。有事吗?”乐正宇将刑法判例资料合上。

安式危邪美冷笑:“他是不敢见人吧?我早知你们在挖唐韵的墙角,没想到乐正云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云做了什么?”乐正宇面露愠色。

安式危凝色咬牙道:“他以与九洲交往为名,将九洲身份揭露打击唐韵;又以银行流动资金不足为由,让唐韵五千万投资付诸东流;更因竞标不成而记恨,将展馆的监控系统破坏,甚至——圈入唐韵的二亿资金,无耻的将项目出卖!”

“荒唐!”乐正宇儒雅的面孔涨红了:“乐正云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这些事。那是——”

门外突然传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几名警官亮出证件:“乐正先生,令堂在医院中清醒过来,指控你故意伤害。请随我们会警署调查。”

下卷 共君剪春风

十七、画虎画骨

“你可以走了。”警官在问讯记录本中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却见乐正云的脸色比刚才还苍白一分,仿佛他刚才听到的不是无罪释放,而是立刻行刑。

警官被那凄美逼得胸口直跳,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乐正云慢慢站起来,身形突然一晃。警官赶紧扶住他:“令兄承认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通过现场相关物件上的指纹来看,事实也证明了他的供词,十分详细,没有任何悬念;你是无辜的。”

乐正云走出警署,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大片雪白光线泼在眼前。

远处一个人影恍惚十分熟悉,乐正云走过去,摇晃的图像渐渐清晰,红衣似火,正是赫连九洲。在她旁边,安式危冷笑盯着自己,倚树而立的姿势冷傲而优雅。

“九洲?”乐正云唇齿艰难的动了动。

赫连九洲却好似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存在,只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一边对安式危说:“我叫李九州,以后有事,来找我。”

安式危蹲下来,从她手中拿过树枝:“是这样写的吧?傻瓜。”

两人顾盼之间言笑晏晏,浓情蜜意。

乐正云身上一阵发凉,心口窒息,说不出话来。一旁,有人转着轮椅由远而近,双手被轮子磨得鲜血直流:“乐正宇害我终身瘫痪,我要他陪我下地狱!”正是闵敏,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怨毒,却被几个律师拦住:“乐正宇已经伏法认罪,昨日就执行了死刑,不必再纠缠了。”

“已经执行了死刑?”闵敏疯狂大笑:“已经执行了死刑?哈——哈——…”

“不——!”乐正云撕心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发现四周一片雪白。自己竟是在医院里。原来是场噩梦,心下一松,复又无力跌回枕上。

“你在警署门口晕倒了。”推门而来的是安式危:“我若不是看在九洲的分上,真该让你躺在马路边,被正午的太阳晒死。”他将一杯水砸到床旁桌上,水花被他大力的动作溅出了几滴。

他接着冷冷的说:“我已经通知了她。”

乐正云心中泛起一波期待,但忐忑很快席卷而至,几乎要将那一丝温柔吞没。

“你喜欢九洲吗?”安式危突然问。

“…”乐正云没有回答。许多年来,那一颗温柔的记忆火种,在他胸口悠悠燃烧,把浓郁的情感烧成瓷。无从流动,无法泄漏,更不知如何表达。

“你究竟——”安式危低吼。

“不用问了。”门口一个声音截断他的话,果断语气被春风擦伤。

乐正云诧然抬头,眼神立刻也受伤。那女子冷冷望着自己,失望、怀疑、被背叛的痛苦…都交织在那一眼高傲里。

“为什么出卖千岛湖梦?”她的话语清寒如刀刃。

乐正云无法回答,他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和宁晓芸在一起?为什么要将唐韵的资金吸收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残局?为什么要…和素未平生的赫连九洲交往?”

最后一句话,如同狠狠一捶打在乐正云的心口。他揪紧胸前衣襟,他的胸口,最后一片温暖被冻伤,他的世界,至此熄灭,只剩下许多个声音在他脑中旋转。

“为什么要和素未平生的赫连九洲交往?”…

“是你害死了她!医生说,若不是为了保护你,她还有一线生机保住自己的命…”

“你是个祸害!”

忍住眼前几乎要吞没整个意识的黑暗,乐正云缓缓坐直了脊背,清冷卓绝,让任何人也不敢轻慢。

他静静望着赫连九洲,竟然笑了一下:“你已不信我,何须再问。”

这时九洲第三次看到他笑。第一次,他淡淡遥望星空,绝美风姿如月;第二次,他暖暖抬睫含笑,与她不过一根发丝之的距离;这一次,他的笑颜却被痛苦扯得破碎。只怕那笑容后的一颗心,也被生生震碎了,才能笑得这样凄艳、苦楚、绝望…而绝美。

赫连九洲如同被这笑打了一记耳光,踉跄后退。

脸颊火辣辣的燃烧,烈火一直蔓延至心中,把好端端的一颗心,灼出无数个洞来!

