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讥讽一笑,“你如果介意,我可以改掉。”

“改什么,姓任?任浅?”

“不关你事。”

钟季琛再次拧眉。

她什么时候这么跟他说过话,真是学坏了。

钟浅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钟季琛跟她保持半步距离,沉默了一会儿,低沉道:“我上次的话都白说了?”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那一番话,才让她又燃起希冀。

钟浅狠一狠心,停住脚步,再次开口,“血缘也不是绝对的,是不是?”

她声音很轻,但他听得清楚。

她回头看他,眼里的轻慢和尖锐褪去,微微抖动的睫毛下,是柔和的清亮,“我可以把你当成亲生父亲,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他打断。

她嘴唇微张,呆了一呆,随即自嘲一笑,“我明白了。”

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开始是快步走,走着走着拔腿跑了起来。

钟季琛在原地,没有追。

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他才发出一声叹息,你不明白。

钟浅强忍着泪意,可眼前还是雾蒙蒙的,视线模糊。

以往所有被拒绝被抛弃的难过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严重。

那时候她有所依仗。

这一次,没人知道她汇聚了多少勇气才问出那一句。

耳机早掉了,可那金属的重击和女高音飙升的旋律还回荡在耳边。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似乎只有不停的跑,跑得越远越好,跑出这个让人失望的现实。

然后,在十字路口拐弯时,出了状况。

路边是一家老字号珠宝店。

门前平地有一道低矮台阶,台阶上方停着一个人。

钟浅伤心得太过投入,等发现要撞上人时慌忙收住脚,倒是没撞到人,但是撞到了他的轮椅。

没错,这是一位残障人士。

所以应变能力比较差,而且这位不知什么原因事发前正一脸迷茫地望着某处,被撞后一脸骇然,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哎”。

轮椅距离台阶边缘不到一尺,轮子顺势往前滑去。然后,就在钟浅的惊呼和男人一连串的“哎”声中,人仰马翻。

轮椅扶手硌得钟浅肋骨生疼。

不过另一位更惨。

因为,他的脸已经和绿化带草坪亲密接触了。

钟浅惊吓得忘了伤心,胡乱爬起来,跑去看那人的脸。

带着哭腔问:“你没事吧?对不起。”

那人手撑着地支起上身,先是吐出嘴里的草叶,嘶了口气,看了眼钟浅,又去看自己刚才被压在下面的右手,白皙的手背破了皮,还流了血。

钟浅心中一紧。

那人再次抬头看她,像是被她哭红的眼睛吓了一跳,“靠,我这么疼都没哭,你哭什么啊?”

钟浅吸了一下鼻子。

那人又说:“看着我的脸。”

钟浅不解地看他,听他问,“破相没?”

“…”从他五官上扫过一遍,她的眼神也由惊愕渐渐恢复自若,最后果断地摇一摇头。

平心而论,这是个好看的男人。

一身黑色西装,质地做工精良,可见其身家,内搭白衬衣,领口两颗扣子没系,锁骨微露,有种漫不经心的潇洒,如果忽略掉这个半躺在地上的姿势。

路边停下一辆车,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大步冲过来一脸紧张地问:“秦少您没事吧?”再看旁边蹲着的钟浅,似乎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责备之意溢于言表,弯腰将年轻男人扶起,动作小心而恭谨。

男人重新在轮椅上坐好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扑了扑膝盖上的尘土,擦擦手,整理了衣袖,衣领,然后看了眼腕上的表。

“不早了,走吧。”

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打开后车门时,轮椅上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钟浅,“你也上车。”

钟浅脸上有明显的迟疑,还有一丝戒备。

男人挑眉,“怎么着,肇完事还想逃逸?”

钟浅问:“去哪?”

“当然是去医院,验伤。”

钟浅沉吟了一下,随后上了车。

车开得稳,车厢里很安静,钟浅坐得笔直,一副严阵以待状。

男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想起来了?”

钟浅点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怎么…”

“腿么?大概是报应吧。”

男人看着她,半真半假道:“上次害你从楼梯摔下来,结果没两天我就这样了。”

钟浅将信将疑,又看他皱了下眉,再看额角,居然有汗。想想刚才摔下去那情形…“你还好吧?”

男人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又看看自己受伤的手背,老实道:“不太好。”

接着跟司机要了几枚创可贴,用两根指头夹着在钟浅眼前晃一晃,“你来。”

她不愿意,“你自己不能贴么?”

“不能,我是残疾人。”

带血的手背就在眼前,近距离一看,伤口还挺狰狞的,正好是指关节的位置,肯定很疼,钟浅心生歉意,建议道:“这要先消毒吧。”

“先贴上再说。大喜日子,见血不吉利。”

钟浅一愣,再看他一身西装,很正式的打扮,“你要去参加婚礼?还是…”不会是自己结婚吧,她忙问,“不是要去医院吗?”

