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冷眼旁观着局势发展,并暗自想着如何才能既留下黛玉,还不伤及二房的颜面,以防大房趁机做大的贾母忽然闻得黛玉唤自己,偏头一瞧,又见一旁王夫人仍深藏不露的装着若无其事,心里不由大怒,她还真当自己不敢治她了?因冷声与凤姐儿道,“就按你妹妹说的办。”

见贾母都发话了,凤姐儿不敢再怠慢,忙打发两个利落的媳妇去了。

少时,二人便带回一个四十来岁,满脸慌张愧惧的婆子来,不是别个,正是王兴家的。

“噗通”一声跪到屋子中央,王兴媳妇的声音已哆嗦得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奴、奴才见过老太太、太太…,见过、见过各位主子…”

不容王兴家的将请安的话儿说完,一直未发一语的王夫人忽然沉声喝道:“王兴家的,你可知罪?”

“奴、奴才不、不明白太太在说什么?”王兴家的白着脸子抖抖索索的道。

王夫人冷笑,“你倒还敢装蒜!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撺掇着手下人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的?!敢情你是好日子过腻烦了!来呀,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再撵了出去,永不许再录用。”

忙有两个粗壮的婆娘答应着,上前一左一右架了人就要往外拖。

那王兴家的早已吓傻,彼时方回过神来,立时便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太太冤杀奴才了,奴才那里有那个胆子,不过是听了奴才亲家娘的话儿,才作下这等糊涂事儿的,太太开恩啊——”

“慢着!”眼见王兴家的已被拖至了门边儿,黛玉忽然出言阻止道,一面又向王夫人说,“太太且慢,才刚王兴家的说她是听了自个儿亲家娘的话,才会有此行径的,既是如此,就请太太先问过了她的亲家娘,再做定夺亦不迟,不然可不真要屈杀了她?”

说完就见王夫人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偏上首坐着的贾母闻言亦道:“林丫头说的有理。”说着转头命凤姐儿,“还不传了王兴家的亲家娘来?”

犹豫了一瞬,凤姐儿才嗫嚅道:“王兴家的亲家娘…,这会子就在这屋里,很不用再去传。”

语毕,就见侍立在王夫人后面的陪房吴新登家的忙忙绕至屋子中央跪下,道:“回老太太,回各位主子,奴才正是王兴家的亲家娘。”

“原来是吴大娘。”轻扯嘴角淡笑了一声,黛玉旋即冷声问道:“才刚既然吴大娘一直在场,我也不多废话了,还请大娘就王兴家的说的话儿,给我一个说法儿罢。”

吴新登家的忙赔笑道:“奴才怎么会有那个胆子?还请姑娘千万别被她的话儿欺瞒住了。”说完回身骂王兴家的,“我把你个烂了舌子的混账东西,你自己做下了以下犯上的糊涂事儿,如今东窗事发,料想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倒拉上我来垫背,真真忒可恶!有这样儿的娘,想来你女儿也好不到那里去,过会子家去后,立时休了她撵出去!”

王兴家的未料到吴新登家的不独不为自己开脱,竟还说出此等落井下石的话儿来,再思及平日里她仗着在王夫人面前有些儿体面,不独为她那混账儿子强娶了自己花儿一般的女儿去,更时时处处皆将自己一家踩在脚底下,当即“怒从现在起,恶向胆边生”,因冷笑道:“我不过是掌管粗使杂役们的小头目儿,平常里连二门都不大进得来,更别说有福气儿得见主子姑娘们,如此我又怎么会知道林姑娘的事儿?至于我的女儿,倘能逃离你那混账儿子,即便养她一辈子,我亦心甘情愿,所以今儿个你休想我替你背了这个黑锅!”

