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顾凌远将车开进了路边一个简陋的停车场,停了车。

“到了。”很简洁的两个字,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惋惜。

若惜点点头:“我知道到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不解地问,“你以前来过吗?这一程的山路你都好像知道得很清楚噢——我一般都是跟地下缆车来,未免今天迷路,昨天晚上还特别看了下地图。”

顾凌远爽朗一笑:“以前要是来过,还请导游干什么?昨天晚上上网查了路线,记住了,就这样。”

若惜惊讶不已:“记忆超人啊——也没看见你带张地图在身上,对自己真有信心哦。”

“下车吧,别浪费力气说话了。待会玩的时候,你走不动,我可不等你。”再和这小丫头扯下去,也不用去三叠泉了,坐在车上聊天也挺不错的。

若惜撇嘴:“还不知道谁先走不动呢?别小瞧女性,毛主席说过:‘妇女可以顶半边天!’谁等谁可说不定哦——”最后一个“哦”故意拖长了音,仿佛在提醒他一切尚未可知。

顾凌远失笑,竟然连这句话都搬出来了,无奈的摇了摇头:“半边天我是万万不敢小瞧的,至于你——我就拭目以待吧。”

两人也不再多说,爽快地下车了。

[第一卷 翩若惊鸿暗愫生:第十三章 出游(下)]

一阵风刮过,似乎有薄薄的雾气在缓慢地生起。俩人沿着通往三叠泉的小路走,所谓曲径通幽,那小径也确实曲而又曲,只是尚且不知幽在何方。虽然不知道力气是不是真的够,一路上说话的力气还是没有节省。

“顾凌远,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车开,再加上他给人的整体印象,让人怀疑这家伙的来历。

“整个一无业游民。怎么,想查我户口吗?”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告诉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但是有些事情和她毫无关系,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他和她的交集也快要到头了。他只想在记忆中好好保存这一首田园诗,不想被任何可能的世俗污染。

碰了一个软钉子,若惜换了一个方式问,免得自己像在打听别人的隐私:“哦——那这车不是你的?”

“我好像总来也没有说过这车是我的吧?”一旦他打定主意不说什么,那就绝不说出口。

“那是谁的?”仍旧不死心。

“别人的,我借来用用。”算是回答了。

若惜知道再问也没有什么结果,就不再多说了。

一时气氛沉默得有点尴尬。

顾凌远不忍心看她沉默闷闷的样子,于是就主动换了一个话题:“昨天走那么长的路,累不累?”

“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时候爸爸平时没事就带我和姐姐一起去公园晨跑,经常锻炼的。”还是有点赌气似的语气,但是又忍不住不说话。

顾凌远听见“爸爸”这两个字,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种惆怅怀念的情感,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恨。

“爸爸?”他喃喃自语,很快又回过神,回复平时一派的潇洒自若:“那你爸爸现在还带你们一起跑步吗?我指的是你们长大以后……”

若惜轻轻摇了摇头,很怀念的说:“已经很长时间我们三没有一起跑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具体的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这么慢慢慢慢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姐姐去外地念大学的时候,我还偶尔和爸爸一起锻炼,但是次数也很有限。现在我也在外地读书,就不清楚爸爸有没有继续锻炼……希望他还是坚持锻炼身体,但是——没有也不错,一个人形单影只的,难免会想起以前的我们和他一起的时光,只怕会难过……”

岁月果真不待人,一转眼姐姐和自己都长大了,再一转眼估计姐姐和自己都已匆匆老去;而顾凌远也可能成了一萧萧白发老翁,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还能不能再见。

“若惜——”顾凌远很温柔地看着她,磁性的声音温情地说道,“不要再想了。这是成长必经的过程,你爸爸应该庆幸你们都长大了,他的负担也减轻了。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他会老怀弥慰的。”像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若惜的头。

“对了,你和你姐姐读的分别是什么专业?”即是换话题,也是兴趣。

“姐姐读的是会计专业,我学的是新闻传媒。”若惜淡淡地回答。

“你们还是一理一文噢——”

“那是——我们家讲究全面发展。我妈妈还说她是文武全才呢,文能够读书看报写字,武能穿针引线纳鞋底……”若惜也渐渐来了兴趣。

“呵呵,你妈妈也挺有意思的,听起来你的家庭很幸福啊——”声音里不经意流露了浓浓的羡慕之情。

若惜奇道:“你的家庭难道不幸福吗?”