“啊。”秦岳点头,“去医院之前,先去结个婚。”

钟浅确定,这个人非常不靠谱。

说话真真假假,极不可信。

想到之前钟季琛的警告,以及初见时这个人的轻浮孟浪,不禁有些坐不住,还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念头一出立即被否定,不久前的一幕浮现眼前。我不愿意。四个字刺痛耳膜。

她忽而镇定下来。

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十几分钟后车子减速,停下的地方是某酒店后门。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片如茵绿地,气球彩带在半空中摇曳,数桌酒席,坐满宾客,过道的尽头,是一座鲜花拱形门。身穿雪白婚纱的是新娘,旁边那个一身白西装的…

钟浅不由往旁边看了一眼,秦岳开口,“别猜了,坐在你身边的是被人甩了的前男友。”

语气不无幽怨,一直不太正经的脸上,难得多了一抹落寞。

司机下车过来开车门,秦岳说:“帮我个忙吧。”

钟浅推着轮椅沿着过道缓缓前行,台上司仪话筒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侧宾客以及前方的新人都望过来。

钟浅知道,这是轮椅上这位的功劳。

虽然低人一等,可气场还是挺足,她在身后依然能感觉到。

“秦岳,你怎么…”新娘开口,脸上明显惊讶。

“你的婚礼我不能不来。”

“…你的腿还没好?”

“腿早晚能好,心碎了是无法愈合了。”

钟浅想笑,这种调调的话从这人嘴里出来莫名的喜感。

新娘脸上有些不自然,视线落到钟浅身上,“这位是?”

秦岳抬手拍了拍扶着椅背的手,“我的小女友,还不错吧。”

钟浅抽回手,忍着拍他脑袋的冲动,气恼的同时又有点好奇,看他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新娘视线在钟浅脸上扫了一圈,显然不信,嘴上却附和,“是挺小的啊。”

“那是,男人最专一了,什么时候都喜欢年轻的。”

新娘脸色有几分难堪。

钟浅发现,虽然妆画的极好,但仍掩盖不了眉眼嘴角间岁月的痕迹。

秦岳冷嘲热讽几句后,从西装贴着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狭长的礼盒,递给新娘,新娘略作迟疑上前一步来接。

钟浅听到他压低声音说:“你这么小心翼翼,是怕我会捣乱么,放心,我就是来看一眼,看看你穿婚纱什么样。”

钟浅抬眼,看到新娘子假睫毛下,有晶莹在闪烁。

她叹息,还说不是来捣乱的。

重新坐回车里,秦岳吩咐去医院,然后又问:“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钟浅看他一眼,“想听实话么?”

秦岳点头。

“看似深情,实则幼稚。”

秦岳眉毛一挑,正要发作,被钟浅抢白:“你爱她吗?”

他瞪向她的目光有短暂的停滞,她继续道:“如果爱她,就不该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如果你不爱她,做这一切就更没必要了。”

秦岳不服气,“你知道什么,小破孩一个,恋爱都没谈过吧。”

钟浅也不客气,“跟谈没谈过恋爱没关系,这是做人最基本道理。”

秦岳怒目而视了几秒钟,忽然大叫,“疼死我了,赶紧开快点儿,我要去验伤。”

钟浅暗暗翻了个白眼,真是幼稚啊。

有了前面的斗争经验,在医院听到任何惊悚结果钟浅都能保持淡定了。秦岳说,他终于长好的骨头又被撞歪了,要敲碎了重接,又得在轮椅上呆几个月。

钟浅哦了一声。

他期待看到的惊恐或内疚表情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追问,“要我帮你敲吗?”

看着秦岳气得扭曲的表情,钟浅想起钟季琛说的“吃的你一根骨头都不剩”,夸张的不是一两点。随即眉头一垮,怎么又想起他了,真讨厌啊。

秦岳见她走神,恶声恶气道:“别以为你没事了,要赔偿的,医药费人工费轮椅被你撞坏了的维修费,还有我这几个月的误工费和青春损失费。”

钟浅回过神,微微一笑,“没问题啊,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秦岳阴阴一笑,“我缺钱么?当然要折算成别的。”

“折算成什么?”

秦岳靠近一点,压低声音,“你最珍贵的东西。“

钟浅脸色微变,四目相对了一会儿,秦岳爆笑,拿着手里X光片子卷成的筒往钟浅脑袋上一敲,“时间啊,笨蛋,你想哪去了。”

钟浅又气又窘。

秦岳趁机把她的手机夺过去,娴熟按下一串数字,往自己手机里打了一遍,然后丢回她怀里,一脸得色道,“记住啊,随传随到。”

医院有很多银杏树。

出来时,风吹过叶子簌簌飘下,偶尔砸到秦岳身上,被他嫌弃地打掉。

有一枚刚好落到钟浅前襟,卡在卫衣拉链上,她拿起,是一枚很小还很绿的叶片,生不逢时,形如一颗心脏,她捻着纤细的叶柄看了会儿,小心揣进口袋。

生活没有波澜地继续。

偶尔泛起几朵小水花。

比如,某日课间秦雪又塞给她一封情书。

钟浅拿着信封,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朋友简直是,百折不挠。”

秦雪耸耸肩,“我看他是热爱上了写诗。你要不要看看,听说他们班男生的情书现在都被他承包了。你要是能培养出一个徐志摩来,也是功德一件了。”

刚好无所事事,钟浅就拆开看了,洁白的信纸,张扬又不失隽秀的黑色钢笔字,短短几句,却看得她有些失神。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你是我猝不及防的暴雨。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赖以生存的空气,你是我难以忍受的饥饿。”

“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为你弹奏所有情歌的句子…”

秦雪坐在吧凳上,怀里抱着木吉他,在低沉的伴奏下深情款款地唱,抬头时冲钟浅挤了下眼睛。

钟浅撇嘴,无聊。

放学时接受秦雪的邀请,来参观她刚装修好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