“你、你胡说…”一席话说得吴新登家的大变了颜色,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低垂着头,青白着脸跪在那里,不敢再说。

她的这一副默认的模样落在满屋子人的眼里,却是给了众人一个茅塞顿开的感觉,就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心照不宣的暗自了然了,只不过没人敢表露出来罢了。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以黛玉的聪慧,自然早已猜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亦瞧明白满屋子的人皆已心照不宣了,只不过以她晚辈的身份,到底不好对着王夫人兴师问罪,因转向贾母道:“事已至此,还请外祖母还玉儿一个公道。”

清了清嗓子,贾母正欲开口,忽然就听吴新登家的泣涕交加的嚎道:“老太太开恩,林姑娘开恩啊,奴才也是受人指使,才会这般诋毁林姑娘的…”话音未落,就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不着痕迹的看向了王夫人,王夫人却几不可见的冲吴新登家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倒是黛玉一脸淡淡的道,“就请大娘指出那个人来罢。”如今指不指出来,又有何分别?横竖她已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了自己的清白名誉,至于其他的,她也不耐烦再管了,反正经此一事,她对贾府已是没有丝毫的好感,亦铁了心要尽快回扬州去了。

“回林姑娘,是宝二爷屋里的袭姑娘指使奴才的!”

吴新登家的这句话,端的是“一语惊起千层浪”,满屋子的人,霎时都因这句话儿而怔住了。

半晌,还是一直侍立在黛玉身后的王嬷嬷率先回过神来,因冷笑道:“吴嫂子这话儿就说的令人费解了,宝二爷屋里的袭姑娘在府里确确有几分体面,但要指使得动吴嫂子这样儿在太太面前尚且说得上几句话儿的老嬷嬷,只怕,她还不够那个分量罢!”王嬷嬷未随贾敏远嫁扬州前,好歹是在贾府待过十余载的,自然对这府里的人际关系门儿清。

一语未了,上首坐着的贾母亦寒着脸道:“你别瞧着自己今儿个万难脱身,就拿着你的犬牙到处胡乱咬人!”

但凡是牵涉到宝玉的事儿,贾母都分外上心,因此即便现下对袭人的看法儿已随着其靠向王夫人而坏到了十分去,她亦不愿此事牵涉到绛云轩的人,以免宝玉面上不好看,心里更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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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且说贾母闻得吴新登家的咬出袭人来,虽然知道这不过是王夫人“弃车保帅”的手段,但仍恐牵涉到绛云轩的人,以致宝玉心里不痛快,名誉亦受损,说不得暂且压下对袭人的厌恶之情,喝骂道:“你别瞧着自己今儿个万难脱身,就拿着你的犬牙到处胡乱咬人!”

吴新登家的忙哭辩道:“事已至此,奴才那里还敢再有所隐瞒?因袭姑娘乃太太内定与宝二爷的二房姨奶奶,明儿一旦开了脸过了明路,就是名堂正道、又体面又尊贵的主子了,因此奴才才会屈意讨好于她,听从她指使的。”

此言一出,贾母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攸地越发难看到了极致,因转向王夫人冷声道:“宝玉才能活了多大,这会子就急着与他挑选房里人了?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王夫人见问,忙起身应道:“回老太太,先前媳妇因见着袭人这丫头甚好,服侍宝玉尽心尽力,待人接物亦是有条有理,最要紧的是她系老太太给的,自然各方面都是个尖儿,因此许了她‘只要照顾好宝玉,保住我娘儿两个的声名体面,将来自然不辜负你’,却不想竟被她‘拿了鸡毛当令箭’,竟因此而作威作福起来,一切全是媳妇的错儿,还请老太太责罚。”

听她这番话儿竟将自个儿亦绕了进去,贾母无奈,只得稍稍缓和了脸色,却仍是紧皱着眉头问道:“那你缘何不先来回与我知晓后,再做定夺?”

“回老太太,”王夫人忙回,“只因媳妇想着一则宝玉还年轻,老爷那里定然不许,二则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倘作了屋里人,倒该劝的不敢十分儿劝,该说的不敢十分儿说了,因此才浑着,打算过个二三年再回与老太太与老爷知道的。”

闻言贾母不由又冷笑起来:“你倒会选,一选就选了这么个下流的混账东西,宝玉日日被她服侍,不知道带坏成什么样儿了!还不着人去传了她来?”