顾凌远只是淡笑,那笑容竟夹杂着凄苦。一股清新的风夹杂着潮湿扑面而来,耳边也传来隆隆的水声,越来越大。两人正觉得有些力乏,此时不由相视一笑。

“导游,目的地要到了吧?”

“是的,加油噢。胜利就在眼前。”

两人奋力快走几步,转了一个弯,空气中点点的湿意轻触到脸上,身上,煞是清凉、惬意,眼前白晃晃得直耀眼。抬头一看,只见三叠泉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览无余。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洞,水从洞口挤了出来,直喷而下,极为壮观,撼人心魄。正如银河倒泄,抖腾长空,如云喷薄,如雪飘铺;飘者似雪,断者似雾,缀者似毓,挂者似帘。

若惜得意地颔首:“李太白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说的就是它。此乃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为。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顾凌远似有深意地说:“有你做导游才是不虚此行。”

若惜不解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顾凌远也不解释,转头专注看着这美景。很久以后若惜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当时的心境,只得借用了一曲歌词:

这是我与你最完美的时刻

只愿一切停止

在此时空中

【背景资料】三叠泉位于庐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原始峡谷之中,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天然峡谷赋予它与众不同的景色,自然之美令人惊叹。峡谷迂回曲折,滩多水急,山花烂漫,曲水回折,奇石遍野,雾绕群峰。

三叠泉的水从大月山出,经过五老峰背。由于河床上宽下窄,断层节里发育曲折,构成明显的裂痕,河床坡度裂点以上平缓,裂点以下陡峭,自然形成急流瀑布。又由于冰川的杰作,瀑布形态三叠,故称“三叠泉”。

[第一卷 翩若惊鸿暗愫生:第十四章 夜景]

黄昏时分两人才开车回牯岭街。因为不是黄金周期,又是日暮时分,所以游人稀少。新修的庐山南路蜿蜒地看不到尽头,只他们这一辆车在上面奔驰着。大自然仿佛要沉沉睡去,静谧得带点凄凉的意味。

顾凌远仿佛很专注地开着车,些微有些疲倦之色。若惜下午在浅水区赤着脚跑来跑去的,像个孩子,而自己也像个孩子,和若惜无所顾忌地嬉戏打闹。可能玩的有点累了,现在若惜正轻轻靠着他——睡着了,还仿佛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他忍不住看向她:侧面的剪影很美,睫毛纤长,仿佛要轻触到自己脸上来。

他有点心猿意马。

斜阳似乎迟迟不肯落下,山影是青黛色,而天蓝如洗,颜色渐渐浓郁,一切美得令人屏息静气。

若惜醒来时,发觉车子已经靠在路边,而自己正靠着顾凌远,吓得连忙直起身,只见顾凌远好笑地看着自己。羞赧之色渐渐浮上,待到镇定下来,才发觉自己嘴角处有点湿,用手一擦,竟然是口水——自己流口水了……更觉得窘,再看向顾凌远,右襟处湿了一大块,绵绸质地的衣服很吸水,湿了就非常明显,原本亚麻色的现在都变成暗褐色的了。

“醒了?”还是那副笑脸。

若惜有点不好意思:“恩,我睡了很久吗?”

“也还好吧——饿不饿?”

