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会是就因为这个离婚的吧?”

钟季琛眼神鄙视,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得是多大的心,觉得这是小事?”

得多厚的脸皮能若无其事地跟我称兄道弟喝酒谈交情?

他活动了下手腕,抚平衣袖,又整了整领带,用平静得漠然的语气总结道:“刚才那两下,一个是替十七年前的我自己,一个是为现在,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鼻青脸肿几乎破了相的任嘉俊回到酒店,似乎被打得开了窍,联想起前因后果,又做了些简单的调查,最后打电话给方莹求证:“那个孩子,不会是我的吧?”

然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某种意义上,这件事对于任嘉俊的冲击,跟钟浅差不多,平白多了个孩子让他心有矛盾,又有点欣喜,心情在千回百转中度过了六七天,当然也是顺便养养伤,然后决定见钟浅一面。

钟浅只当没看见他脸上的伤,单刀直入地问:“你是我爸爸?”

任嘉俊点头。

钟浅只捡自己关心的问题,“你们当年是怎么…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个,任嘉俊有点难为情,斟酌着用词讲出大概,当年他是无耻了些,可方莹骂他是骗子,是自私的人渣,他有点冤,毕竟他是做了安全措施的。所以在亲生女儿面前,为了给自己搏点好感,他把这个关键细节一句带过。

钟浅听完眉毛一挑,“所以说,我是酒后乱性加上劣质商品的产物?”

任嘉俊正喝水掩饰尴尬,差点被呛到,“别这么说自己。”

钟浅看向他端杯子的手,“你结婚了?”

“还没。”他也低头看自己手上戒指,那是订婚戒指。“不过也快了,下个月。”

“你爱她吗?”

任嘉俊抬眼,眼里有疑惑,钟浅恍然,补充道:“我妈妈。”

任嘉俊叹息一声。

临别前任嘉俊拿出一张卡,还有一张私人名片。说是对自己这些年没能尽到父亲义务的补偿。还说他马上要回去了,方莹不肯接电话,请钟浅转达,当年的事他很抱歉,如果她们母女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他。

钟浅思索了一下,接了两样东西。

比起花钟季琛的钱,接受这个生物学上直系亲属的资助更合理一些吧。

出了咖啡厅,秋风瑟瑟,道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一片片的掉着叶子,半黄半绿的叶子落到脚边,又被秋风扫走。钟浅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脚掌发酸,才想起来叫车。

任嘉俊其人,如果脱了这身精装包裹,凭着那张脸,也可以去混个明星当当,可是如果没有那张脸,就是一个路人。

这就是她的生父,人也许不坏,却不够精彩。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选那个人…

可惜,钟浅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手掌撑着额头,无力地想,可惜父母出身都是在出生前就被分好了的。

钟浅回到家直奔厨房,她很饿,胃里空空的,亟需用热的食物来填满。

阿姨在煲汤,锅里飘出淡淡的中药味道,说妈妈中午醒了一次喊头疼,阿姨提议去医院看看,她又不肯,阿姨一脸同情地说,可能是最近折腾太厉害,离婚对女人是致命打击…

钟浅喝了两口牛奶,回房放下书包,来到主卧。

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夸张的欧式大床,淡金色真丝被,在这里,总是晨昏颠倒,光阴停滞,平时只觉得奢靡颓废,此时却显得有些冷清和压抑。

方莹戴着眼罩,嘴唇有些发白,本是瓜子脸,稍微一消瘦下巴就更尖,有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钟浅在床边轻轻坐下,覆上从被子里露出的那只手,自出生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异常细腻柔软,被人碰触后指尖不安地动了动,没什么力量。

钟浅轻轻握住。

这样的女人,尤其是青春时代,有着遮都遮不住的光彩,会有很多人喜欢。恐怕没几个能不喜欢吧。所以无论是年少的钟季琛,还是任嘉俊,都对她动心。

可是,生活毕竟不光是风花雪月。

多年后,前者跟她没法继续生活,后者即便是仍然心存爱意,也不会不顾一切的争取和她在一起。人都是现实动物,无可厚非,因为只有顺应现实,才能得到世俗的幸福和快乐。

钟浅在妈妈房间里坐了许久,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别人家的孩子从父母口中得到的人生道理,她的父母用行动传授给她。

