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无常头也不回,“我的师兄弟都已经死了,不要再喊我。”

卓惊弦只是目送他离去,对此早已经习惯了。

二十年前的血债万无常没有一天忘记,但卓惊弦知道,万无常恨的不是他,而是他自己,否则他也不会默许他每一次回来,不会在这千机阁里还留着他的房间。

一切都仿佛没有任何异样,莲九笙做完给苏小昭的晚饭,歪七扭八火候不均味道不明这种东西他是不会吃的,自己做的也不吃。然后这份晚饭被卓惊弦拿去给苏小昭,亏他面不改色眉不皱,还能如常的将这种东西冒认下来,不嫌丢脸。

莲九笙依旧在墙后看着苏小昭毫不知情地艰难咽下他亲手做的晚饭,很奇怪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想笑。

这大概,会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他不知道这算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看着苏小昭,旁边的卓惊弦就算极致了温柔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苏小昭的心在他这里,别人给她一切无用。但他却无法反驳,他什么也给不了。

卓惊弦陪苏小昭吃完饭坐到天黑方起身离去,莲九笙也正要离开却见苏小昭突然起身,巡视着房间的四壁像要寻找什么

她轻扣倾听,让莲九笙驻足在原地。

万无常说他就在这里,只是她不会看到。这千机阁的复杂,不是用眼睛可以看明白的。

她敲着墙壁的手停了停,又重重几下虽然厚重,却还是听得出夹层。她微微迟疑,试着规律的敲着,像某种暗示。

他是不是在那一边?哪怕能给她些许回应。

莲九笙伸出去的手却只是触着墙壁上发出响声的地方,厚重的墙壁让那声音听起来如此微弱,为了隔音,她的手想必已经敲得疼了。可是她已经明白了什么,墙上装饰的玉雕上镶嵌的琉璃是用来做什么的

“莲九笙……”

他已经不在墙壁那一边了吗?还是身不由己?她终究还是放弃,她不能冒险让卓惊弦知道她已经发现,正要离开墙壁,却忽而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只有一声,不轻不重很难被发现但的确就在墙的另一边

他在那里。

苏小昭整个心好像重重落下来,落得太重七零八落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不,她找到了小镯,莲九笙也还活着,现在不是哭笑的时候

现在什么也没有发觉的是卓惊弦。他离开小昭的房间绕过回廊,在廊中稍停,侧目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道:“看了一天,也该想清楚了吧?”

他开启机关,在墙壁上慢慢开启暗门时一道白影蓦然映入眼中,他抽身急撤,堪堪避过一掌。

卓惊弦退至廊外,看到紧追袭来的莲九笙他的毒解了。

他一时还不会怀疑万无常,因为没有理由。他只是不解,自己没理由会算错,难道莲九笙当真这么深不可测

锁链铮铮,虽然有些碍事却还限制不了莲九笙的出招,既然他已经在这里,想必毒人已经被他解决在暗道里。

千机阁高塔之顶夜风呼啸,白衣翩然紫衫流光,卓惊弦却是冷笑,“你就不怕小昭听到响声出来,会看到你的脸?”

莲九笙面无表情撕一片衣角蒙在脸上,尽量让自己保持在阴影下不暴露在月光中。

卓惊弦笑得嘲讽不已,“原来你才是活的最累的,我本来还可以猜一猜你会忍到什么时候,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你这一辈子若就要这样度过,倒让人同情。”

这种时候莲九笙岂会被他影响,“我的一辈子还很长,就不用卓九爷来操心倒是我们,早该打这一场。”

“你还念念不忘。”

“我这人记仇得紧,欠我的,都要讨回来。”话音落,疾前出掌,两道身影在院中纠缠,直上墙桓,寸许之间深崖万丈。

卓惊弦以指代兵指尖气劲沾身如箭,不见血,却直戳骨穴。冷眼扫过一指戳向他腰间伤处莲九笙受制锁链没能躲过,伤口顿时裂开殷红漫出,身形徒然一降,抓住一旁铁栏才没有掉下去。