“是,媳妇这就打发人去。”王夫人诚惶诚恐的应罢,方回身对着自己的另一个陪房周瑞家的一挥手,她忙欠身行了一个礼,便急匆匆去了。

这里黛玉见得她婆媳二人竟不谋而合的演起了双簧,心里冷笑不已,遂向贾母告了罪,自顾去到左下方的椅子上坐了,好以整暇的等待起即将上演的“好戏”来。

不多一会儿,就见周瑞家的带着哭哭啼啼的袭人回来了。

“噗通”一声重重跪到地上,袭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当日林姑娘初来便惹得宝二爷摔了玉,晚间奴婢好心好意去劝解,却不料竟被她一阵冷嘲热讽,当时奴婢已是怀恨在心,不想之后宝二爷又见天价的往雪浪阁跑,偏林姑娘还对二爷爱理不理的,奴婢见了,更是越发不忿,因此发了狠,想出了这样一个借留言来让林姑娘在府里住不下去的法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如今知道错了,还请老太太饶过奴婢这一次罢。”

话儿虽然是朝着贾母说的,袭人低垂着的眼帘,看向的却是王夫人。想着才刚来的路上周瑞家的与她说的那番话,“太太说了,你若一力应下此事,即便眼下护不了你,明儿寻了好机会,定然会再接了你进来,姨奶奶的位子,也给你留着;倘你要是胆敢说出那怕一个不该说的字儿,不独立时卖了你到勾栏院去,还要去找你妈与你兄嫂的麻烦,你自己掂量掂量罢,好儿多着呢。”,这会子她犹是不寒而栗。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王夫人今日牺牲了她来保全自己,明儿还会接了她进来,那样儿岂非活打了她自己的嘴?然以她一个丫鬟之力,又如何抗得过王夫人这样儿大户人家的当家太太?尤其王夫人还拿她的母亲和兄嫂来作威胁,荣华富贵、尊荣体面再好,又怎么及得过自己母兄的性命?除了按王夫人的要求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

“饶你?”话音刚落,王夫人便先冷笑道:“像你这样下作的混账东西,要真要留在咱们家,明儿还不知道说出什么样儿混账话儿、做出什么样下作事儿来。尤其你还敢仗着我看重你,竟逼迫于吴新登家的为你所用,真真是罪不可赦,来呀,将这个下作东西拉出去,重打四十大板,再撵了出去。”不过寥寥数语,便将吴新登家的罪责,亦一并推到了袭人身上,王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底下袭人闻得此言,心里暗自冷笑一声,亦不辩解,只低垂着头跪在那里,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儿,任由两个婆子架了自己出去。

冷眼看至这里,已然彻底明白过来贾母已默许王夫人牺牲袭人来保全自己之行径的黛玉,忽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这里果然不是她的家,果然没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就连唯一与她有着血亲关系的外祖母,亦为了自己的尊贵荣华,直接无视于她的委屈,那她还留在这里作什么?

“外祖母,玉儿累了,想先回房歇息一会子。”款款站起身来,黛玉清冷的说完这句话儿,也不待贾母发话,便扶了雪雁,带领王嬷嬷及雪鸢紫鹃一道,头也不回的出了贾母的上房,一径往雪浪阁走去。

甫一进得雪浪阁的门,黛玉脚下一个踉跄,人亦软软的便要往下滑,幸得后面儿的王嬷嬷与紫鹃眼疾手快,赶着上前扶住了她,她方不至于滑倒在地。

小心翼翼的扶了黛玉进去至榻上歪好,王嬷嬷忙一叠声儿的命小丫头子去打热水、拿手巾来,紫鹃雪雁几个则忙着焚香沏茶不绝。

正不可开交之时,一直呆在里间看书的湘云亦闻声赶了出来,见得黛玉无力的躺在榻上,忙上前急切的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缓缓睁开一双美目,黛玉虚弱一笑,道:“不过是才刚太累了,才会支撑不住罢了,妹妹很不必担心。”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热水毛巾来,王嬷嬷忙亲自动手,服侍黛玉热热洗了一帕子,又接过紫鹃手里的茶,瞧着她吃了一口,脸色跟着亦变得好了一些儿后,才刚攸地跳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方稍稍落了一些儿。

素手轻轻将茶盅放到旁边儿的小几上,黛玉方幽幽叹道:“只怕上到战场与敌人真刀真枪的厮杀上一场,亦及不上才刚应付那群子人累罢?!”