回到房间,合衣躺在床上。胃里依然很空,却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

困意渐渐蔓延,半睡半醒间,她又一次回到过去。

那年她四岁。

爱穿红色公主裙,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宅子里,每天房前屋后楼上楼下的跑,脸颊红红,被奶奶唤作小苹果。偶尔她也会很安静,吮着手指头,站在书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辨认里面声音。

里面在咆哮,爷爷又在骂爸爸了。除了经典的两句“你这个不孝子,非得把我气死不可”,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对守在门口的她也不理不睬,大步流星下楼直奔车库。她一路跑着跟过去问,“爸爸你又做错事了?”

“是不是因为我?”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从大人们不止一次的争吵和闲言碎语里得知,自己是爸爸的一个重大罪状。

钟季琛愣了一下,“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钟季琛语气有些不耐,他的视线锁定在一辆红色法拉力超跑上。看了会儿,掏出电话打出去,“喂,你不是老早就觊觎我那车了吗,现在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钟浅也在盯着爸爸最爱的小红车,眼里充满好奇和渴望。

这是爸爸的二老婆。

在她看来,比对他的大老婆还上心。

第一次看到时,他远远地郑重其事介绍,“这是你小妈,你要尊重她。”尊重的意思就是只许看不许碰,不过每当爸爸开着小红车出门时,都特帅。

这边钟季琛收起电话,一把抱起她,“走,老爸和小妈带你去兜风。”

车速并不快,在他看来。可对她却是极限,如果没有安全带绑着,她肯定一早就被甩出去,全程她都哇哇大叫,眼泪都飞起来。

停车后,小脸哭得通红,钟季琛抱着她好一顿哄,捏着她的鼻子叫她胆小鬼,又许诺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才肯罢休。

然后爸爸的好朋友来了。

把爸爸的小红车开走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爸爸把他的二老婆给卖了。

接下来几天又有很多人来。

在别墅车库里,看爸爸那些球杆,鱼竿,雪橇滑雪板,两眼放光地讨价还价,然后装进各自的车里,满意地离去。

她站在一边,看的很心疼,偷看爸爸脸色,一脸平静。

有个叔叔扛着一副球拍过来,摸摸她脑袋问,“这个卖吗?我多出点儿。”

爸爸笑笑说,“这个你买不起。”

人都走后,一大一小坐在车库门口,身后空荡荡,说话都带回声,她忐忑地问,“爸爸咱们家没有钱了吗?”

“有。”

“那你怎么把东西都卖了?”

“因为我要用钱。”

钟季琛难得耐心,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我跟你爷爷还有公司那些老家伙意见有分歧,他们都说我胡闹,我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不同意,我就自己做,他不给钱,我就自己筹钱。”

“那你会卖掉我吗?”漆黑的大眼睛里有一丝紧张,因为平时爸爸经常说,再不乖就把你卖了换烟抽。

“当然不会,”他捏一下她的小鼻子,“你是爸爸的小开心果,卖了你我欺负谁去啊。”

“给很多很多钱也不卖?”

他摇头,“不卖,坚决不卖。”

他又安慰道:“放心,用不了多久,爸爸会一样一样把它们买回来。”

“用我自己的钱。”

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起身跑开,回来时抱着一只星际宝贝存钱罐,“爸爸这些钱给你。”

钟季琛傻掉。

她用力晃一晃,里面咯愣愣的响,抠开盖子往地上一倒,哗啦啦一堆硬币,还有数张纸币,面额不一。

钟季琛眼眶红了,卖掉心爱的二老婆都没红一下,此刻却…他用力揉了一下小家伙的头发,“傻丫头。”

“还有钢琴。”

“啊?”