卓惊弦噙着一道冷冷的笑上前,“我虽欣赏你一身傲骨,可惜的是你没机会了。只要一步,我就可以让你粉身碎骨。”

“未必。”

虽然蒙着面,莲九笙的眼却在笑,弯弯一道,平和宁静。

卓惊弦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蓦然回头间只能看到两道薄刃寒光划空而来,无声无息却比夜枭更快。

就算知道是苏小昭他此时也只能一指内力弹出将她逼开,苏小昭躲过一指在地上一滚又起,黑袍翻飞紧系腰间露出一截紧致的小腿,盯住他的双目宁静而灼灼。

是暗夜之枭的眼,凉凉淡淡,却杀机四伏。

他浅笑微凉,“你终究是养不熟么?”

“九爷这份心,小昭承受不起。”

既已戳穿,再无必要做戏。莲九笙也已站稳,两人一前一后,将卓惊弦夹在中间。

“只要九爷放我们走,这里的一切我们只当从未见过,今后再不会打扰九爷。”

卓惊弦只看着面前小昭,“若你当初不曾来便罢,事到如今,你却要我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么。”

苏小昭微微蹙眉,理解着这句话。

她知道九爷对她的确是用了心,但他却错了。并不是付出多少就回报多少,有些事不能强求。她试探问道:“九爷可要见见你的女儿?”她没有马上说出小镯的事,也许是万无常的态度让她心存疑虑。

卓惊弦微微半眯起眼,“女儿?”

“我答应过帮九爷找女儿下落,也许已经有了线索。”

他轻笑,却看不出一丝期待。

莲九笙已经料到会是如此,苏小昭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渐渐的拼凑出一个可能

“就算找到了她,她还活着,九爷也不想见吗?”

月光下卓惊弦的脸华美妖异依然,却冷得让人心生寒意,“自然,还是要见一见的。我很好奇,她长的会像谁。”

苏小昭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够再问下去,决定什么也不要告诉卓惊弦就这样带小镯走。既然他依然没有表现出放他们走的意思“九爷,得罪了!”

两道人影齐起,苏小昭不是没看到莲九笙身上的血迹,她一再□两人之间拖住卓惊弦有意让莲九笙先走。莲九笙如何能应,却在对视间看到她眉间的忧虑和眼里的郑重。

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虽迟疑却拗不过苏小昭眼里的执意,甚至是拜托和恳求,他还是先一步下了天梯。

卓惊弦一指逼喉,让苏小昭动弹不得

“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你该学会,先保自己。”那口吻竟还是和蔼的,如一个长辈的谆谆教导。仿佛,回到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九爷……”

他的手指从苏小昭咽喉移开,抚上耳畔,“你为了让他走而错过自己离开的机会,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走么。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生活,离开花楼和七秀,自由自在。你不该被那些束缚住。”

她的口气也软下来,些许无奈却没有退却,“九爷你错了。你可以给我一切,唯独给不了我想要的。”

卓惊弦终于收回手,也收回了他的温柔。

“那么,我只有一个方法留你下来了。”

第21章 桃源梦魇,风雨万花6

究竟是什么?

莲九笙几乎有些的烦躁的搜寻,苏小昭拜托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他现在应该在千机阁和苏小昭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找某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不免心浮气躁他正要放弃,折返回去,一阵气劲随着夜风呼啸却引得他转头,看到一身黑衣的万无常像融在了黑夜里一般,冷冷道:“这里。”

他几步跟过去,看到被平放在地上的卓小镯,浮躁的心被强压下来。原来,苏小昭拜托给他的是她。

万无常看着他,似乎明白到苏小昭不脱身只怕此人也不肯轻易走。

“你等在这里看好她。”说着他便转身没入夜色。

苏小昭的长发在夜空里扬起,散落随风。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栏外,卓惊弦单手扼住她的喉咙另一手拉住她不让她下落,冰冷的眼中依然找不到熟悉的温柔。

“还要反抗吗?你的确是个出色的密探,也许再过十年连我也不敢对你有所大意,但现在,你还没有能力从我手上逃走。还是要将你变得七零八落,才肯乖乖留下来?”