湘云闻得这话儿有异,因赶着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黛玉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与她知晓,末了犹道:“先前未来这里时,想着外祖母一次次来信相邀,甚至打发人不远千里的来接,我原以为,这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真心欢迎我的,却不料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正欢迎我来的,其实并没有几个。为了避嫌,早在第一日来这里时,我便当众提出了要自理一应吃穿用度的话儿,之后亦一直不错日子的命人送银子去与二嫂子,倒不想,竟然还是容不下我!既是如此,我再呆在这里,亦是大没意思了,不如明儿就离去罢。”

说着命王嬷嬷道:“嬷嬷,烦请你带了雪雁雪鸢进屋,收拾归整一下儿咱们的东西,明儿咱们就回扬州去罢。”

闻言湘云立时便红了眼圈儿,“自爹爹走了以后,我跟着叔叔婶婶,过的何尝不是这种日子?好容易如今与姐姐一块儿,过了几日清净日子,却不料,展眼又要分离…”说着滚下泪来。

黛玉看了不忍,却不知该以何话儿来安慰,只得叹道:“咱们姊妹但凡是男子,可以出得去便好了,那样儿我一定走出去,立出一番大事业来,也好过如今在这里见天家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的闹心添堵儿。”

湘云亦收泪叹道:“谁说不是呢,偏生咱们又生作了女儿身!”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儿,忽然窗外婆子道:“紫鹃姑娘、雪雁姑娘,姑娘们的晚饭来了,劳驾出来接一下儿。”

正忙着整理东西的二人闻言,忙掀帘迎了出去,少时果接了两个大盒子进来。

揭开一看,今日的饭菜却较往日丰富到了十分去,想来该是贾母吩咐下去的,只不过黛玉心里不豫,自然没有胃口,只意兴阑珊胡乱挑了几筷子,便不欲再吃。

一旁王嬷嬷瞧着虽然心疼,却也知道以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苦劝了亦无用,遂没有出言相劝,只是带着紫鹃几个,草草吃过便又过来忙碌起来。

七手八脚收拾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将带来的物品包裹妥了,又将眼泪汪汪的湘云劝进自己房间睡下后,累极了的黛玉方欲进屋睡下,不想却被紫鹃一脸哀戚的拉住了,“姑娘明儿这一去,再见面只怕是不能了,这是奴婢家常绣的荷包儿,虽则不值当什么,却也是奴婢的一番心意,还请姑娘收下,以后也好做个念想罢。”

彼时黛玉方忆起先前在贾母屋里时,紫鹃不畏强权、仗义为雪鸢作证而说的那句话儿,心里不由一暖,因笑道:“荷包儿做得很精致,我就却之不恭了,但只却不是为了做个念想才收下的,明儿我要离去,紫鹃姐姐你自然是一块儿走的,又那里有‘分离’、‘念想’之说呢?你只放心,明儿去找外祖母辞行时,我一定向外祖母讨得你的卖身契,还你一个自由身。”紫鹃为了她已彻底得罪了王夫人,明儿她若继续将她留在贾府,那她成什么人了?

“姑娘的好意,紫鹃永铭于心。”苦笑了一下,紫鹃方道:“但只姑娘竟忘了,奴婢是这里的家生子儿,还有父母亲人在这里,又岂是说走就能走呢?”

“唔…”沉吟了一下,黛玉方蹙眉道:“这我倒是未想到。”一面凝神思索起来。

正不得主意之时,忽然听得外面小丫头子道:“老太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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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且说黛玉正为紫鹃之事发愁,忽然闻得外面小丫头子报:“老太太来了。”

原本才刚在厅里贾母对王夫人的纵容,已经彻底让黛玉对她寒了心,心里那才建立起来的本还不甚深的祖孙之情亦消失得差不多了,因此闻得人报,第一反应便是想以自己已经睡下为由,不欲出去见贾母的。

然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为紫鹃及其家人讨情儿的好契机,又可趁机向贾母辞行,以免明儿再麻烦,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呢?因吩咐紫鹃道,“赶紧接出去,就说我随后就到。”

紫鹃忙答应着去了。这里黛玉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装,跟着扶了雪雁款款行了出去。

一时到得外间,就见贾母已坐在榻上吃茶,黛玉缓缓上前微微欠了欠身子,方冷冷清清道:“这么晚了,外祖母还未歇下?”

