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的神情和屋里的灰尘一样,昭示着没落的华丽,尘封的繁荣,以及,怅然的往昔。

书房中。

落地玻璃窗将最好的光线送进这间书房。无论财富怎样来去,感情怎样得失,阳光总是最公平、最慷慨地将自己献予每一寸大地和人心。乐正云沉浸在阳光中的面庞圣洁如天使,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残忍的事?

“吴嫂,饭菜放在餐厅,我晚些去吃。”他并未抬头。

九洲久久无法开口,上次的吵架,让她不知该如何启齿。

“还有事吗?”终于,乐正云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那人眼神中的平静顿时破碎。

赫连九洲说不出话来,被心疼揪紧。几日不见,他清减得仿若一片即将融化的冰,又似阳光裁出的一纸剪影,倾国容颜、凛然卓绝,都被这几日的时光弹指一挥,跌入记忆中了。

“九洲…”复杂的眼神中隐现出一丝无助来。

那是愧疚…还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九洲不敢确定。她突然惊觉,自己从来不敢确定乐正云的眼神在表达着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给她希望,他的痛楚堵住她唇边的话语,因为她…太在乎他。在乎到不敢去证实,不敢用自己的双手,真实地去握住些什么——

此刻,她不能再等了。苏长衫将这一个机会还给她,如果她还解不开自己的心,看不见他的心,机会就会将一切是非美丑碾过,空留余音,绕梁一生。

“我要嫁人了。”赫连九洲一字一字的逼视他。

乐正云静静站立着,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表达什么,又似乎想张开唇齿说些什么,但他的表情动不了,他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缕血迹从嘴角慢慢流出,一滴滴滑入他的颈脖。雪原上一抹嫣红,恰似,那日绝地桃花…惊艳在相思血中。

手中的《刑法判例》从掌间滑落到地上,发出极钝的一声响,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更浑然不觉自己喉中在涌血。

他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神把她的心割碎了,没有理智,没有爱恨,没有是非,只有心痛…死一般的心痛!

九洲突然紧紧抱住他!

少女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流过他的睫,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的泪,他的泪,混在一起,挑动了九洲最深的一根心弦。在哪里…见过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泪落如珠的隐忍,舔尝过这种感同身受的心痛?

赫连九洲双手颤抖,什么骄傲,什么优雅,什么风度,都被一滴泪融化,被一滴血渲染,星子陨坠、灵魂起火。

“你…不要伤心,我替你伤心好不好?”

乐正云的身体猛然一颤。

“…好不好?”九洲用自己的额抵住他的。

他犹疑而茫然的伸出手来,瓷白玉管在空气中似要抓住什么,却因为答案太近,不敢用力…

手慢慢移动,几乎就要碰到那湖水清艳的面庞。乐正云的心狂乱的跳着,几乎要冲出胸口,指尖…只要他的指尖再向前一点,就能抓住那魂牵梦萦的人了,他终于要将一切都告诉她:“我——”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吴嫂急急忙忙地敲门:“小姐,法院来了电话,少爷的案子这周开审。”

十八、心悬一线

车子飞驰在路上。车窗外,风轻轻吹走了刚才幸福的幻觉。

乐正云一路无语,眉头锁紧忧虑。

警署收押处。

“哥!”乐正云上前抓住乐正宇的双肩,哽咽道。乐正云儒雅的面孔有几分憔悴,唇边长出了些青色的胡茬,但一双弯弯的眼睛仍然温煦。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乐正宇拍拍那冰凉的手背。

“我们…已请了最好的律师。哥,你放心。”乐正云压下眼底的情绪,冷静的说。

乐正宇仿佛要说些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只微微一笑:“好。”

春日竟有满庭落花。

警署外,一辆半旧的奥迪,车身铺了些粉红花瓣,金黄丝蕊。一个样貌普通的男子下了车来:“九洲,我来接你。”