苏小昭半个身子已经悬空,可她连一丝恐惧也感觉不到,甚至连对卓惊弦的憎恨也没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他只是想留住什么,却已经忘记了方法。

他只是……一个人,走了一段长久到令人心痛的路。

“那九爷就放手吧。”她平静的眼看着他,仿佛真的放弃了抵抗,“从这里掉下去,我就可以永远留下来。只要九爷高兴也可以把我制成尸人,那样,就是九爷要的吗?”

没有畏惧的眼,不挣扎,不妥协,到死,都不会成为笼中鸟。

二十年后,他所遇到的一双一模一样的眼。

也许放她走,她就会消失在尘世里。也许错过了,再也不会找到另一双相同的眼睛。可是他记得方瑾夜是怎么死的,他怎么能让二十年后的这双眼死在他手上

苏小昭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一瞬间松动,只是一瞬,便有一支长针抵在卓惊弦的后颈。

“够了,卓九。让她走。”

卓惊弦未动,微微侧目似笑非笑,“师兄,这么多年来,你倒是第一次出手干预。”

“我放任你太久了。我知道你心里的怨恨和那些人对你的亏欠,才一直无视你所作的一切,但是已经二十年了,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没有权利再去伤害别人。”

他的笑容缓缓加深在月光下渗着妖异的气息,“你错了师兄,我的权利不是因为别人对我的亏欠,而是因为我比他们强。就如当年,我们的人生会被搅得七零八落,只是因为我们无力反抗,不是么。”

“所以你要你手中的那个姑娘,也尝到当年我们的无力?”

“你要她,跟那个男子被分开,也抱着悔恨度过她的二十年三十年?”

“等她变强的一日,也将她承受过的,诉诸他人?”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跟卓惊弦说这么多的话?

原来跟他说话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排斥,他还可以用着平静的语调,每一句都是卓惊弦的心所经历的。

他曾经无力保护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师妹,为此一面心生愧疚对他的报复一昧纵容,一面又不能原谅他所作的那些事。也许,他也做错了。

他突然一手去制住卓惊弦一手猛一拉苏小昭将她拉回来,卓惊弦本也没有让她掉下去的打算,但也没那么容易就让苏小昭离开。苏小昭被拉回来,卓惊弦也同时便还手,两人交起手来,苏小昭抽身而退,迟疑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去插手,万无常冷冷对她说一声:“走。”

她该知道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苏小昭转身奔向天梯,千机阁的夜像一个荒诞的梦,高塔直竖风车耸立在月光下投一排排参差的影子。

她忽然听到轰然的一声响,伴随着咔咔嚓嚓的机关锁链声,沉重,钝锈,回首间千机阁像洞开了一个尘封二十年的噩梦,里面的魑魅魍魉重获自由倾巢而出

她看到高塔之上卓惊弦的逆影如果她要走,那就自己逃吧。

从这黑夜的梦靥里逃出去,他不再追也不再留,就这样做一个决断。

“小昭!”

莲九笙抱着小镯向她奔来,直推出一道气劲震开紧追在苏小昭身后的尸人,拉上她的飞快的跑。

尸人在树林里飞窜,不需要视力,不需要气味,本能的捕捉着一切活物。

一个荒诞的梦靥,没有边际一般延续……

“什么人在那里!?”

“哇啊!那是什么!?”

“是僵尸!?快救人!”