贾母慈祥一笑,道:“想着我的玉儿白日里受了委屈,放心不下,所以特来瞧上一瞧。”一面伸手欲拉黛玉过来挨着自己坐,却不料黛玉攸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以致她的手竟落了个空。

尴尬的收回手,贾母仍维持着与才刚一般无二的笑颜,“玉儿是在埋怨外祖母治下无方,以致一个丫头都敢那般对你不敬吗?那丫头已被重打四十大板撵出去了。外祖母向你下保儿,以后断不会再发生此类事儿了,你且消消气儿。”

闻言黛玉不由暗自冷笑起来,都到了这种大伙儿都已对事实真相心照不宣的时刻了,贾母还在自欺欺人的说着这样儿的话,难道她以为,她想要的,仅仅只是以一个丫头来充当了“替死鬼儿”的交代?真真是让她连话儿都不想再与之多说一句了!

沉默了片刻,思及还要向紫鹃讨情儿,黛玉只得强忍着不豫,开口道:“玉儿正与丫头们说有事儿欲明儿一早回与外祖母知晓,可巧儿外祖母就来了,玉儿也就直说了。”

闻言贾母心里不由一“咯噔”,但脸上却未表露出丝毫来,仍是一脸慈祥的道:“咱们祖孙俩还用得着这般客气,你但说无妨。”

黛玉方道:“自离家到至外祖母家作客至今,展眼已是半载将过去,玉儿心里着实记挂远在扬州家中的爹爹,因此明儿一早,玉儿便欲带着家人们,乘舟回扬州家去,特此向外祖母辞行,还请外祖母以后多保重身体。”

一语未了,贾母已是红了眼圈儿,“外祖母就知道,出了这样儿的事,早早晚晚你都是要离开的,就如同当年你母亲一朝弃我而去,之后便再未回来瞧过我一眼一般!我已经老了,每日里想的,不过是时常能看见自己最亲的人在罢了,却不想,如今这也成了奢望…”她的这个外孙女儿虽然年纪尚小,其聪敏刚强的劲头儿,却比当年她母亲犹甚几分,如今她唯一能留下她的法子,也就是打打亲情牌,以期她能动动恻隐之心,勉强留下了。

不想黛玉听罢却是丝毫不动容,只是淡淡道:“外祖母说得一点不错儿,骨肉天性,原是世上最真切最深厚的感情,于情于理,玉儿都该代替母亲,承欢于外祖母膝下的;但只老话儿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亦即是说为人子女的,最应当做的事儿便是承欢尽孝于父母膝下,让父母得以尽享天伦之乐。如今玉儿抛下老父一人在家,自己在外祖母家独自受用了这么几个月已属不孝,倘再不尽快赶回家去侍候父亲,更是大不孝了!外祖母素来爱惜玉儿,定然舍不得眼睁睁瞧着玉儿,背上那样儿大不孝之罪名罢?”

一席话说得贾母无言以对,只得喃喃道:“外祖母自是舍不得让你背上那样儿的骂名,但只你果真要走,也得待我吩咐人治上几桌席面,召集起大伙儿为你送送行罢?况你小人儿家家的,随行的人又非老即小,到底诸多不便,我亦放心不下,还是待你琏二哥哥此番办差回来,我再打发他送你回去亦不为迟,你只放宽心,再多住上十天半月的罢。”如今的情形,只能是留一日算一日了,指不定就在这几日里,黛玉就被众人劝得改变心意了呢?