“我的钢琴,”小丫头歪着脑袋认真地说,“我不弹了,也可以卖。”

钟季琛抹了下眼睛,“万一你以后想弹呢。”

她一脸认真,“以后想弹爸爸再给我买,现在不弹,就卖掉换钱。”

他笑,“还知道轻重缓急呢,真聪明。”

那段时间,钟季琛压力很大。新项目并不顺利,每次开会被老头子们轮番轰炸冷嘲热讽,连他自己偶尔也会怀疑,是不是真的不自量力。

看到钟浅的眼里就是,每晚爸爸房间灯亮到很晚,有时她早晨起床了,他还没睡觉。一推门里面全是烟,呛得她直咳嗽。

他叫她过去,抱她坐在膝头,问,“浅浅,你说爸爸能成功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苦笑,“这世界上能毫无条件相信我的,大概就你一个了。”

“还有妈妈。”

他笑笑没说话。方莹不仅反对,还骂他瞎折腾,警告说她的包包首饰一个都不许动,在她看来只要乖乖听长辈话安分做个太子爷就够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逗怀里的小家伙,“如果爸爸失败了,变成穷光蛋怎么办?”

“那我们花爷爷的钱。”见他眼睛一眯,她立即改口:“跟爷爷借点钱…”

“如果爷爷不肯呢,还要把我们一家三口赶出去,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那,那,”她转着眼珠想了下,振振有词道:“我们三个人都去工作赚钱,我可以去街上卖花,我们带着帐篷去海边住,钓鱼吃…”

他被逗笑。

看他眉头舒展,她也跟着笑,一大一小笑得直打颤。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朝阳灿烂。

画面太清晰。

是因为这么多年就靠着这一点甜蜜回忆,翻来覆去的温习。

可是如今,这点甜蜜都成了偷来的。

正前方雨刷来回摇摆,似乎也要抹去这不该属于她的记忆。

钟浅去年暑假跟朋友一起学的车,技术并不到家,赶上天气不好,路线不熟,车速可以与乌龟蜗牛之流媲美。好在她也不急,就这样慢慢消磨着时间。

抬眼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有点陌生。

长发蓬松,小烟熏妆,红唇娇艳,白色毛衣外套里头是金色的裙子,低胸款,是从妈妈衣柜里随便翻出的一条。

胸口有点空,里面更空。

原来以为是胃,后来才知道是心。

所以总是试图找什么东西来填补。用那些曾经极力排斥的,能带来即时快.感的…而这一切新鲜事物对她来说并不难。

昨晚踩着十二点钟声进的家门。

妈妈坐在沙发上喝酒,病好了,又开始夜夜笙歌,生活仿佛开启了循环模式。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她打着哈欠答,“我是在用行动告诉你,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妈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嘴巴可没这么利。”

“哦,那大概是青出于蓝。”

秦雪说的那个会所在半山腰。这会儿路上只有她一辆车,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光亮被雨雾冲淡了许多,天地间一片昏暗,不禁让人生出几分毛毛的感觉。

钟浅抬手开了车里空调。

在抬眼时,看到后面驶来一辆车,很快超过她,在前方猛地打了个弯,堂而皇之地横在道路中间。

钟浅心下一跳,慌忙按手刹。

再定睛看才发现前方车子眼熟,黑色的雷克萨斯。紧接着车门打开,下来的人更熟悉。自从一个月前在律师楼门口“分别”,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转眼间钟季琛已走到近前,用手敲着车窗,“下车。”

她不动。

他抬腿冲着车门就是一脚,惊得钟浅狠狠一抖,看向他,被他的凶神恶煞眼神吓到。他这次只做了个口型,恶狠狠的:下车。

她几乎是本.能地遵从于他的威慑,手刚推开车门,车门被一股大力拉开,接着手伸过来,抓住她手臂就往出揪人,她吓得大叫:“你干嘛?”

“你有驾照?”

“没有。”

“那还敢上路,也不看看这什么天气,简直是找死。”

“我愿意。”钟浅一边反驳一边抵抗,身子拼命往车里躲手胡乱抓着。

体力差距太大,很快被他扯了出去,被他拖着朝前方走了好几步,钟浅忽然用力甩开,竭力嘶吼,“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爸。”

“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