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钟浅忽然停下,引起同伴的注意,再看前面的男人,那个男孩扭头问她:“找你的?”

钟浅点头,抬脚走过去。

“为什么不开机?”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间,有想哭的冲动。可她已经学会掩饰,语调平平地答:“手机丢了。”

这是实情。他们从B市坐火车到乌鲁木齐,从乌市搭乘大巴到库尔勒,刚到库尔勒就发现手机不见了,同伴分析是下大巴车时被人趁乱摸走的。没了就没了吧,她也没太在意,反正也不打算跟人联系。

钟季琛皱了下眉。

她不知道出门在外这意味着什么吗?让他不悦的还有那个站在钟浅身侧,长得高高瘦瘦、一脸戒备和探究的男生,那神情仿佛随时能化身骑士拯救落难公主。

钟浅也注意到两人都在暗暗打量对方,于是介绍,“这是刘铭,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

“这是,”她看向钟季琛,“我叔叔。”

那男生似乎松了口气,跟着叫了句,“叔叔好。”

钟季琛脸色明显一沉。

钟浅没去看他脸,径自道:“先去吃饭吧,我饿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

没走两步,钟季琛赶上来,把手伸到她面前,钟浅不解,他指指她背后,她犹豫了一下,解下背包,光一个相机就有两斤多重,还有没喝完的水。卸下负重,肩膀骤然一轻,舒服得想叹息。

再看他,那么沉的包随意拎在手里,轻轻松松。钟浅头一次对男人的力气有了具体的认知。

她活动着肩臂,脚步不由放慢,于是看到他的整个背影。

身高腿长,步子很大,一身深色休闲装,给人的感觉和以往很不一样。和她儿时记忆中追随着的背影不一样,和她任何一次见过的他,都不一样。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清。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钟季琛打量路两旁,想找个像样的馆子,显然有难度。钟浅随手一指,“就这家吧。”

一家很不起眼的清真饭店。

她一马当先地进去,自作主张要了两碗拉面,还有大盘鸡,还有羊肉串。面很快上来,她是真饿了,埋头吃,汤水溅到脸上,直接用手指抹去。

钟季琛没怎么动筷。

他正襟危坐,胸口满满的,不知道是哪一股气,又或者是好几股搅在一起,他压制着尽量平静开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她很担心。”

钟浅用筷子搅了搅面条,问,“那你呢,你担心吗?”

“你说呢。”

她抬头,目光相接,平静如水,却有一瞬间的胶着。

她忽然心生不甘,故意将这胶着延长,想从他的眼神里寻找破绽,他淡然回视,似乎没有一丝破绽。时间忽然变慢,店里嘈杂的声音渐渐退去,直到——

一串带着卷舌音的招呼声在头顶响起,紧接着,一大盘油滋滋撒满孜然辣椒粉的羊肉串摆在桌上。

肉香喷鼻,嘈杂声如潮般涌回来。

钟季琛把手机递过来,她看着那手机,推回去,“晚上回去再打。”

说完夹起一大块鸡肉放进嘴里,肉炖的松软入味,很正宗,吃完又拿起一串羊肉,开吃前问:“你不吃吗?挺好吃的。”

钟季琛瞟了眼敞着门的烟熏火燎的后厨。

钟浅头没抬头,却像是知道他的顾忌,“吃吧,没事的。”

“我包里有药。”

钟季琛来时一路上攒了许多话,有教训她的,讲事实摆道理,还有对那件事的解释,可是见了人,却一句都说不出。

吃完饭回到旅馆,各自回房。

钟季琛住的是单间,条件相对好些。他冲了个热水澡,冲去一路风尘和刚染上的一身烧烤味儿,出来后摸出烟点上。随手开了电视,当地台,听不懂,权当背景音。那件事,没人提,约好了一般。结完账他说,明天跟我回去。她没拒绝。

他胡思乱想着坐了许久,中间接打了几通电话,有公事,还有一通是方莹的,他迟疑了一下才接,告诉她,人找到了,完好无损。心想除了晒黑了些,以及一点说不上来的古怪。

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

困意和疲劳渐渐袭上身,他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床,掀开被子,又看了眼手机,有牵挂丝丝萦绕,还有些担忧,明天她会乖乖跟他回去吧?

