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容颜本就绝美,之前因为忧郁而时常笼罩着倦色,如同雾气稍稍遮掩了山峦真颜,让人看不真切。现在失忆,心胸如孩子般敞开,竟也将那倾城的美丽完完全全的盛开出来。眉目间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暖,如同醉人红日拨开雾气,露出如玉挺拔的山峰。

——世间众生不过匆匆过客,也许有人一生也未曾游历过如此胜景,怎能不驻足惊叹?

“九洲,他们好像在看你。”乐正云微微侧身,有些不解的说。

“别管他们。”九洲斜睨了一个恰好经过的路人甲一眼,对方立刻畏惧的缩回眼神,匆匆走开了。

赫连九州霸道的揽过乐正云的肩。她比乐正云几乎矮半个头,如此揽住他,倒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

乐正云一言不发的任由她揽着,走了十来步,终于说:“九洲,你的手臂好重。”

九洲红了脸松开手来,只觉得自己肩头一暖。原来,那人的右手搁在了自己的肩头:“这样好吗?”

街上情侣三两穿梭而过,他们流落在其中,就像所有的恋人一样。

红尘潮起潮落,真正能四海比翼、并肩看夕照的有情人何其有幸?生活最初给人爱情的甘甜,随后却无情摊开现实的底牌。那些相携的手,常常抵挡不过世俗的拥挤。

九洲在乐正云怀中靠得更紧些。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之后,他们可能换一段平静的温馨?

“九洲,这里有一家理发店。”乐正云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那人瞅着自己腰畔的长发,柔声说:“九洲喜欢我剪头发…”眸子里有几分迷茫,一只手不自觉的摁上额角太阳穴,似乎那里隐痛:“九洲,你这样说过吗——?”

赫连九州眼中微微一热。

理发店的陈设十分考究,西欧风格的大镜子里映照出一张绝世的容颜。

发型师刚拿起剪刀,才发现梳子又忘了。

“新手?”九洲终于皱眉问。

斜睨的眼神让第六次拿错东西的发型师更加紧张,连手也抖索起来:“我…已经入行八年了。”

他这话听起来实在没有什么信服力,但他没有说谎呀!

要修剪一件几乎完美的艺术品,任何人都无法不紧张,而且,越是资深的内行人士越紧张。

“不必讲求造型,剪短即可。”乐正云很随和的说。

沙沙声终于响起。

那剪刀过处,一段夏天的流泉被裁剪,泛着波光的泉水铺上地板,仍带着些许清贵的风华。

绵绵的情丝,挥别的记忆,一缕缕被剪断。乐正云额角有些疼痛,模糊不清的画面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走过。

九洲一眼瞟见他虚缈起来的神色,疾步过来:“没事吧?”

乐正云回过神来,安慰的朝她点点头:“没事的,室内有些热罢了。”

他话音才落,店中经理已经和几位空闲的员工慌忙一起打开窗子,清爽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女经理回头看乐正云一眼,遇到他眼中的感谢,立刻不好意思的回过头去。

赫连九州瞠目半晌,此刻享受着周到无比的服务,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比拳头更厉害的是智慧,比智慧更厉害的却是美人宛尔一笑。

一个小时过去了。

头发终于剪好,乐正云站起来回身面向九洲:“怎么样?”

九洲很不争气地呆立在原地十秒没有动。

“怎么样?”一直到走出理发店,也没有听到九洲的评价,乐正云又问了一遍。

“…很好。”九洲闷声回答。

“这么勉强?”

九洲没好气的沉声:“三十六计里最绝的那一计——”

乐正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只见九洲瞪着他:“第二十一计——美人计!以后,你很危险了。只怕围绕在你身边的女孩子…”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浑然不觉自己的眼波中荡漾起警惕和撒娇的涟漪。

乐正云哭笑不得的摇头:“你多虑了。”

九洲咬了咬唇,踮起脚来抵住他的额头:“你的伤还要好好修养,以后多待在家中,少出来…散步。”她本来要说“抛头露面”,又觉得不妥,便换了一个词。

乐正云记忆虽失,心思仍然敏锐,怎不懂她话中的弦外之音?几分无奈、几分宠爱的拍拍她的手背:“你这样紧张我,我…很开心。”

金色阳光罩在两人贴近的脸上,仿佛温暖了悄然萌动的情怀,乐正云修长的睫毛也被镀了金,光线和爱情一起随着那轻轻颤动的睫跳动。他缓缓低下头来,水色双唇靠近了少女花瓣般骄傲的唇…

电话突然响起。

九洲回神,通红了脸推开两人的距离。

是乐正宇打来的电话:“我们与姚大海的官司恐怕还得打。云…”