苏长衫与赫连九洲的订婚宴也在这周。

阳光之下,乐正云的双唇更雪白一分。

“早听闻乐正云风姿出色,果然我见犹怜。”苏长衫平平说。一句如此旖旎的话经过他的嘴,也索然无味,只成了事实。

“乐正先生的案子,我也略知一二。”苏长衫接着说:“受害人要状告他故意伤害,恐怕即使最高明的律师,也只能减轻刑罚,不能为其完全洗脱罪责,除非——”

乐正云眼神清冷收缩。

“除非受害人撤销案子。而且,此事恐怕牵涉甚广。法律背后是法理,这世间万物都离不开一个‘理’字,不是几个僵硬的条文或者陈腐的判例能替代的。”

苏长衫的话既无慷慨,也无语调,就像在读一台电器的说明书,平之又平。

乐正云的心中却如遭一掌,云破天开。

赫连九洲不解的望着他雪白的脸上泛起希望的光彩,心中也随之回暖。

乐正云也深深望着九洲,仿佛要在这一眼中将她的身影烙刻下来,随即转过身去,拔足飞奔。

“正…”九洲愕然。第一次见他跑步,他奔跑的样子,像冬日饥饿绝望良久终于发现食物的豹,那充满希望的背影中,又有一丝不可名状的伤痛,仿佛要将某种东西挥别…

苏长衫抖抖衣衫,一丝金黄花蕊落在灰尘里。

三日后。

医院。

闵敏不耐烦地对护士道:“这是什么饭菜,要咸死我吗?”

护士习惯了她的跋扈挑剔,充耳不闻的走出病房。

闵敏气极败坏,又无可奈何。她半身不遂,连大小便也要靠人造管道,更遑论起床。心中恨意更切:乐正宇…你害我进了地狱,我也决不会让你留在人间。

一盒饭菜放在床头。

“滚!我说了…”闵敏的叫嚷声突然止住,像有人用钳子掐住了她的喉管。床前双鬓华发的男子,霜尘飞上了曾经年少的面孔,眉梢仍带些许风流气息。

闵敏如遭雷击般呆住。

“阿远…?”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乱中第一个念头是头发没梳,脸也未洗,立刻埋下面孔,在床头柜里颤抖的翻起来。镜子,梳子…一面圆镜握在手中,她迫不及待地照上自己的脸,神情却由欣喜化为苍白,进而转为惶恐,她一把将圆镜砸在地上,尖声道:“怎么这么丑?快…快拿我的唇彩来…”

“够了。”李恒远按住她枯槁的手:“我坐坐就走。”

闵敏死死盯着他:“坐坐就走?…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十九岁出道之时,你捧着九百枝玫瑰来捧场,也是坐坐就走,一去不回头。现在,我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更不愿…不愿看我一眼了…”她放声冷笑,笑到最后却泪满衣襟。

“我只是个生意人,不值得任何女人爱。”李恒远面无表情的坐下:“你早该忘了我。”

“你的甜言蜜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闵敏咬牙切齿,爱多浓,恨多烈,枯黄的脸上一股怨毒。

“你嫁了乐正端成那样的好男人,却还不知足,不是命运对不起你,是你太贪心。”

“你…你懂什么?”闵敏悲泣:“我此生只爱你一个男人。”

“你爱我,爱得忍不住要毁灭我。将赫连九洲的身份揭穿,阻挠文物展的开幕,将唐韵与乐正氏的合作项目出卖!”