然后,就听到嘟嘟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钟浅。

穿着睡衣睡裤,上身罩着白天那件外套,怀里抱着一只小包。

“室友睡觉打鼾,我睡不着,能在这儿凑合一下么?”

钟季琛一怔,回头,正好看到那张不大的双人床,于是说:“我给你再开一间。”

“没有空房间了。我问过前台了。”

钟浅声音听起来有些累,脸色有点白,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腹部,他敏感地问,“你不舒服?”

“可能是着凉了,肚子有点疼。”

他想说是不干不净的东西吃多了吧。可看到的却是她眼下的微微青影,吃饭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旅行,对她这种娇生惯养的孩子来说,辛苦可想而知,心不由一软。

迟疑间,走廊里有风从门缝透过来,他立即闪到一边,“进来吧。”

钟浅进门后看了眼房间,还真是不敢恭维,连张长沙发都没有,于是说:“我打个地铺就行。”

“地上太凉,也不干净,你睡床。”

“那你呢?”

钟季琛微愣一下,他也不想睡地上,硬邦邦的,光看着骨头都发酸,到底是安逸惯了的人。

钟浅又说:“床这么大,我睡一点就够了,我睡觉很老实的。”

他知道。

再多说就矫情了,或者说欲盖弥彰?钟季琛转身去拿暖水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钟浅坐在床沿上,双手接过,水不是很烫,吹了吹就能喝。

等她喝完,表情似乎舒展了些,他问:“好点了么?”

她点头。

夜深人乏,没有多余交流。钟浅已经洗过澡,拉起被子躺下。那边钟季琛关了电视,关了灯。两人各盖一床被子,各临一边,中间泾渭分明。

但毕竟是同室,夜里又格外安静,仍能听到彼此呼吸声,此起彼伏,像是撩拨在心畔,让人有种要发生些什么的预感,或者没发生什么的不甘。

钟浅开口时,声音很轻,黑暗里听起来还带着一点点软,“我以为你会骂我。”

钟季琛心想,始作俑者哪有资格骂你?但还是说了句,“至少该留个信息,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出来让人很担心。”

隔了会儿听到很低的一句,“我想让你担心。”

他的心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心脏收缩成一团,随后那微微的刺痛和酥麻又传至四肢百骸。

这是个不能继续的话题,于是他稍作平复后问:“为什么要来沙漠?”

钟浅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刚好想到这里,就来了。”

“第一次独自旅行就选了个这么有挑战的地方,有魄力。”钟季琛冲着黑暗点评,不禁回忆了下自己初次旅行去的是哪里,那些年少无畏的时光,让人有一瞬的唏嘘,下一秒,脑子里又闪过近两天看到的各种负面新闻,尤其是沙漠里那一具风干了的…此时此刻,仍免不了一阵惊悸,脱口问出:“不怕么?”

没有回应。

隔了会儿听到一声略重的呼吸。

她睡着了。

得到这一认知后,钟季琛轻轻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淡淡的失落萦绕上心头。

没多久,再次听到软软的有些含糊的声音,“怕。”

“尤其是晚上,不敢睡实,怕被坏人打劫,怕被下迷药,熟人也不敢完全相信,稍微听到点动静就醒了。”

如呓语一般的几句话,钟季琛听得一阵心疼,所以,她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所以,她今晚来找他…

身边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她终于睡踏实了。

他侧过身,黑暗中看不清,就在脑海里勾画着她的眉眼,卷起的睫毛,俏皮的鼻尖,翘着的嘴角,那么熟悉的动作,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次。

在飞机上时他就想,见到她最想做的一件事,抱一抱她。

钟季琛是被尖叫吓醒的。

睁开眼,天色已亮。近在咫尺处,钟浅穿着睡衣,长发披散,一脸惊恐。他怔忡了一下,才记起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而钟浅对上他的视线,脸上又闪过一丝窘迫,表情复杂得让他无从破译。他开口时带着一点哑,“怎么了?”

视线自然往下瞟去,又听她大叫,“别看。”

说话同时拉起被子裹住自己。

他一头雾水地撑着床起身,目光随即一滞。

还是看到了,棉被边缘处,白色床单上一小片暗红。

他脑袋里轰鸣一声。

再看钟浅,已经扭过头去,耳朵通红。

他很快反应过来,但脑子还是有点乱,舌头也不利索,“那个,带了吗?”

