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季琛眨眨眼,她这才感觉到手心热乎乎的,是他的呼吸,悻悻收回手。

两人各自躺在雪窝子里,看着变成深灰色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今天开心吗?”

“嗯。”

“我也很开心。”

“刚才那只兔子更开心。”钟季琛枕着手臂,带着戏谑语气说:“两个大活人跑来深山老林陪它玩儿,被它耍得团团转,没准儿这会儿正在洞里炫耀呢。”

钟浅轻笑出声,“它一定会记得我们的。”

我们,钟季琛心想,这个词真好。

离开时,钟浅用树枝在一片完好的雪地上写了几个字:钟浅和钟季琛到此一游,落款年月日。然后按上自己的手印,还要求钟季琛效仿。

“幼稚。”

他誓死不从,刚要转身时被钟浅推了一把,这下好,两只手都印了上去。

肇事者得逞,撒腿就跑,他两步追上,拎住她后衣领,像提溜一只小兔子一样把她转向自己,看着她捂着脸假装怕怕的样子,他语气忽地变严肃:“老实交代,你把她藏哪去了?”

钟浅抬眼,不解,就见他一脸认真,“别以为你变成她的样子,我就认不出了…你就是那只小灰兔子。”

钟浅笑得眼睛亮亮,“被你发现了,然后呢?”

他笑笑没答,帮她把帽子戴好,走在前面开路。

然后,想把你吃了。

晚饭选在一家俄罗斯餐厅。餐厅装饰很有情调,菜式也地道,红酒牛舌,闷罐牛肉,红菜汤,配黑面包,钟浅吃得挺开心,居然还要喝点伏特加。

“那是烈酒。”

“天这么冷,正好喝一点暖胃。”

钟季琛心说,小丫头家家,知道什么叫暖胃,嘴里却告诫:“女孩子在外面少喝酒,不安全。”

“没关系,有你在,我放心。”

钟季琛手上动作一顿,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绝不是疼,而是,像是一种提醒。他一点都不想要这种“被放心”。

钟浅哪里想到他的心思变化,还用手指比量着,“就喝一点点。我还没喝过真正的酒。大过年的,就破一下例嘛。”

钟季琛头也不抬,继续切面包,“好。”

在滑雪场集训两天,钟浅终于出师。

当然要加上勉强二字。

返程,从机场回到钟季琛住处,有人已经在公寓大堂等候。

直到那个穿着黑色束腰裘皮大衣的高挑女人走到近前,钟浅才认出,这是曾被她泼了一杯水的沈琪。换了发色,好像也瘦了一点,显得气质更加凛然。

沈琪视线从钟浅脸上扫过,看向钟季琛,眼色立即变柔和,“我在等你。”

“有事?”

沈琪微微点头,钟季琛冲身边钟浅说:“你先上去拿东西,密码知道吧?”

钟浅嗯了一声。

“出去说?”这一句是冲沈琪说的,后者轻轻一个“好”字。听在钟浅耳朵里,却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温顺,以及,默契。

她一直走到电梯前才回头。

那两个人已经走出大门。隔着玻璃门刚好看到背影,两人都穿黑色,一个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一个高挑却不失婀娜。钟浅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在街对面看到这两人的身影,那时是刺痛,此时,是另一种刺痛。

公寓旁的咖啡厅。

落座后,钟季琛开门见山,“说吧,什么事?”

沈琪从包里套出一只精致的盒子,放在桌上,“这个,你忘在我那里了。”

钟季琛有一瞬间的疑惑,就见沈琪缓缓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只男表。限量款江诗丹顿。“你特意送这个过来?”

“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可以留下它?”

对方不语,沈琪苦笑,“别这样。”

“你还有一些衣物在我那里,但是这个你一定要收回去。”

这是他三十二岁生日,她送的礼物。他当时还挺喜欢,戴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落在沈琪那,回去后就换了另一块,他对名表好车有一点喜好,但是因为不缺,也就不太上心,几乎忘了这一桩。

“我直到现在才送过来,是因为,”沈琪自嘲一笑,“还幻想着你会回头找我。”

钟季琛没接茬儿。

有些话不需要说第二遍。当初提出分手时,沈琪就表现出不舍,不是对金主、而是女人对男人的眷恋,他当时就言明:“你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办简单事,别把事情弄复杂了。”

如今,他稍一沉吟,似有所悟,“你有什么需要帮忙么?”

