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他看向她,她回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透着光亮,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底色,不谙世事的美好。

“怎么了?”她不解。

他别了下脸,两腮动了动,似乎下了狠心才继续,“我知道,这些年我亏欠你很多。”

“你不欠我。”她平静接道,“你对我没有责任。”

“是啊。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只要让你们衣食无忧,我就仁至义尽了。”

钟浅警惕丛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看着她,“钟浅,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钟浅被问住,眼里再次闪过一丝茫然。

他苦笑,“下车吧。”

聂医师诊室的椅子很舒服,从国外进口的,纯牛皮手工打造,可是钟浅却如坐针毡。她显然还不太接受这个现实,钟季琛居然把她送到心理诊所来了,他觉得她有病?

“喂。”

对面的人不甘心被忽略,出声提醒,她抬头,心又塞了一下,给她找心理医生也就罢了,怎么找了个长成这样子的。

聂微言有生以来接受过各种眼神,崇拜的,迷恋的,狂热的,羞怯的,还是第一次接收到这种,这算什么,嫌弃?

“钟家小姐,你不要因为我的外表对我的专业程度表示怀疑。”

钟浅看着他不说话。

聂微言忽然意识到,她分明是连他的外表都“怀疑”了,好吧,他原谅她年纪轻不懂审美,他换上工作语气,“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

“不用紧张。”

“我没紧张。”

“那你能放松一点坐着么,你这分明是一副随时可能冲出去的样子。”

钟浅松了下肩膀,身体向后一点,贴在椅背上。心说,不会冲出去的,我答应了他的。

钟季琛在车里等着。

看着腕表指针一点点摆动,心想着钟浅在里面不知如何的煎熬。她戒备心很强,不容易向别人敞开心扉,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能让她坦诚心事的人,大概就是他了吧。可是,他做不到。

那一晚,她说要跟他在一起。他反问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时他盯着她的眼睛,想抓住丝毫的情绪或情感波动,可是,他看的是一双清澈如孩童的眼,毫无杂质,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和刚才如出一辙。

他当时陡然一个战栗,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个错误要追溯到多年前,那时他年轻而自负,有着不合时宜的大男子主义。要对自己的爱情负责,对过失负责,对孩子负责…现在他必须承认,自己根本就没能力负这么多的责。

或许,如钟浅所说,他对她没有责任。但是以现在他对她的感情,他根本无法理性去划分这个责任的界限,他只知道,既然错了,就要想办法纠正。

心思百转千回时,一抬眼,钟浅已从楼里出来。

上车后,她默不作声,也不看他,视线虚无地望着前方。

他打眼看她一会儿,发动车子,手却被她按住,他诧异的瞬间,就见她挺身,淡淡的馨香迎面拂来,他身体一僵。

唯一有知觉的是唇,感觉到柔软的碰触。

一触即分,却也只离开一点,只差分毫,尚能感到呼吸交织。

“我喜欢你。”她带着颤音。

钟季琛喉结滑动一下,别开脸,“别闹了。”

脖颈一热,她伸手环住他脖颈,再次靠近。

他手疾眼快地伸手撑住她的腰,推拒又不敢太用力,她的腰那么细,好像一用力就会掰断。他皱着眉躲闪,她又犯了犟劲,热切的吓人,一时竟让他招架不住。他低喝一声,“钟浅,别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禽兽。”

她愣一下,像是被他的不善语气吓到,立即松了手退回去。

车厢里气氛一时诡异,有种窒息的沉闷。

他不看她,暗暗调整呼吸,发动,抬头看后视镜,倒车,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刚要上路,钟浅忽然推开车门。

骂人的话还没出口,人已经下车。

钟季琛胸腔里火气攒动。

钟浅跑得很快,用尽全力,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可钟季琛步伐更快,很快便要抓住她手臂,钟浅躲闪着,一转身,竟试图横穿车流,一把被钟季琛扯回去,“你疯了?”