“什么?”

“卫生巾。”三个字让他说得十分别扭。

“没有。”两个字答得也是飞快。

“这点儿常识都…”

他忽然顿住,起身下床,说了句“我去买。”快速穿上衣裤,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抓起钱包,急匆匆出去。

房门一关,钟浅绝望地叫了一声,“我死了。”

一转身趴在床上,捶床哀嚎,“死了死了。”

恨恨地蹬了两下腿,又牵扯得小腹抽痛。这才知道昨晚的腹痛源自于此。早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会跑来他这里蹭床睡。

怎么办?

她要不要在他回来前溜走,打车去机场,从此再不相见?

于是,等十来分钟后钟季琛拎着一袋子东西回来时,房里没人。

床上多出一个隆起的棉被包,像一座白色沙丘。

他咳了一声,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又打量了一下棉被包的弧度,感觉里面应该是跪伏、以头抢地状…没等多想,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掏出看一眼接通,边说话边往出走。

钟季琛公务繁忙,机票昨晚就已经订好,出发在即。钟浅想洗床单也来不及,匆匆回去收拾东西了。因为他住的是“豪华”间,所以退房时服务员要上来清点用品。

服务员是个五十多岁的汉族大妈,看到堆在洗手池里的床单被罩,听到钟季琛轻描淡写解释脏了时,脸上立即浮现出一副“明白”的表情。

钟季琛当没看见,只问要赔偿多少。

这一边,钟浅收拾好背包,跟同屋住的大姐姐道过别,又去敲隔壁房门。刘铭推门出来,一看她整装待发的情形,就了然地问:“要跟你叔叔回去了?”

钟浅点头,他又说,“不能多呆两天吗?我们今天打算去楼兰古城…”

“以后有机会再看吧。谢谢你们这一路的照顾。”

刘铭说出门在外,这是应该的,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咳了一下,递给她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还有寝室电话和QQ号。等开学后你可以来我们学校玩,我请你吃饭。”

钟浅心中一动,抬头,正好撞上男生有些灼热的视线,闪烁了一下又不自然地撇开。她很意外,手上还是客气地接过,嘴里应了声好。

“等你有了手机,别忘了把新号码发给我。”

钟浅敷衍着答应,转过身走了两步,回头,那男生果然还站在门口看她,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头。

钟浅心里一横,走回去。

“对不起,我昨天跟你说谎了。来找我的那个人,不是我叔叔。”

男生眼神一呆,“那是?”

钟浅没答,也不去看他脸上表情,把刚才那张纸塞回他手里,转身就走。

不知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习惯使然,她对同学里的追求者也向来如此,用小歌话说,直接到有点残忍。可她却觉得,明知道没有可能却给人留一线希望,才是真正的残忍。

每当这时小歌都会追问,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她的回答简单粗暴,就是知道。

可是此刻,想到男生的反问,她却不知道,他是她的什么呢?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她都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称呼他。

带着这样的疑问,钟浅慢吞吞走下楼梯,来到一楼时正好看到坐在门口椅子上的男人,长腿交叠,低头翻看报纸。身侧是一面落地窗,阳光笼罩下的身影,又多了一种随遇而安的闲适感。

她不经意往外一瞥,有两个经过的女生正往里瞧,窃窃私语。钟浅抬脚走过去。

钟季琛在看当地晨报,正看得专注,直到视野里多出一双鞋,他才抬头, “可以走了?”

钟浅点头。

他折好报纸放回去,起身拎起放在一边的轻便旅行包。

两人出门时,正好迎上那位大妈倒完垃圾进来,她先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钟浅,又看向钟季琛,那眼神相当复杂,既有窥探了别人秘密的八卦意味,又流露出一种“这么小你也下得去手”的人道主义谴责。

钟季琛再次淡定无视。走到外面,阳光刺眼,街上随处可见游客打扮的年轻人,店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是等他们的。

钟浅站在车门边上。

他问了句“怎么不上车?”她这才拉开后车门钻进去。他反应过来,这是她一向的乖觉和对他独有的信任。

上车前,钟季琛又拐进隔壁店铺。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杯装饮品,递到钟浅手里时,杯身很烫,原来是红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