若惜中午本来只随便打发吃了点东西,玩了一下午,不说还好,一提到“饿”这个字眼,仿佛饿意全从隐藏状态转为激活状态,当下点了点头,说道:“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了——”

顾凌远失笑:“有那么夸张吗?好,我待会看你能不能吃下一头牛……”

若惜露出为难之色:“现在好像很晚了,我想回去,怕姐姐担心。”

“没有关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陈翔南了,让他带你姐姐过来,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们还有一会儿才到。陈翔南是我的大学同学,很多年没见了,想和他叙叙旧……”也正好替自己践行,这句话在他舌尖上打了个滚,还是忍着没有说。

既然如此,若惜也就同意了。“我们还是吃西餐?”尽量装作随口问问。

顾凌远却明白她言下之意,说道:“当然是西餐,还是两份甜点的那种……”

若惜心思被人看穿,嘴巴厥得老高,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夜色已经渐渐侵袭而上,草丛里有虫鸣声。

若惜坐在车上,回望山下,红尘十丈,万家灯火似的一片光明的海,露出一大片令人向往的淡淡烟火气;又似万斛星子,遥远而灿烂。

“姐姐说得没错,庐山的夜景确实值得一看……”喃喃自语。

顾凌远坐在驾驶座上,虽然离得很近,但是还是没有听清,只是仿佛听见她在说话,于是问道:“你说什么?”

若惜回头看向他:“你看这一大片夜景,姐姐说过庐山上的夜景很值得一看,果真不假。”

顾凌远望了几眼那遥远的灯火,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就不看了。

若惜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有点伤感……”好像真的有点伤感了,连声音都带着淡淡的感伤。

“怎么就突然觉得感伤了呢?那不像你的风格哦——”若惜有点打趣的意味。

“你还小,不会懂的……”

若惜也不多问,转过头接着看那夜色,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么多灯火,像极了苦苦等待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道家里是否也开了一个等待的灯呢,妈妈是不是也在灯下等我回去……”

顾凌远沉默,良久才说道:“我的那盏灯在哪里……”

若惜再次转头,看向他,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极其温柔的笑道:“总会有一盏灯是属于你的,只是现在可能还没有点亮……但是总是有这样的一盏灯。”

这句话乘着羽毛轻轻跌到顾凌远的心里,深深触动了他。他一时无语,定睛看着她,仿佛无数星光倒映在她眼底,光芒璀璨。

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隔着玻璃水族鱼缸,年轻的罗密欧忽然看见一张纯真的笑颜,无数的热带小鱼在两人之间游动,色彩斑斓,而她的身后有洁白的羽翼,仿佛天使。

[第一卷 翩若惊鸿暗愫生:第十五章 离别(上)]

若惜和顾凌远坐在餐厅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若依和陈翔南两人身姿款款相携而来。柔和的灯光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将两人衬托得如梦如幻,十足一对壁人。

“等久了吧?有点事情耽搁了下——不好意思。”陈翔南冲着顾凌远点头打招呼,爽朗的声音一如平常。边说着边坐下。

而若依则神情严肃地看了一眼若惜和顾凌远,才缓缓地坐在陈翔南的身边。

若惜本想和姐姐解释,但是看到姐姐凝重的脸色后,到嘴边的话又自动缩了回去,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胆怯。

众人一时无语,气氛顿时显得怪怪的。

顾凌远看了一眼三人,淡淡地开口说道:“今天请大家来,一为相聚;二呢,也算是替自己践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说的也总是要说的,躲不了……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三人听到后都是一脸诧异,但是细分起来又各不相同。陈翔南是不解,若依是暗自舒了一口气,脸色柔和不少,若惜则是震惊之极和不相信,呆呆看着顾凌远,那眼神复杂得很。

“践行?怎么突然就要走呢?”陈翔南对这个昔日的同学很不解。

“本来我上山就不是游玩度假的,而是有些事情要处理,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该离开了。”顾凌远假装自若地笑起,眼神避免和若惜相碰撞。

陈翔南问道:“那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

“那你上山是处理什么事情的?怎么说走就走……”陈翔南联想到前天那个掩面而泣的女人,难道那就是顾凌远所说的“事情”?

