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东西都诚意十足,大大的一杯,除了红枣居然还有枸杞。她插了吸管,喝一口,带着甜味的热流沿着喉咙食道注入胃里,周身生暖。

车子驶出县城,上了公路。当连绵的金色映入视野时,钟浅叫了声停车,然后在两个大男人不解的目光里跳下车。

经过路边荒草丛和粗粝砂石,走进松软软的沙子里,钟浅蹲下,用手抓起一把细细的沙,装进空了的塑料杯。

装满后往回走,公路比两侧高出半米左右,跳下时容易些,往上——

一只手伸到眼前,指节修长,阳光下掌心纹路清晰可见。钟浅微愣,随即把手放在大手掌心,然后被轻松拉上去,稳稳站好,再一次更直接地感受到男人的力量,还有掌心的温度。

往回走时,他看向她手里的东西,“这是干什么?”

钟浅冲他一笑,“来一回,总要留点纪念。”

车子继续行驶。行驶在沙漠里的感觉很特别,触目皆是无边无际的沙海,一条发白的公路蜿蜒向前,起起伏伏,仿佛这一条路根本没有终点,永远不会停。

这念头刚一冒出,钟季琛立即从无边思绪中惊醒。

恰好听到司机放的英文歌,低沉男音深情地唱:I’ve been searching so long, I’ve been searching high and low, a little love is all I ask...

他定了定神,抬眼看向后视镜。

后座的钟浅合着眼,居然睡着了。

车子忽地颠簸一下,她脑袋一歪,险些撞上车窗。

钟浅几乎是一路睡回来的。

从出租车睡到机场,从空中睡到地面。反正有可信赖的人在,她就浑然放松了,戒备了几天的神经全部休假,人变成了瞌睡虫。也有几次做了不好的梦忽然醒来,发现自己枕着一个肩膀,宽宽厚厚的,让人心安。或者是靠在椅背上,听到他低声跟空姐要来毯子,然后轻轻盖在她身上。

这时候她会屏住呼吸,怕被发觉,怕这一切就跟魔法一样,刷地一下没了。

她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这其实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然而再长的梦,也会有醒来的时候。

抵达B市时,已经快九点,夜色深沉,空气是北方特有的干燥冷冽。司机早已恭候,上车后钟季琛闭目休息,听着身边钟浅用他的手机打电话。

是打给方莹。

钟浅说得不多,语气平和,“…我很好,明天回去,今天太晚了,别等我,早点睡吧。”

结束通话,把手机还给他时,钟季琛没接,而是看着前方问:“为什么不回去?”

“那不是我的家。”

他扭头看她,目光炯炯的,似乎有些动气。

钟浅解释,“太晚了,我有点累,想一个人待着。”

他这才接过手机,没什么好气地说:“你那个破公寓连摄像头都没有,安全没保障。”

“那你赞助一个好了。”钟浅懒懒地接。

他看她一眼,她干脆别过脸看窗外。

到了钟浅住处,钟季琛又拎着东西送上楼。进门后,钟浅按亮灯,热乎乎的暖气扑面而来,像是敞开怀抱迎接主人回归,钟季琛也不往里走,在门口放下她的大包,“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刚转过身,就僵住。

他低头,看见腰间的手。

“你怕吗?”软糯的声音紧贴着他的后背发出,离得太近,那声音仿佛直接传到他心里去。

“如果我这次出了什么意外,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你怕吗?”

原来她问的是这个。

他竟松了一口气,心又立刻提起。

她不再说话,似乎专心等他的答案。他做了个深呼吸,“钟浅——”顿了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背后的声音里带了点故意。

他挣脱开她的手,“那我来告诉你,”转过身,与她对视,“我那天喝多了。有些失态,但是…”

“你应该离我远点。很危险。”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明白吗?”