“很不必麻烦外祖母了,”岂料黛玉仍是摇头,“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悲欢离合原就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依玉儿说,很没有专门治酒为玉儿送行的必要;再则当日来京时,玉儿的奶哥哥虽则依外祖母家的规矩,未能随玉儿一道进府,却亦是留在了京城林家的铺子里主事儿,如今玉儿要家去,自然由奶哥哥一路护送,外祖母很不必担心。”

听得黛玉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儿说完,贾母纵有千言万语欲拿来相劝,亦是半句皆说不出口了,因只得长叹一声,道:“罢了,常言道‘人去不中留’,你话儿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要再留你,岂不成了那阻止你尽孝于父母膝下的罪人了?只不知此番分离后,咱们祖孙俩今生是否还能够再见?!”

说着说着,贾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哀伤起来,贾敏出嫁前夜的景象,又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想着当年她就是这样儿与唯一的女儿话别的,如今又轮到她在同一个地方与唯一的外孙女儿话别了,她心中的酸涩,只有自己方得体会了!

见贾母不再劝阻自己,黛玉忙又道:“但只离去之前,玉儿还有一事相求于外祖母,还请外祖母不要回绝玉儿才好。”

“你但说无妨,倘外祖母能做到,定然不推辞。”拭了拭眼角的残泪,贾母强笑着道,才刚她心里也想通了一些儿,不拘她有多么想留下黛玉,日后好与宝玉成婚,到底将来王夫人才是黛玉的婆婆,而她亦定然会先于王夫人之前殡天,到时黛玉的日子,可就全得仰仗于她的鼻息了。罢了,她已对不住敏儿在先了,不能再对不住她唯一的女儿了!

“玉儿自到得外祖母家,一直都是紫鹃姐姐在悉心服侍,因此玉儿明儿想带了她一块儿回扬州去,不知外祖母应允与否?”见贾母答应得干脆,黛玉亦不拐弯抹角,遂开门见山道。

闻言贾母不由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儿!你既瞧着她好,明儿只管带了去便是,不值什么。”

黛玉忙接道:“但只紫鹃姐姐是这里的家生子儿,玉儿又不忍见其骨肉分离,因此还请外祖母‘送佛送到西’,赏她一个恩典,允许玉儿带了她的家人一道离开罢,如此她便能安安心心的长久侍候玉儿一辈子,而玉儿日后一见着她,就会想起这么好的人儿是外祖母给的,亦会永远记得外祖母对玉儿的疼爱的。”

沉吟了片刻,贾母亦明白黛玉这番话儿不过是好听点子的说法,实则是恐紫鹃一家仍留在贾府会没有好日子过,才会提出要带她一家子一块儿走的要求,因点头道:“就依你,罢了我自会打发人去说与凤丫头,命她将紫鹃一家子的奴籍送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黛玉绝美的小脸霎时笼上了一层光辉,“如此玉儿就多谢外祖母了。”

贾母瞧得黛玉的如花笑靥,竟与贾敏小时候一般无二,霎时心里是又酸又涩,只因想着不能在小辈及丫头面前失态,方强忍着未表露出来罢了。

正欲开口再说点什么,忽然一个丫头一头撞了进来,不待站定,便喘吁吁道:“回、回老太太,太太请您瞧瞧宝玉去呢。”不是别个,正是宝玉屋里的大丫头晴雯。

闻得是宝玉出了事,贾母一脸因晴雯不知礼数突然闯进来而生出来的怒气,霎时变成了一脸的焦急,“宝玉怎么了?”说话的同时,人亦攸地立了起来。

“回、回老太太。”晴雯犹自喘息个不住,“宝玉下学回来,不见了袭人,已是不高兴,奴婢与麝月秋纹几个只得拿‘她家里有了余钱,故今儿个白日来赎了她回去’来哄着他,不料才刚小丫头子坠儿服侍他睡觉时,竟不慎说溜了嘴儿,说袭人因为犯了错儿才会被撵出去的,登时惹得宝玉发起狂来,不独将屋子里的一应物事摔了个粉碎,还吵着闹着要出府找袭人去,太太去了也劝阻他不得,因想着他是素来最听老太太话儿的,太太方打发了奴婢来惊扰老太太…”