九洲示意乐正云站在树下阴凉处等她,走出了十米开外,才说道:“是我,赫连九州,我没收了云的电话。他现在需要静养。”她顿了顿,接着说:“——姚大海不肯将合同、地契归还,也在意料之中。”

“乐正氏不能没有千岛湖梦。”

“如果你起诉姚大海,闵敏的底线就是中立自保,不与你为难已是仁至义尽。此事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要她帮你指控姚大海,除非你能劝动一个人搬上石头砸自己的脚。”九洲一针见血。

“这正是目前的两难。”

“除非——”九洲沉吟道:“从内部瓦解他们。”

乐正宇没有说话,显然急切的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与闵敏,毕竟是一家人。姚大海也骗了她——五十亿的后面少了一个零,这未必没有令闵敏对姚大海的信任龟裂。只是目前她孤立无援,才会依附于一条毒蛇。”

乐正宇苦笑道:“他对我恨之入骨,又怎有对话的空间?”

“她若真的半身瘫痪,才会恨你至不死不休。她若能康复,恐怕还有原谅你的机会。”赫连九州毫不客气地说。

乐正宇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责备,沉默半晌:“你也认为我是凶残之人?”

“乐大哥,恰恰相反,我只觉得你太过温和而至优柔,既然是误伤,何不与她冰释前嫌?毕竟,你们是一家人。”

乐正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女子并不了解乐正氏的恩怨,但她说出的话——竟与乐正云一模一样。

——他们的内心,是如此温柔的相通。

“好,我明白了。”乐正宇顿了顿,由衷道:“谢谢你,九洲。”

赫连九州微微一笑,挂了电话。

正要抬步,她却猛然被身旁的小报刊亭粘住了视线。

《北川早报》头条巨大的标题:车祸揭晓——财富帝国玫瑰的真颜。

下面压着《财经》也露出醒目的黑体字:乐正端成为求家业继承权,让独子假凤虚凰二十年。

《北川晚报》:一句戏言引发的二十年弥天大谎。

《今日娱乐》:乐正云身份揭密:疑似同性恋。

报亭老板惊呼:“呀,我的报纸…”

赫连九州愤怒地将手边的报纸揉成一团,大幅照片萎缩在她的掌中。早就料到媒体不会轻易罢休,这些新闻捕风捉影、纸笔伤人,若是让那人看到…

九洲目中一惊,抬目发现大树下只剩阳光斑驳,四周哪里还有乐正云的影子!

二十二、痞子少女

青都正殿,帮众们恭敬的为来者让出一条路来。

九洲匆忙的步子凌乱了向来的优雅:“云不见了!”

“不是来我这里要人的吧?”安式危挑唇。几日不见,他竟是瘦了,那蔷薇般盛艳的俊朗仿佛经历过一场秋霜,淡了颜色,沉敛了襟怀。

“我来请你帮忙。”九洲着急地登上台阶,双手撑在安式危的椅座两侧:“一句话,帮不帮?”

“何不找苏长衫?天下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安式危眼下那一抹红线也带着高深莫测的意境。

“苏长衫也失踪了。”九洲如实说。

安式危突然推开她的手臂,站起来俯视她:“青都不是你的私人侦探所。”

九洲的火气也腾的窜上来,眼角余光看到下面,堂主和帮众们不知何时都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诺大的殿内就剩下他们。

牵挂乐正云的处境,九洲忍下了这口气:“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剑拔弩张?”

安式危冷笑背过身去:“你对乐正云,却是温柔备至;对苏长衫,也客气得很。”

赫连九州一眼瞅到他狂傲的眉梢上那抹冷痛的冰色,心突然软了。沉默半晌,她说:“我根本没有去找过苏长衫,无论何时,我想到的第一个朋友,都是你。”

安式危的背影微不可见的一动。

“云失忆了,现在又失去踪迹。”九洲沉声道:“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帮忙的朋友,才来找你。”

安式危冷冷拂袖:“我错疑了乐正云,就算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一并还上。”

他一挥手,十来名帮中高手已整肃立于下方。

“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要见到乐正云。”

“是!”

黑道之王青都一旦出马,道上的力量人人忌惮。就是下水管道里的老鼠洞,也没有藏匿秘密的地方。

一间五十平米的小公寓。

“哎呀!老鼠——!”中气十足的女声,混合着扫帚拍地的声音:“一定是顺着暖气管爬上来的…!”

小少女满头大汗的将扫帚往地上一撑,仿佛那把破扫帚是举世无双的宝剑,一只手满意的抹了抹脸上的黑灰:“终于被赶走了,今晚不会有老鼠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以手支额,浑然不觉自己抬起眸来的清雅,长睫下掩映的风度和那一丝迷惑有多大的杀伤力。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正在洛南路的梧桐树下等待九洲,突然被几个彪形大汉强塞入一辆车内,送至这间小公寓。

小少女一把将扫帚扔在地上,瞪眼道:“你现在是被绑架的人质,还不听从姑奶奶的指挥?”