钟浅微仰头,迎着他的目光,门口光线略暗,可是他的眼睛那么亮。

所以,我去了沙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心里答。可是,没用。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显然震动了某人,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惊骇,随即低声反问:“你知道‘在一起’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次日上午,钟浅刚起床,来接她的车子就等在楼下了。

回到别墅,多日不见,竟有些变化,墙上多了一幅油画,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手笔,茶几上插着红玫瑰的花瓶也是新的,应该都是这次出国的收获。

让钟浅意外的是,方莹居然从厨房出来,还扎了围裙。原来是为她亲自下厨,当然,大多数菜还是保姆负责。钟浅忙配合地洗了手,乖乖坐好等待。

桌上摆的满满的,都是她爱吃的。

只有两个人的午餐有点隆重,方莹说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钟浅吃了两口,就发现妈妈盯着自己看,心下一沉,却听方莹说:“瞧你这脸晒的,都起皮儿了,等会我给你找面膜敷一下。

“过两天就好了。”

方莹严肃道,“这个可不能当小事。沙漠那种地方的紫外线毒的很,搞不好皮肤状况从此坏掉。女人这张脸,就是第二生命,要不干脆下午你跟我去美容院得了,顺便给你办张卡。”

钟浅张了张嘴,“太夸张了吧。”

方莹妩媚一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一点不夸张。都说现在是看脸的时代,其实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男人看女人,就连女人看女人都是看这张脸。”

钟浅低头用筷子拨着米饭,低声说:“脸固然重要,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

方莹听了却只是牵一牵嘴角,没反驳。

饭后,钟浅坐在小花厅里继续享用甜点。

蒙布朗小塔,抹茶杏仁饼干,巧克力熔岩蛋糕,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用更精致的餐具装着,摆满小圆几。钟浅托着小碟子,一样样试吃,由衷地点头赞叹。

方莹捧着精巧的茶杯,优雅地吹着热气,“怎么样?妈妈手艺不错吧。做吃的也是讲天赋的,可惜你没能继承,烤个生日蛋糕都要练习那么…”她忽然打住,似乎在这么美好的氛围下提到那个人很煞风景。

钟浅接一句,“厨艺这么好,怎么以前都没发挥过?”

“没心思,人家又不领情。”

“也没给我做过。”

方莹一怔,随即大度地笑笑,“现在你不是吃到了?”

等钟浅每个都吃完一遍,她放下茶杯,“说吧,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玩起失踪来了?”

钟浅视线低垂,不答话。

方莹叹口气,“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打不通你手机、问了一圈也问不到你的消息时有多紧张?想去报警,可是咱们家的情况又不比寻常,要顾虑很多,我不得已才去找钟季琛。”

钟浅心中一震,的确,妈妈自尊心和原则性非比寻常,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去“面对”那个人。而且,她的顾虑里应该也包括那人吧,毕竟他是公众人物,而名义上,自己还是他的…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

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方莹见她如此,这个女儿的固执她早就领教过数次,只好退一步,“不想说就算了,你们这个年纪总是有些古怪的心思,我不强求你事事坦白,但是你必须搬回来住,把外面房子退了。”

钟浅嘴巴动了动,没出声。

母女间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太久。方莹下午约了做按摩,用她话说,这几天因为钟浅的事浑身筋骨肌肉都紧张过度,要好好纾解一番。她走后,钟浅泡了个热水澡,洗完照镜子,跟身上一对比,脸是暗了几个色号,鼻尖暴皮,眼部周围因为戴太阳镜,也留下一圈痕迹。

她拆了面膜贴在脸上,找了本闲书往二楼小厅的贵妃榻上一歪。

漫不经心翻了几页,放弃。抬手抚上胃部,那里空落落。

入夜时分,钟浅出门赴约。

和朋友约在慢摇吧。小歌和秦雪依然不对盘,任何话题都会呛两句。秦雪说这里太闷,太无趣,小歌就说对啊,这里是正经人来的地方嘛。秦雪说,不跟你这种小朋友一般见识。小歌说谢谢阿姨。

钟浅吸着饮料听着她俩斗嘴,面带浅笑。

隔会儿吵累了的两只一齐看向她,突然记起今晚目的,拷问她这次出走原因和经过,她轻描淡写说是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独自坐车,跟人组团,下车就丢了手机等情节都是一句带过,听得小歌一惊一乍,表情无比生动。

秦雪则耸耸肩说,酷哦。

“下次你再想出去叫上我,咱们自己开辆越野,装满吃的用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停就停,”说着看一眼小歌,“有些乖宝宝就算了吧,外面野兽出没坏人多,很危险的。”

小歌不服气,“我也要去。”

秦雪挑眉,“你不怕?”