话未说完,贾母已扶了鸳鸯,颤巍巍往绛云轩去了,晴雯见状,忙亦跟着撵了上去,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主仆几个并未被才刚的小插曲打扰到自己的好心情,而是兴致勃勃的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儿,又命两个婆子去到紫鹃家里传话儿,让她的母亲和嫂子打点一下行装,准备明儿一早出发后,方熄灯睡下了。

不提雪浪阁这边,且说众丫鬟簇拥着贾母到得绛云轩,就见屋里早已是乱作一团,地上则到处是杯碟的碎片儿和撕碎的帘蔓等物品,仅着中衣的宝玉,则一边哭叫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几乎不曾让贾母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一个。

“这是作的什么孽哟!”一面抱怨着,一面上前搂了宝玉在怀,贾母方骂四周的众人道,“你们都是死的不成,就任由他这样滚来滚去?倘磕坏了那里,或是明儿着了凉,可怎么样呢?”一面又向王夫人道,“丫头们不敢拉他也罢了,你也由着他?”

王夫人本就为白日里的事儿理亏,不敢答话儿,只低头肃手立在一旁。

旋即贾母又一脸心疼的向宝玉道,“你心里不痛快,要打人骂人容易,何况白作践自个儿的身体?”

宝玉见得贾母来,到底不敢再造次,只是仍哭个不住,“究竟袭人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撵了她出去?好歹她跟了我这两年,也得先问问我不是?”

贾母忙哄他道:“今儿个那丫头不慎冲撞了你林妹妹,所以我才做主撵了她出去的,你林妹妹为这事儿,这会子心里仍不痛快呢。”

闻得此事还关系到黛玉,宝玉霎时收了眼泪,“林妹妹可给气哭了?我得瞧瞧她去。”说着便挣脱了贾母的怀抱,欲往雪浪阁去。

慌得贾母忙拉住他道:“你妹妹这会子已睡下了,何苦去闹得她不安生?你要看,明儿多少看不得?闹得这半夜,你也累了,就早些儿歇着罢,明儿还得学里去呢。”看来明儿黛玉要离开,还得趁宝玉不在方好啊,不然又得惹出他多少癫狂来?!

好说歹说哄得他睡下后,贾母方带了王夫人等人,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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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虽则忙乱至大半夜方胡乱睡下,下半宿又一直不曾好生睡得,次日清晨起身后,黛玉绝美的小脸上,却是丝毫不见倦怠之色,反而瞧着气色和精神头都比往日家好了几分。

王嬷嬷见了,不由笑道:“瞧姑娘的模样儿,倒像是恨不能插上翅膀,立时飞回老爷身边去一样。”

黛玉亦笑道:“一想着很快就能见着爹爹了,我只觉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地方,大概这便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罢。”

正说着,忽然听得外面一个声音道:“林姑娘在家呢吗?”

紫鹃忙掀帘接出去,却见来人竟是凤姐儿屋里的心腹通房大丫鬟平儿,后面还跟着一个捧有一个小盒子的小丫头子,因忙笑道:“原来是平姐姐,请屋里吃茶去罢。”说着打起帘子迎了她进屋。

进得屋里,平儿忙向榻上坐着的黛玉福了一福,方笑道:“姑娘今儿气色倒好,敢是有什么喜事儿?”一面自小丫头子手里接过那个盒子,又道:“这是我们奶奶打发我来送与姑娘的东西。”

闻言黛玉不由心里一动,忙命雪雁接过,打开一瞧,正是紫鹃及其母亲兄嫂的奴籍,因展颜笑道:“回去替我谢谢你奶奶罢。”又命紫鹃带了平儿去隔壁屋子吃茶,不想她却摆手笑道,“姑娘爱惜赐茶,奴婢原不该辞,但只才刚临来时,奶奶再四叮嘱我,将东西送至姑娘手里后,一定尽快赶回去,说是还有事情要打发我去做,因此只有明儿再来吃姑娘的好茶了。”