乐正云淡淡道:“你我昨日有冤?”

“没有。”

“近日有仇?”

“也没有。”

“是为钱财?”

小少女笑眯眯的凑近他,苹果般光洁的额头上挑起一对充满活力的眉毛:“我不是劫财,是劫色。”

自信的笑容,赫然是当日唯一一个不畏惧九洲眼神的小记者。

“记住姑奶奶的名字——我叫宋笑雅。”她两手叉腰宣布。

屋内的东西堆得一团糟。水壶和书包挤在沙发上,胖乎乎的公仔横七竖八在地板上。最绝的是,一只硕大剔透的金鱼缸摆在沙发脚边,宋笑雅吃着蛋糕,屑末就正好掉进鱼缸里,三四条憨态可掬的红狮子头争相浮上水面啄食——

看得出这懒办法很是管用,省去了垃圾篓,又兼环保。

“再看我,再看我把你一起吃掉!”她瞪圆了细眉下本来就大的一对黑琉璃,将最后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话音未落,人又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里去了。

乐正云苦笑了一下,觉得有些困倦,长长的睫渐渐合上,倚在沙发上进入梦乡。

“起来!”

唤醒他的除了活力十足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味。

宋笑雅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一张可折叠的小餐桌上摆着几色小菜,清淡精致引人食欲。

取下大围裙,宋笑雅用叉子敲打着碟子,道:“虽然姑奶奶厨艺盖世,但一年也没有几天有心情做饭,鸡蛋就是我的早饭,蛋糕就是我的午饭,话梅就是我的晚饭,其它的时候我吃盒饭,今天,看在美人这么精致养眼的分上,姑奶奶破例下厨弄点好的饲料喂你。”

“——那红加黑吧。”乐正云看她一眼。

“啥?”

“红色吃了长膘,黑色吃了贪睡。”乐正云拿起汤匙:“今年卖得不错的猪饲料。”

“噗——”宋笑雅滚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世界上诞生了你这么美又这么瘦的猪,难怪猪肉要涨价呀!”

她将一碗鱼头豆腐汤推到乐正云面前:“快,尝尝姑奶奶准备的饲料如何~”

一阵门铃声响起,宋笑雅前去开门。

乐正云舀了一勺汤,才觉得的确有些饿了,清淡的豆腐与浓郁的鱼香在舌尖很温暖,这时,门口传来争吵声。

“跟我回去!”一个女人气愤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免谈!”

“你这样是和谁赌气?”

“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用不着你们管!”宋笑雅气势汹汹的“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铃又持续响了一分多钟,终于安静了。

宋笑雅走回客厅,只见乐正云并未抬头看她,只低头专心吃饭。宽大的白衣使他看上去有种婴儿般的纯美安静,优雅挺直的脊背又有种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宁和。他那样旁若无人的静静吃饭,仿佛这里本就是他的家一样——

“喂!”宋笑雅跺脚。

乐正云抬眸看了她一眼。

“好不好吃?”

“还可以。”

“你只顾享受,没看到劳苦功高的本大厨师吗?”

“请便。”

“你…”宋笑雅气鼓鼓的瞪着这个反客为主的、失忆了但脑子一点也不笨的家伙。半晌,汤碗里突然响起轻微的咕咚声。

一圈涟漪泛起。

乐正云放下勺子,看着她。那一眼安定又清澈的目光,竟成了催泪弹一般,宋笑雅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啪啪砸下,比她的笑容更有活力。

宋笑雅胡乱的擦着泪:“汤…不能喝了。我再去煮。”

一只瓷白修长的手拉住了她。

宋笑雅怔了两秒钟,突然投入那温暖的怀中,气吞山河地哭起来。

小少女的哭声就像暴雨,来得猛烈,去的迅速。甚至没有声音由大到小的哽咽或者抽泣,说停就立刻停了。

乐正云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他向来话语不多,动作中却有种兄长般的温暖。宋笑雅的大眼睛眨了眨,甚至是得意的吸了吸鼻子,瞪他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梨花一枝春带雨?”

乐正云拿起汤勺:“那来喝梨花豆腐汤吧。”

“你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饭后,宋笑雅拿来一件睡衣,让乐正云把沾了泪的湿漉漉的T恤换掉。她拖腮痴痴看着灯下人白皙的颈、美好的轮廓。

“不好。”

“好不好由不得你!”她那玻璃弹珠般晶莹黑亮的眼睛又瞪圆了,痞痞的挨着乐正云坐下来:“以后,我叫你云。不,还要叫得肉麻一点——叫你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