没有边际的延续,跑不到尽头的山林,直到整个人脱力,才在眼前的人影接应过他们之后,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呀呀,醒了呢~~”

欢快的嗓音,像小鸟一样有点吵,却很动听。

有阳光,有树,明媚而温暖,让人清楚的知道自己还活着。

苏小昭方要起身却徒然无力了一下,被那个声音的主人扶起来,“看来是虚脱了呢,不碍的不碍的,毕竟搬着个大活人跑了那么远你是阿枭吗?我们找了你们一天了呢。”

她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机灵乖巧的一个姑娘,穿着万花初级弟子服,不待她发问便自己介绍起来,声音像知更鸟一样清脆悠扬,“我是驻在万花的密探潇潇,真是不好意思迟了这么些日子才收到花楼的信息,哈哈太久没出谷了都没有发现天梯坏掉了哈哈,哈哈……”她笑得自己都惭愧,身为密探居然会没有发现这么……这么……白痴到爆的问题啊……

不知是她的身份或是她这个人本身就让人能够放松下来,苏小昭仿佛终于从梦靥中摆脱出来踏踏实实的感觉到现实,急忙问:“他们呢?莲九笙和小镯”

“啊,别急嘛,都没事没事,问题都不大,他们一早就醒了,反倒你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呢。”

苏小昭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耳边那知更鸟一样的声音还在讲着,叽叽喳喳的,丝毫不觉得吵反而让人安心,“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小镯啦,她只是被下了药昏迷而已,药解了就活蹦乱跳了。倒是你们两个帅哥旧伤复发又中了尸毒,还有些余毒未清需要些时日慢慢来,至于你……有没有觉得倦怠发沉提不起真气?这倒是常见的用来限制人的药,只是不知道使用的药量,用的多了怕是损伤元气,你可得好好养着,亏你们两个这样还能拖着一个大活人跑出来你们运气还真是挺不好的,居然一来就闯进千机阁去了。那里平时没有弟子会去的,万师叔脾气乖僻不喜欢打扰,那地方又阴森森的全是机关,不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尸人哎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镯姑娘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帅哥什么也不说,你快给我讲讲,我给花楼的报告该怎么写?”

“那些我回去说明吧,你只要报平安就好了。”

“呼~~那太好了,这种事最麻烦了,还要帮我说说好话哦,延迟信息这么多天搞不好会被骂呢……啊,不过万花谷也不是我一个密探,要骂也一起挨骂~~”

“那些尸人怎么办?”

“万花谷的密探都悄悄去搜了,这里也还比较偏僻,应该闹不出多大动静,会解决好的~”

真的是个乐天派的姑娘……

终于踏实下来了,如同身置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般,恍如隔世,叫人完全不能相信之前所在的地方也是万花。

苏小昭知道,卓惊弦放弃了。

在他站在高塔上看着尸人追逐她而去的时候,他了断的不是她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执念。万花的遭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江湖中的十二连环坞水主和花楼的暗夜之枭还在,他们之间还有事情没有了断。再见面时会怎么样呢……

“他们两个人呢?”

“在外面,我叫他们多去晒晒太阳不过你还得多躺躺才能出去哦!”

“嗯。”

突然平静下来的心情,静得让人有些找不到方向。

在千机阁的时候,越是看清了心里的某些东西,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为一旦离开了那个地方,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现实。

一张,蒙面的布,就可以隐藏身份吗。

如果认出了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吧?

她顺从小知更鸟的劝告安安静静的休息过才走出屋子这之间莲九笙也没有来过。他应该已经从小知更鸟那里知道她醒来的事,但不曾来看过她。

她站在木屋廊外就能远远看到莲九笙坐在树上,背靠着树干视线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白衣轻垂映一树浅紫炫目,那就像是她梦里的场景,一起隐居,一起白头。只是梦里。

他是不是也在迟疑,无法确定昨晚苏小昭是否有认出他的身份。

夜色可以是很好的掩护,但想必他不能确定是否可以瞒得住一个被训练过的密探的眼。

感觉到苏小昭慢慢走近,他回头对她浅浅笑笑,看到他脸上新的面具时,苏小昭不知心里是不是松了口气。

“伤……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