一辆车疾驰而过,掠起她的发丝,她大声吼回去,“你管我。”

“我还就管定你了。”

他沉着脸,拽着她的手腕,也不管会不会伤到她,一直把她扯到离路边十几米远的绿化带,嘴里不忘教训:“跳车,横穿马路,你是真不把自己小命儿当回事。”

钟浅卯足劲甩开他的手:“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当不当回事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对白似曾相识,钟季琛脚步一顿。

钟浅继续,“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管我?我说过我不是你的责任,不用你管。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如果你不去找我,我现在还在那里,和新朋友一起,逛古城,徒步走沙漠,不知玩得多开心。”

她忽地哽住,泪水迸出来。

“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我一靠近你就要推开我?你总是这样,给我希望,然后又毁掉它,一次又一次。”她低下头,肩膀抖动,一下低过一下,白色的外衣更显得人脆弱无助,像是一只正在融化的雪娃娃。

钟季琛想抬手握住她的肩,忍了又忍,沉声道,“这么说,我的确不该管你,不该再出现你面前。”他顿了顿,“你说得对,我自以为是了。”

他叹口气,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身后都没有动静,就在他不自觉地加快步伐时,听到带着哭腔的喊声,“你站住。”

“不要走,我怕,我害怕。”

钟季琛轻轻松了一口气,驻足,转身,钟浅已是一脸泪痕,她看着他,瘪着嘴巴,想要哭,又要忍住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

他三步并两步走回去,伸开手臂将她扣进怀里。

钟浅依偎在他胸前,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着继续,“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些年,你们都不管我,我也从来不怕,我很有信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可现在,”她吸了一下鼻子,“我怕,我不知道我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怕变成她那样子。”

过往行人投来八卦目光,他无视,手轻轻拍她后背,多年不做的动作,却未见生疏。

“我不开心。一直都不开心。”

“我以为我习惯了,我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子,人越长大就会越不容易快乐。”

“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又觉得好像重新活过来。心里满满的,很柔软,爱笑,想说话,说很多废话也觉得有趣,做任何事都很有意义…”

钟季琛心中喟叹,他又何尝不是?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靠着他抽泣,身体软软的,满满的依赖。

他忽然觉得,无论她对他是哪一种感情,都不重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觉一点凉意,钟季琛抬眼,半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雪花。一片一片,轻盈如精灵,被风吹的一阵乱舞,最后落在他的脸上,她的头顶。

胸前咕哝一声,“你锁车了吗?”

“嗯?”他还没回过神,钟浅脑袋抬起来,隔着他的身体往后看,嘀咕道:“车不会丢了吧。”

钟季琛失笑。

转眼间,雪势凶猛。大团大团的雪花,被西北风裹挟着呼啸而过。这应该是今年冬天第一场。来得略迟,却又刚刚好。

车里温暖静谧,钟浅坐在副驾座,手里抱着咖啡杯,侧脸看窗外。

钟季琛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向自己这一侧的街景。

刚才往车这边走时,钟浅先是发现下雪,孩子气地惊呼,仰头看,随即抱怨冻腿,他看一眼她裹着毛袜的小细腿儿,没好气地想,穿这么少,活该。

可是下一刻就拐进路边的星巴克。

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我可能真的有病。”

钟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彷徨,钟季琛回头。

她依然面向窗外,缓缓继续:“刚才那个聂医师问我好多问题,记忆中最开心的事,最可怕的事,最难过的…回答完,我才发现,那些事都发生在…”

她声音低下去,“六岁以前。”

钟季琛心中微震。

“印象中最疼的一次伤,是那年摔坏手臂。”

钟季琛的记忆随即飘向遥远的某一日,他接到电话后,一路疾驰赶到医院,小丫头在病床上还跟他吐舌头,说不疼。他看着那涂了药水的伤处,却一阵心疼,而那次,也是他最后为这个小丫头心疼。

“我跟同龄人也不太一样。他们爱看的电影电视,喜欢的音乐,追捧的艺人,我都没感觉,那些据说很帅的男生,我也不觉得哪里特别…”

钟季琛接过:“看心理医生并不一定是心里有病,只要有情绪问题,有心结有疑惑,都可以找专业人士咨询倾诉,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钟浅恍若未闻,“…我以前很爱惜自己,不乱吃东西,不乱交朋友,不去危险的地方,可是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就变得无所谓,内心深处好像有种念头,要把以前没做过的事全都做一遍。”

“我不怕被骗,不怕受伤,不怕死。就像刚才过马路,”她笑一下,“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不走斑马线。”

“有时候,我觉得死了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钟浅。”他骇然。

她扭头看向他,轻声继续,“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不用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被婚姻捆绑,妈妈不会这么多年不快乐,你也…”她想到他说起沈琪时的神色,人偶尔失望没什么,若那失望成为常态,长达数年…