闵敏的脸色刷的惨白:“你…”

“姚大海已经承认了一切。唐韵和乐正氏正准备起诉他。这场官司,你看胜负几成?…”李恒远那种狐狸般的狡黠与危险气息揉在药水味的空气里。

“…不关我…的事。”闵敏剧烈颤抖。

“关不关你的事,你我心中都很清楚。如果要我免于起诉,也很简单。”李恒远停顿了两秒钟,从对方绝望的眼神中看到强烈的渴盼,才接着一字一字道:“撤销对乐正宇的起诉。”

说完这句话,李恒远就站起身来。

“你可以考虑三天。”

走到门口时,李恒远突然叹息了一声:“我最早认识的闵艳琳,和木棉花一样美艳动人,不知从何时起,她拼命生长、出头,将欲望的红花开得盛大,终于将自己压弯成叹息。”

闵敏怔了一怔,突然伏在被子上,嚎嚎大哭。

医院外,暮野四合,春光迟迟。

“我已经将该转达的转达到。剩下的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李恒远伸出手来:“无论如何,祝我们合作愉快,乐正小姐。”

乐正云浓密秀雅的睫毛合了合,静静伸出手来。

“今天他们就举行订婚宴了,”李恒远微笑说:“请记得我们的约定,一起祝福这圆满的一天吧。”

道路车辆川流。

路边,两个衣着入时的女郎在分看一份报纸。一个短发的问道:“赫连九洲与苏长衫今日举行订婚宴?这个苏长衫是何许人?”另一个卷发的答:“没听说过,但赫连九洲真是有趣,才和乐正云‘交往’不到半年,又与苏氏订婚。”

两人吃吃地笑起来。

乐正云心头一片茫然,连心痛的感觉都仿佛不在自己身上,天地间就剩下云层,在城市上空游走漂移。

“嘎——!”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马路沸腾起来,路人惊叫:“撞到人了!”

司机跳下车来,大声道:“现在是红灯啊,我的车又是右拐…”瞪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他又慌了神:“快!快叫救护车!”

马路交通陷入一片混乱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救护车呼啸而至,医护人员把人抬上去时,那被黑发遮住的雪白面庞有一刻的隐现,随即被合上的车门遮蔽。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男孩抓住大人的衣襟,结结巴巴的说:“那个被撞的姐姐…好美…”

“小孩子,懂什么美不美!”他的母亲不以为然。

“真的很美。”小男孩跺脚。

“阿朋,你怎么啦?”年轻的母亲皱眉的牵着一向听话的孩子,怎么突然如此固执?

“真的好美!”孩子的思路不会拐弯,鼓起嘴坚持道。

年轻的母亲不由得狐疑的抬头看了一眼。救护车已经远去,只有地上一摊鲜血惊心。她惋惜的摇头:“可怜啊,那一身的血,不知还有命没有。”

千莲酒店。

这家酒店既不依山傍水,也无星级,只是建筑后面一片花海,花中有池塘一弯,池中睡莲千瓣。苏长衫看了那莲,便定了这家酒店。

千莲酒店今日迎来的宾客,却比五星级酒店更气派。

自宴会开始前两小时,酒店经理就看到了一些平素只能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的面孔。

再往后,几位炙手可热的政要也严装而至。让人无法不猜想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主人,能有天大的面子,请到这些常人见也难得见到一面的任务早早来等待捧场?

一辆灰色的半旧奥迪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形貌普通的男人,一身灰布长衫,只在领口引了一溜红线,却偏偏让人感觉到,他就是今日的主角。

他十分绅士的拉开车门,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时,酒店经理终于眼前一亮。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全身无一处珠宝钻翠,只一袭火红长裙,却华丽得令人目不暇接。

“你不能去!”一个声音让两人都停住脚步。

九洲诧异回头,眼中浮起隐隐失望。

不是他。

安式危包裹在暗红的风衣里,霸气冷冷地盯着苏长衫。

“安帮主,借一步说话?”苏长衫平平开口,把“安帮主”三个字说得与“蛋炒饭”一样平淡无奇。身份鲜为人知的安式危,在他眼里透明得如同左邻右舍的大嫂一样。

安式危向旁两步,没入了墙后黑暗中。

“九洲不爱你。”

“你要告诉我,她爱乐正云?”苏长衫神色如常。

苏长衫反客为主,显然出乎安式危的预料。

而且,苏长衫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你在轻视他。事实上,乐正云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人。”