“怕什么?要是遇到坏人劫色有钟浅,劫财有你这个土豪,我很安全。”

秦雪笑,“看来一无是处也是优点嘛。”

同一时间,钟季琛也被人问起同一件事。虽然事情没曝光,但关系亲近的人还是知情的,比如八卦心本就很重的方某人。钟季琛用沉默的方式,很不厚道地表示具体原因自己也不清楚。

“未成年少女离家出走,最大可能就是——失恋。”方行远握着球杆,绕着球案走半圈,俯身瞄准角度时振振有词道,“不过,你们家钟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

钟季琛面色未变。

一记轻响,球入袋,方行远起身,“就是你们这个离婚给闹的。”

说罢摇摇头,“大人把婚姻当儿戏,孩子遭殃。”

钟季琛无心继续,撂下球杆走去休息区,方行远虽然一晚上都处于上风,但对方明显不在状态,胜之不武,也无趣地跟了过去。

钟季琛闷声喝了会儿酒,忽然问:“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

“对啊,聂微言。怎么着?你有心理问题了?我看你最近也怪怪的。”方行远说着忽然转过弯来,“哦,是钟浅对吧?”

“够专业吗?”

“当然,”方行远拍胸脯,“咱的朋友,哪个不是业界翘楚。”

钟季琛点点头,“还要可靠。”

“懂,放心吧,保护客户隐私是他们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过了九点,钟浅这边的局就结束了。

秦雪自己开车,主动提出送她们俩回家,上了车,小歌啧啧地左看看右拍拍,又问:“你有驾照吗?我们安全有保障吗?”

秦雪说,“你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先送小歌到家,送钟浅时,听她报完地址,秦雪愣,“你搬家了?”

等到了小区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楼群,她再次感慨,“酷啊。钟浅你真行,把我想做没做的事都做了。”

钟浅和秦雪告别,走了一段停下,拐向物业办公室,见了值班人员,提醒说某栋某座电梯间摄像头坏了…对方立即接,换了新的,整栋楼都换了。

钟浅愣,“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电梯上行时,钟浅忍不住抬头看了下角落里的摄像头,小小的红点,像是一只守护的眼睛,她收回视线,心中泛起感动,还有一点点甜意。

刚一进家门,手里电话就响。以为是妈妈打来责问她为什么不回家的,可她今晚跟林源约会应该没这么早回来,还有可能根本不回来。

看清号码,是钟季琛。

“在哪?”

“家啊。”

“哪个?”

“你捐了摄像头的那个。”

那边停顿一下,“明天早上九点,我在楼下等你。”

她忽然心生紧张,“干嘛?”

“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完就挂,干脆利落的不像样子。钟浅莫名其妙了半天,某人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无从猜测,难道是要约会吗?

可是又不太可能。

接着她开始惆怅,这边好像没几件衣服啊。

心里揣着事儿,钟浅这一晚没怎么睡好,闹钟响了第一声就睁开眼。

拉开衣柜时,“不经意”地扫了一圈,拿起一件白色羊绒大衣,搭配粗呢短裙和雪地靴。长发柔顺散开,比平时多梳了几下,为了脸色不显得发暗,又在两颊扫了点粉,最后涂了草莓味的润唇膏。

不过等下楼看到钟季琛时,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一划而过,都没停顿一下,钟浅坐进车里时有些暗暗的不快。听他问:“早饭吃了么?”

她闷闷答,“没。”

“那就先去吃。”

小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看着钟季琛点的一桌丰盛又营养均衡的早餐时,钟浅立即欣慰,“你现在也习惯吃早饭了。”

钟季琛只嗯了一声。

钟浅喝一口牛奶,视线飘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待会儿我们去哪?”

钟季琛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残留在上唇的一点白色奶渍,心气不由一阵浮躁,视线落在面前的粥碗上,语气硬邦邦地答:“吃完再说。”

接着又来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钟浅撇撇嘴,却觉得这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好笑,还有点可爱。

重新坐回车里,钟浅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不再说话。

钟季琛沉默着开车,车子滑进一处写字楼区,进入停车场,熄火后,他开口,说的话却让钟浅有些意外。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