泪珠从眼角滚落,“你本来可以过得很幸福。”

钟季琛觉得那泪水好似砸在自己心头,他尽量让语气平静,“钟浅,你听着。我跟你妈妈走到这一步,是我们各自有缺陷,即便是有诸多不如意,也要自己负责。人这一辈子难免做错事,但一两次的错误并不足以毁掉一生幸福。”

“任何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世上,就应该存在。没有如果,没有假如。这种自轻的想法,你以后,一丝一毫都不要有。”他看着她噙着泪花的眼睛,“答应我。”

钟浅茫然了一会儿,点头。

钟浅的心理咨询继续。

这一天,坐在聂微言对面的是钟季琛。

他看着摆在面前的一枚粉色信封,挑眉道:“就这样?”

聂微言点头,“第一个心愿。”

一共十个,由钟浅写出来,经由他转交给钟季琛。所以,此刻出现的就是这么个少女气息十足的东西。

“实现这十个心愿,钟浅就治愈了。”他勾唇一笑,“你也自由了。”

青少年心理咨询,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如何处理家庭破碎对孩子的冲击。当然,钟浅的情况有些复杂。她还喜欢上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一个是笃定十六年的亲情,一个是男女之情,在她这里看似实现了无缝对接。这是因为,她区分不清这两种感情。她想要的,就是如她所说,想跟他在一起。

钟季琛想过“告诉”她这其中区别,比如哪些事是男女之间可以做、亲人却不能做的。但这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一瞬就被否决,这对钟浅来说,太过简单粗暴,也太残忍。他以前无所谓,现在做不到。

何况,聂微言的结论是,也许,钟浅能接受的尺度,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人的心理是很微妙的。

钟季琛在车里坐了会儿,呼了口气,撕开信封。

里面一张卡片,白纸黑字,简洁至极。

准确说是只有四个字。这让他刚才的郑重感,以及些许的紧张都变得有些滑稽,他皱起眉头,又反复看了几遍。

“睡前故事。”

十个心愿,其实就是十个生日愿望。

他记得她七岁生日那次,许久不见的一家三口坐在酒店包间,两个大人心思各异,只有她一脸开心,吹完蜡烛就说:“我的愿望是…”

他打断,“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立即捂住嘴,眼珠子乱转,好像生怕重大秘密不慎溜出半个字。

她从小就如此,他说什么都信。

所以说,钟浅七岁时的愿望是听他讲睡前故事?

每个人都有心愿,只是有人的心愿遥远如天边的星,有人的却触手可及。

寒假期间,秦雪的乐队像模像样组起来,开始正式排练,这一日,小歌和钟浅应邀一起来围观。结果,排练变成了K歌,还有乐队现场伴奏,那体验,用小歌话说,相当震撼,相当享受。

小歌人如其名,爱唱歌,有一副好嗓子。秦雪表示,可惜一山不能容两只母老虎,否则可以算你一个,但你可以随时过来玩,甭客气。

其实小歌更感兴趣的是,那个高高瘦瘦的键盘手好酷啊,那手,那侧脸…秦雪泼冷水,但凡长成这样的生物,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就是有了几个女朋友,要么就是有了男朋友。

于是,等乐队其他成员离开后,三个女生由刚才那男生聊到其他男生,进而聊到爱情。爱情,真是个让人心如小鹿乱撞两眼冒心心的话题。

论感情史的丰富和年限,自然没人敢跟秦雪抢第一。

她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讲了自己的“三初”。而且,统统发生初三之前。因此小歌那纯纯的恋情也被她称为幼稚园级别。轮到钟浅,小歌替她说,“她还没有。”

钟浅幽幽接过:“初恋…有的。”

另外两只惊诧,“什么时候?”“结局?”

“人家没看上我。”

小歌不忿,“真的假的,这男的瞎了吧?”

秦雪点头,“必然是瞎了。”

正在开会的某人眼前一黑,接着又打了个喷嚏,把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吓得一哆嗦,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钟季琛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会议全程一共打了三个喷嚏。以至于下属们都有些面面相觑了。等钟季琛一回办公室,秘书就体贴地送来一杯东西,淡淡的味道有点熟悉,他想起,是板蓝根。

秘书解释,“最近降温,家里老人孩子都在喝,我也在手边备了点儿。”

钟季琛道谢,端起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