她…她在做什么?她自负侠义,却在死死逼问一个病人;她自信情重,却将雪山的生死并肩忘在脑后;她自知心中一缕柔情千千结,却胆怯不敢去解!只因为…

只因为,他不喜欢她,她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猛然转身,九洲冲出了病房。

安式危赶出来,四下环顾不见人影,回身才发现赫连九洲站在一个墙角,平素的高傲仿佛被日光蒸发了,微微弯曲的背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喂!别对着墙角罚站啊!”安式危的心弦被那背影拨动,痛与怜惜混在一起,嘴上却仍是不在乎。

背影一动不动。

“我说你…”安式危狠狠将墙角的肩膀扳过来,霎时呆住。

那倨傲斜睨人的眼睛,那谈判桌上横扫千军的薄唇,那艳若朝阳的双颊…都浸在泪水中。

“哭什么哭!”安式危用手大力去揩她脸上的泪,一点也不温柔,仿佛不是在擦泪,如实要擦掉自己心上的痛。

九洲要将他拂开,却被他紧紧捉住腕:“我第一次见你哭,希望也是最后一次。否则——”他一拳打在墙壁上,拳上渗血:“我会把始作俑者一块一块地卸下来。这不是威胁,青都有这个实力。”

“你这个变态!走开!”九洲愤怒的用另一只手揍向他,却不知安式危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气力,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结结实实化去她出拳的力量,甚至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赫连九洲从未如此受制于人,本能的用尚自由的腿踢向他的膝盖。安式危重重跪倒在地,那双臂仍如铁箍一样圈着她,扯得她也一同跌在地上。

“放开我!你疯了?”

“我不放。”

“放开…”

“我爱你。”安式危用力扳起她的脸。

青石墙上斑驳写意着阳光。四周很静,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良久,九洲慢慢摇头:“我不爱你。”她又摇了几下,猛地推开安式危。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一阵电话铃声刺耳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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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韵大厦。

“乐正氏出卖了我们的合作项目。”李恒远将文件重重放在桌上:“我亏损了三亿五千万,我们之前的协议,就要履行。”

赫连九洲沉默片刻,冷漠道:“不错。赫连九洲任你处置。”

李恒远嘴角勾起狐狸般的算计意味:“——嫁给苏长衫。”

纵然心灰意懒,赫连九洲也不禁怔住。

“你们以前见过面的。”李恒远将一张照片扔到九洲面前,一个男人平凡的脸。赫连九洲却已完全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

“在文物展会上,你们有过交谈。”

九洲这才将记忆翻出来,找到一个图像与面前的照片对应。苏长衫,很旧的名字,人也普通得湮没在芸芸人群中。

“很多人不认识他,但,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会忽略他。”李恒远仿佛猎人盯着猎物般微笑:“苏长衫既不经商,也不做官,既无身家背景,又无来龙去脉,但他的能量之大,任你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恐怕也只能触其毛羽。”

九洲冷笑了一下。本来就该想到的,自己能为李恒远带来什么利益?无非是以联姻的筹码,换取生意场上的人脉和机会。只是年少轻狂,从未想过有兵败的一天。

“嫁苏长衫,你不会后悔。”李恒远最后补上一句。

赫连九洲默默走出唐韵大楼。此刻,她想到的,是乐正云,只有乐正云。这个令她深深迷惑却只将她视为棋子的男人,每想到他一次,她的心就会痛一次。

他淡淡颔首的风华,酒醉朱颜的美丽,负手而立的卓绝,眸漾水光的凄清,惊人惊心的苍白,惨淡一笑的痛彻心扉…

是的,那种痛,她感同身受。

甚至当她想从记忆里抓到一丝恨意时,触手的都是疼痛,是彻骨的怜惜,以及无尽的疑惑。

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微笑徐徐从车窗下显现。

普普通通的面孔,笑起来谈不上亲切,但令人毫无压迫感:“我来接你。”

苏长衫仍然穿着一件长衫,只不过灰色换为蓝灰色,快节奏的商业都市中,这种古旧找不到竹林七贤的孤高,只似一弦清音隐逸在灯红酒绿中。

“李先生已经向你转告了我的求婚?”

“是的。”

“本来我想亲口对你说,但我实在是很…害羞。”苏长衫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若不是声音的停顿泄漏了一点蛛丝马迹,九洲几乎会以为他在装腔作势。

“我已答应了。”九洲冷漠的从车前镜中直视他的眼睛。

苏长衫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赫连九洲义薄云天,一诺千金。所以,哪怕是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也不会食言。”

赫连九洲微抬起眸来,这时才有些了然李恒远对苏长衫的评价从何而来了。

“我无意于乘人之危,只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找不出比向你求婚更好的对你的选择了。”他的句子说得很长,仿佛确信九洲能听明白:“我的好处,只有交往后才能被你发现,可惜我相信你没有这个耐心和闲暇。人生苦短,我既然爱上你,只有逮住这个机会。”

“你想说,如果没有你出现,李恒远也会将我嫁给别人。这个别人一定不如你,而且,一定不如你爱我。是吗?”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通透和直率的女子。”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狂妄的男人。”

“第一次有人用狂妄形容我。”苏长衫将车拐弯:“对待感情,人们难免狂妄。就是最理智的人,有时也难免任性一把。”

九洲没有说话。他说得实在太好。

“你喜欢乐正先生吗?”

“什么?”九洲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是否喜欢乐正云先生?”苏长衫仍是平平无奇的语气:“不用惊讶,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位先生。男人对男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特别是,强大的男人和强大的男人。”

赫连九洲睁大眼。

“放心,我不会对人的隐私有任何兴趣,包括传播隐私。况且,那么风姿卓绝的轻敌,我会欣赏而不是践踏他。”

苏长衫微笑继续说:“你似乎有点欣赏我?”

“我非常欣赏你,苏先生。”

“你非常欣赏我,可你不爱我。”苏长衫摇头:“那么,你爱不爱乐正先生呢?”

九洲无法回答,连她也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心。

“既然解不开自己的心,何不问一问系铃的人?”苏长衫将车停在一座别墅前:“小姐,是这里吗?”

平芜尽头,是乐正氏别墅!

“不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苏长衫打开车门:“我从你那里争取一个机会,就要还给你一个机会。我一向相信,给人机会,就是予己机会。”

这几天来,赫连九洲曾千百次的想像踏入这里,却无法迈步。此刻,苏长衫把她带到这里——

按下门铃,很久才有一个佣人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