“公事。”顾凌远看陈翔南脸上表情大概就猜测到这家伙可能误解了,但是也无意多说,简单的两个字冷冷的传过来,阻止他的想法。

陈翔南很敏锐地不再多问,因为他明白这个昔日是同学一旦打定主意不多说,那就绝对不说。

若依本就不喜在陌生人面前多话,顾凌远对她来说还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所以更是无话。

若惜呐呐地张了张口,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又什么也没有说。

顾凌远看似无害的一句话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颗巨型炸弹,在她宛如止水的心湖上激起千层波浪,一波接一波。

怎么可以突然说走就要走呢,虽然昨天无意间遇见他他是说过有可能明天就走,但是……但是——这个“明天”到来得也太快了吧?让人措手不及……

顾凌远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归期将近呢?联想到今天他的一些细微的神情,貌似别有深意。当时还有些不理解,现在可以肯定他早已知悉自己的行程,但是隐忍着什么也没有说,还陪着她一路游山玩水……

顾凌远和陈翔南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寒暄,侍者也将事先点好的食物依次送上。但是桌上的人和物突然氤氲起来,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白膜似的,看不真切。

若惜机械地奋力吃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也不注意到底是什么,即便此刻是山珍海味,吃在嘴里也如同嚼蜡。连吃到昨天大大称赞的芝士慕思酿蕃茄和炸苹果饼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旧低着头专心致志和食物作战。

若依看着若惜,满是爱怜,又看了一眼顾凌远和陈翔南,轻声叹了一口气。

顾凌远看见若惜的异态,想说什么,但是想了想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仿佛心中有愧似的。

连陈翔南也看出不太对劲,但是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担心无意中说错话,只好极力找点无关痛痒的话来说。

四个人各怀心事,这一顿饭吃得极是沉闷。

[第一卷 翩若惊鸿暗愫生:第十六章 离别(下)]

时间自有其前进的脚步,离别的时刻自然而然地到了。

陈翔南以顾凌远明早要下山为由,婉言谢绝了他提出的送二人回去的建议,改由自己一人相送。顾凌远也没有坚持,淡淡告别后就先离开了。

满月的清辉没有遮蔽、一览无余地倾洒,铺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像打一层霜似的,虽是七月酷暑的日子,但是也看得人心里直哆嗦。

若依轻轻搂着若惜,若惜也相当柔顺地任由姐姐搂着,两人相携走回家去。陈翔南很明智的选择了一路沉默相伴,静静跟在俩姐妹身后。

这一程的路好像会随变化似的,时长时短。短的时候好像只有咫尺之遥,譬如昨天顾凌远送若惜回来;长的时候就仿佛有一个世纪的路程似的,譬如现在。

但是只要是路就会有走完的时候,没有例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若依的小公寓终于出现在眼前,没有点灯的窗户黑乎乎的在一大片明亮温暖的暖黄灯光映衬下很是可怜。

若依转身对陈翔南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你回去吧——时间很晚了,你路上小心。”略顿一顿,“还有——今天谢谢你……”

陈翔南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和我还客气什么……”

若依很羞涩的笑了笑:“我这就上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陈翔南点点头,说道:“恩,那么再见了——若惜,再见咯!”

若惜在自己的世界神游时听见外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禁抬起头来寻视下声音的来源,对上陈翔南乌黑明亮的眸子,下意识地笑了笑。

陈翔南也不再多说,转身背对着她们做出“再见”的手势,潇洒的大步走去。

以后的若惜回忆起“姐夫”这个名词时,这个转身离去挥手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在心底反复重播,而其他的本应该记忆更深刻的画面却随着时间都模糊掉了。

小沙发上若惜安静地坐着,呆呆地,也不说话。若依看了满眼都是心疼,她温柔异常地坐在若惜身边,将手上的玻璃口杯递给她,轻声抚慰:“喝口热水吧,这样会比较舒服——姐姐都理解,唉——我本来昨天就想说让你不要和顾凌远接触过深,毕竟他和我们背景不一样。”

“他是一个成熟的、有社会历练的男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而你,不过是一象牙塔里的女学生——你们不适合的,也不可能。”

“没想到还有今天的这一场,看来你还是受到影响了……不过,他现在可能都在收拾行李了,准备离去。而你们除非人为的安排再见面的可能微乎其微。”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它是治疗一切伤口的良剂……”

若依低头看看若惜,轻轻拂了拂她的头,继续说道:“来——听姐姐的话,洗个燥,喝杯热牛奶,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什么烦恼痛苦就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