“真真平姐姐这张巧嘴儿,越发与二嫂子不相上下了。”听她说罢,黛玉不由笑道,这个平儿是她在贾府里为数不多的怀有好感的几人之一,只因她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对待身份比自己高贵的主子,还是比自己低下的丫头婆子们,都是不卑不亢,平和大方的,因此很入得黛玉的眼。

刚送罢平儿,就见湘云红肿着眼睛,憔悴着小脸,双手捧着几色精细的针线活计,带着自己的丫头翠缕出来了。

瞧得已打点好的堆满了半张榻面儿的行囊包袱,湘云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然因恐黛玉见了自己伤心亦跟着垂泪,反而影响她归家的愉悦心情,方强笑着上前坐下,道:“今儿个姐姐就要离去了,妹妹亦没什么好赠送的,只这几样绣活儿瞧着倒还别致,就请姐姐收下,日后做个念想儿罢。”说着将手里捧着的几样儿绣袋香囊递与了黛玉。

黛玉忙双手接过,递与身后的雪雁,方拉了湘云的手,满怀感情的道:“真想带了妹妹一块儿离开,但只妹妹家里到底还有叔叔婶婶,于情于理都不会让我带了史侯家的小姐离去,盼只盼明儿妹妹有机会到扬州,也好让咱们姐妹再续今日姐妹之谊了。”

话音刚落,湘云到底忍不住滚下泪来,“只不知今生会不会有那样儿的机缘?”

姐妹二人又诉了许多衷肠话儿,方在闻得小丫头子来报“老太太、太太和奶奶姑娘来了!”后,收泪止住了。

就见贾母扶了鸳鸯,领着邢夫人、纨凤妯娌和三春姊妹,逶迤着进来了,只不见王夫人,想是不好面对黛玉罢,黛玉瞧了,倒也乐得省心。

“正想着过去与外祖母舅母和嫂子姐妹们辞行呢,可巧儿就都来了。”淡笑着请了众人依次落座,黛玉方笑道,“我这里正收拾屋子呢,乱得不像样儿,就不与各位倒茶了,还请勿怪。”

一语未了,年纪最小的惜春忽然一头扑进黛玉怀里,便嘤嘤的哭了起来,“林姐姐,才听老太太说你今儿个就要离开,回扬州家里去了,真个的吗?妹妹舍不得你…”

一旁湘云迎春探春几个,瞧得素来情绪不大外露的惜春攸地这般痛哭起来,又思及平日里黛玉的好儿,亦忍不住跟着心酸落泪起来,尤其昨儿已哭了大半夜的湘云,更是哭得哽咽难耐。

她姊妹几个攸地这么一哭,别人犹可,贾母却更是触景伤情,兼之心里本亦十分不舍黛玉,因忍不住亦呜咽起来。当下纨凤几个及众侍立之人瞧得贾母哭了,亦掩面涕泣起来。

半晌过后,还是凤姐儿恐哭坏了贾母,方温言解劝住了,众人亦渐渐收了泪。

旋即黛玉方命紫鹃雪雁捧了早已为众人准备好的临别礼物,不过是一些荷包手绢扇面字画儿的,聊表心意罢了,众人亦各自有回礼相赠,不消细说。

一时众人叙完,贾母方问黛玉道:“昨儿夜里听你提起自有你那奶哥哥护送你回去,到究他什么时候上门?我也好打发人去告诉门上,直接带了他到二门外侯着,罢了我再打发珍哥儿或是蓉儿,送了你们去上船。”一面又命人去将她与黛玉准备好的临行礼物拿过来。既然黛玉的离去已成了定局,何不在临行前做得漂亮点儿,以便给她留下一个好一点子的印象,将来只怕还能记得她这个外祖母。

听贾母说罢,黛玉方攸地想起昨儿只顾着拿话儿来推辞贾母,以便她不好再留自己,却忘记自己并未打发人去到富察府上与林平送信儿,今日又岂会有人来接?又何来上船之说?

心里正自发愁,忽然就听身后王嬷嬷笑道:“回老太太,犬子只怕说话儿间也就到了,还请老太太这就打发人去门上传话儿罢。老太太亦不必打发珍大爷或小蓉大爷送咱们去上船了,横竖犬子已打点好一切了,都是极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