沈琪眼神一滞,心中感慨,这个男人还真是一点都不会被感情迷惑,还是那么理智,那么混蛋。

“是。我复出后,已经不太适合原来的舞台,你也知道,模特都是吃青春饭。我最近去一个剧组试镜,女二号,如果顺利,就能成功转型。但是这个角色很多人在抢…”她顿了下,“有一个投资商,想潜规则我。”

钟季琛脸上没有什么反应,给人的信息就是“那又怎样”。

沈琪一泄气,干脆更直接,“又老又肥,我看不上他。”

钟季琛笑了一下。

当初和她走到一起,可能就是因为她既有某一人群的共性,比如想要走捷径,又有些独特,比如略清高。这清高在某些人眼里是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可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至少能保证人干净些,偶尔有趣些。

沈琪算是清高和务实的综合体,所以几个月前分手时,他给的钱她一分没要,改换成一个条件,一个对他不会太过分对她又够有用的条件…

钟季琛问:“需要我做什么?”

钟浅一周后再次看到沈琪,也是再次看到钟季琛。这期间他又忙,而她,似乎也没什么正当理由去打扰他。当两人同时出现在眼前时,那种熟悉的刺痛再次涌上来,酸酸的,蛰的心口难受。

这一次是拜秦雪所赐。

快开学了,女孩子约了一起逛商场买衣服。

三人风格不同,所以小歌去试穿时,另外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等,秦雪无聊刷网页看娱乐新闻,发现这个,就拿给她看。

照片是偷拍的,沈琪素颜,侧脸,男人只有一个背影,但是钟浅认真打量过数次那人背影,因此,一眼便认出。

图片配的标题是:名模复出,打破与富豪男友分手传闻。

“真是你爸啊,怎么还吃回头草啊?不过这女的素颜看起来还行…”秦雪的声音把钟浅从失神中唤回,她却不能言语。

刚过来的小歌撞到这一幕,立即冲秦雪发飙:“你有病吧?怎么专门往人伤口上撒盐啊。”

秦雪莫名其妙,“怎么了?她爸妈不是都离了吗?这又不是第一次…”

接下来时间里,无论两个人怎么活跃气氛,钟浅始终木木的,本来还兴致勃勃要挑几件新装,此刻,似乎都没了意义。

秦雪理亏,自揭伤疤来开解她:“我三岁那年,我爸妈离婚,三天后我小妈住进我家,三个月后给我添了个弟弟。我小时候也痛苦过,大了点就想通了,不能用自己的人生为父母的混账事儿买单。你也是挺有主见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事儿上就一根筋呢,你看你妈现在都看开了…”

钟浅低喃:“不一样的。”

秦雪想不通有何不同,想了想说:“要不你谈场恋爱吧,转移一下注意力?‘徐志摩’你看不上,我把我哥介绍给你怎么样?”

钟浅摇头,“我不想谈。男人心思太复杂,看不透。”

秦雪咳血,“男人复杂?男人简单的跟动物一样。”

这回连小歌也好奇了,秦雪耐心解释,“首先是像动物一样野蛮、好斗,抢地盘。其次,下半身动物,见一个爱一个,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我以前以为全世界就我爸最混蛋,后来发现,但凡有点儿条件乱搞的都不会老实守着一个女人。”

说完发现打击面太大,又补充,“当然了我哥还稍微好那么一点,为了上个女朋友跟家里都闹翻了。不过呢,我大伯父说了,他是为了抗争而抗争,也未必是真爱。”

钟浅回去的路上,接到钟季琛电话。

看着那烂熟于心的一串数字,曾经,那么的期盼他的来电,无数次落空,又无数次重新期盼,可这一次真正打来,却不想接。

电话响了又响,最后她还是接了,只是语气冷淡,“什么事?”

“怎么这么久才接?”他还好意思抱怨。

钟浅不答反问:“第三个心愿是吗?是不是想着快一点完成所有心愿,然后你就解脱了?”

那边微愣,“你怎么了?”

“你跟沈琪复合了?”她顿一下,“还是你们压根就没分开过?”

“…你看到网上写的了?这种东西你也信?”

“我怎么就不能信?照片上清清楚楚,双双出入酒店。难不成还是去给她讲睡前故事?”说完最后四字,心又刺痛了一下。

那边沉默几秒,“就算是复合,这也是我的事。”

钟浅一愣,喉间涌起涩意,低声说,“你说你喜欢我。”

没回应。她的苦涩蔓延,“你对我的喜欢,该不会是跟对她的一样吧?”

还是没回应。她心里越发没底,越发口不择言,“你喜欢她什么?不就是能跟你上床吗?那种事就那么重要吗?”