“他把千岛湖梦项目卖给宗亿,是铁的事实。”安式危仿佛看着怪物一样盯着苏长衫。

“应该说,乐正氏把项目卖掉,是铁的事实。”苏长衫依然毫无语气的平铺直叙:“乐正氏有很多人,一些支持项目的人,也有一些反对者。将乐正氏所有的功过记在一个人身上,有失公允。况且,清醒的决策者都知道,千岛湖梦项目正在盈利的黄金期,无论对方开价多慷慨,这个时候卖出项目,对乐正氏和唐韵都只是一个双输的下策。”

安式危漆黑的瞳子里风起云涌。

“至于文物展的监控设备,他在六个小时内就找出了问题并将设备调试好,而破坏者作案时间,警方估计是从凌晨到早上七点。这只说明一个问题:破坏者的技术远不如乐正云。因为,重建原本就比破坏困难得多——还要我说下去吗,安帮主?”

“说下去。”忍不住颤抖的声音从旁传来,是聆听许久的赫连九洲。

苏长衫神色不动,仿佛这些话本来就是说与她听的:“至于乐正云和宁晓芸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他发现乐正氏内部有人与宁氏勾结,从而展开调查?”他难得的说了一个问句,但本应有力的问句从他口中出来,简直是水淘过一千遍的米,和陈述一样寡淡——也和陈述一样肯定。

在九洲急促的呼吸中,苏长衫平平补上一句:“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交往,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他喜欢她。”

他几句话,就将多日来的疑云推翻,如同挥开一抹蛛丝。

“安帮主恐怕在潜意识里就希望,情敌是这般小人,所以才会将问题思考得狭隘。”苏长衫目光无波也无澜地扫过安式危剧变的脸色,又落在赫连九洲脸上:“九洲才华横溢,却有一个女子的通病:耳根软。你不疑他,自然无风也无浪。”

他的话一针见血,九洲脸色苍白,转过身去。

“去哪里?”苏长衫问。

“既已知道这些,我自然不能再嫁你,我要去找他。”

“女子多疑尚可忍受,男子迂阔我平生不喜。”苏长衫说:“乐正云如果当真有资格喜欢你,今晚就该来抢人。”他将“抢人”说得如此平淡,仿佛抢的是别人的未婚妻,与他全无关系。

说完,他挽起赫连九洲的手臂,微微一笑:“我们该进去了。”

大厅灯火如昼。

水晶杯中斟满艳羡,空气里漂浮着期待。今日出席的商钜政要,无一例外都曾受过苏长衫的恩惠。他们不知道苏长衫的背景,也调查不到他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神通广大;低调神秘如苏某人,竟然如此大张旗鼓的订婚,是何用意?

灯光暗了下去,音乐响起。

那是很美的琴声,古筝空灵的音符仿佛附在人的心弦上跳跃,拨动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大地仿佛也在轻轻震颤应和。

四周安静下来,沉浸在柔和而紧张的期盼中。台上,一张平凡的面孔正专心低头弹奏。

弹琴的人,竟然是苏长衫。从没有人知道,苏长衫还会弹琴。

他身旁站立的赫连九洲优雅高傲,恰似半亩方塘开出一襟红莲,相得益彰。

苏长衫头也未抬,一边拨弦一边宣布:“今日,我与赫连小姐…”

十九、曾经沧海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碾过九洲的心头,冰裂雪飞。

她没来由的心慌、心乱、心痛,突然几乎是无意识的从唇边逸出:“我…”这个字说得很轻,恐怕除了苏长衫,没有任何人听见。

苏长衫的琴音明显的一滞。

酒店电压仿佛不稳,大厅的灯光开始痛苦地忽明忽暗。

琴音陡然拔高,苏长衫十指之下如有千军万马奔腾,又像战鼓擂响心中激烈的对峙,在十指古弦上厮杀。

当——!琴弦忽断。

灯光突然熄灭。

这一瞬间,大地由轻微的震颤变为沉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