那边终于开口,“如果你一定要问,对成年人来说,很重要。”

钟浅站在人行道上,身边车声呼啸,这句话让她接不下去。

直到一声刺耳鸣笛响起,他问:“你在哪?看好路。”又说,“要不晚上见个面?有什么话当面说。”

“我不想见你。”钟浅赌气道。

那边静了片刻,“那就不要见,永远都不要见。”

说完挂断。

钟浅有些难以置信,呆呆看了会儿手机屏,然后愤愤揣进口袋,“不见就不见,谁稀罕。”

走了几步,泪水涌出来。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手机里还有不久前出去玩的照片,她每天都要看上好几次,现在她恨不得全都删了。可是站在路边翻阅一遍,尤其是看到那张“到此一游”的照片时,心立即软成一团肉泥。又酸又疼。

放下电话的钟季琛也很烦躁。

十个心愿,是她的缺憾,是对父亲的期许,他要配合,可他不是个好演员。那天她在他怀抱里无助啜泣时,他想,哪种感情都不重要了,其实不对,他还是在意的,非常在意。

回想刚才那一通电话,又想骂娘。尤其是最后一句,永远都不要见?这是什么混账话?真是幼稚。不。弱智。

再打钟浅电话,不接。

再打,直接关机。

他结束工作后直接去她住处,上去敲门,没人。去物业看监控,压根没回来。他在楼下车里等,一直等到快半夜。

次日上午,钟浅和小歌逛书店。昨天她住在小歌家,今天一起来买些参考书。昨晚她没睡好,辗转反侧,觉得还是学业最重要,其他都是浮云。正在书架间挑选时,小歌把手机递过来,用口型说:“你爸比。”

钟浅摇头。

小歌压低声音,“我已经说了你在我旁边。”见钟浅瞪她,她委屈道:“你爸比太霸气,我根本无法拒绝。”

钟浅接过手机,走到安静的角落,“什么事?”

那边等了许久,也未见不耐,语气平静:“酒店还有商务间,我那天在那家酒店有个会,沈琪需要帮忙,就出现在那,顺便被人拍个照。就这样。”

钟浅怔了怔,“她要你帮什么忙?”

“她复出,需要找个靠山。”

钟浅想了想,还是不忿,“你这么好说话?以后是不是随便哪个小歌星小模特要出道都可以来找你照张相,你是背景板吗,还是风景区的景点?我要不要搬个椅子在你旁边收费啊?”

她一番抢白让钟季琛咬牙,揉揉眉心,想象着她此刻的表情,又气又好笑。“别挤兑我了,我哪有那么闲。”

那边半天没再说话,他叫了声:“钟浅?”

“…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她的声音,隔着距离,听起来有些飘忽,还有明显的彷徨。

钟季琛心跳一滞,你想要了解吗?话到嘴边,被他克制,说出来的是,“我今天下午有时间。”

钟季琛驱车赶到时,钟浅正坐在一家店铺门外台阶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这会儿街上行人寥寥,她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看起来有点让人心疼。

他下车走过去,听到脚步声,钟浅这才抬头,抱着手臂缓缓起身,样子有点怪异。他不由想到是不是又肚子疼…看到她脸颊冻得发红,忍不住用手扯扯她的围巾,“怎么不去里面等?”

“我还好。”钟浅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好像不曾发生之前的隔阂,“不过它肯定冷坏了。”说着拉开自己大衣前襟。

钟季琛眉头一皱。

那是一团还没巴掌大的小东西,纯白色,毛茸茸,缩成一团依偎在她胸前。还没看清楚,钟浅就把衣服掩好,催促道,“快快上车。”

坐进车里,钟浅把小东西捧出来,献宝一样给他看。

原来是一只小奶猫。

她简直是兴奋不已,“好可爱是不是?我刚刚在街上遇到一个姐姐,她抱着三只小猫,说是猫妈妈吃了邻居家的鼠药,留下五只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猫,她养不了这么多,求好心人收养…我就要了一只。”

他看一眼便得出结论,“太小了,养不活。”

钟浅眼睛一瞪,“谁说的?”

“才出生几天,眼睛都没睁开呢。”

“睁开了,我亲眼见过的,不信你看。”她轻轻碰了一下小猫,可小东西恹恹的,连眼皮都不肯掀,粉色的嘴巴动了动,却是一副叫都叫不出来的样子。

钟季琛一副“你看吧”表情,钟浅怜惜地抚摸着小猫,“它,它现在一定是又冷又饿没力气睁眼…要么就是你太不友好,它不想看见你…”

最后一句有点熟,钟季琛抽了抽嘴角,“你如果喜欢,我明天让人买一只,什么品种的都行。这个太小太弱,养不活你还要伤心…”

“我就要这只。这是缘分。你不懂。”

在“不懂的人”带领下,先到一家宠物店,买了适合幼猫的宠物奶粉,奶瓶,以及其他用品。又去了宠物医院,给小猫简单清洗,做了个检查,钟季琛这才放心让钟浅把它带回家。

进了门,他又提醒她把身上的衣服换掉,送去洗衣店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