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惊弦未答,莲九笙追问道:“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女儿的生死,又为何对小昭处处在意?”

他垂目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放缓下来,温温悠然,“第一次见小昭的时候,她身上的安宁顺和就让人觉得平静和怀念,本来有些事不想起来更好,但走到我这般,已很难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了。所以,算是补偿吧。我不需要那个孩子的存在,只是需要有个地方来寄托些愧疚,做一些补偿罢了。”

她像不像那个孩子,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他根本不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更不曾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不是么。

“虽然,她花楼枭的身份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他虽这样说着,笑意却不减,莲九笙敏锐的察觉到那眼底微妙的变动,“既然小昭不是你心中那个理想的乖女儿该放弃这个念头。”可是他没有,即使知道苏小昭根本不是他见到的那个简单干净的女子他还是一如既往,那才是最令人担心的

卓惊弦反问,“换作你,可以把视线从花楼枭身上移开吗?”

她的努力,拼命,眼底从不动摇的光。在那双凉淡的眼中,从没有妥协和放弃。

比起什么所谓的女儿,她更像另一个人。

他唇边笑意愈浓,却是莲九笙心里不好的预感。

气氛一松,卓惊弦恢复了寻常优雅从容的笑容:“不知不觉就跟你说了这许多,也许是上了年纪,偶尔也会想找个人唠叨。不过我身边已经没什么适合说话的人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听我这个上年纪的人说这些闲话才好。”

是闲话,却也是真话。莲九笙知道卓惊弦会连心里话都说出来,是因为对他,他毫无避讳。他们彼此手上都有不能为外人知的把柄,自知分寸。而比较起来,只怕卓惊弦根本也不在意蛊毒的事被传出去。

今时今日,卓惊弦还怕什么?

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怕,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在乎了。在这世上,他要做的事情也只剩下了一件,而这一件急不得,只能等就在漫漫的等待中,他看到了苏小昭。

“其实我倒是很欣赏你这个人,而且杀了你对小昭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所以,我不杀你。”

“你是怕在这里杀了我,小昭知道真相会恨你?”

他却笑,“你认为我怕她恨我?我根本不会在意,我只怕你死了她会难过,从此忘不掉你。唯有你活着,你们才会渐渐没有交集,直到淡忘。小昭这般女子,留在七秀只是埋没了她。”

“难道被你困在这里就不算埋没?”

“我困了她的人也只是一时,将来若能留在我身边,无论她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唾手可得,却不同你,困住她的心,却什么都不能给。”笑语悠然却直戳人心,他成功的看到自己戳中莲九笙一直努力不去碰触的伤处。华美妖异的容颜绽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我答应过给她离开的机会,却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走得了。你在这里,看不到她一定很寂寞我倒有个不错的提议,可以让你多看她几眼。”

卓惊弦打个响指,从外面走进一个壮汉,面容僵硬,青黑皮肤,一副对卓惊弦惟命是从模样。在见过尸人之后,见到这种传说中的毒人,似乎没什么奇怪。

“把他解下来重新锁好,带他进暗道我也该替小昭送点吃的过去,免得她饿着。对了,你这样的人物,只怕对厨艺不会有什么研究?简单些的总能做一做?替小昭做点吃的,应该不算委屈了你。”

卓惊弦提着食盒走回那个房间的时候苏小昭还在,不过想必她已经把四周都转遍了吧。可惜这栋阁楼处处机关,他若不开启,她没可能离开。身为花楼密探,她当有这个眼力。

他很高兴看到她沉稳依然,倒真不像被关在这里只怕真说她是他的女儿,也会有人信呢。

“九爷。”

她坐在塌边,用薄被盖了膝下,因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衣长袍腿上却是什么都没有穿的。

了解了处境她也不做多余的要求,只问:“不知可否麻烦九爷,我的衣服……”

“你落进池子时衣服有些腐蚀,怕是不能穿了。师兄这里没有下人,我的人怕还要几天才会进谷,只怕一时也找不到替换。倒是有些我留在这里的旧衣,虽然有些久了,应该还能穿。如果你不介意……”

“那还是等方便时再麻烦九爷吧。”

且不提这样穿着另一个男人的衣服是何种暧昧,她也不认为卓惊弦拿来的衣服会适合穿出门。他要把她关在这里,会给她适合逃走的衣服么。

她只是有点不自觉的去想……既然没有下人……又是谁给她沐浴更衣的……

她是不是该忽略这个问题?

“吃些东西吧,看看合不合口味?我想你应是不挑食的,不过女孩子是不是多喜欢吃些甜的?”

苏小昭看着从食盒里拿出来的红豆羹糯米糕,“这是九爷做的?”

他浅浅笑一下,“我也有很多年没动手,比不得厨子做的,将就吃些。若你还喜欢吃什么,待回了长安我找厨子学了做给你吃。”细细眉目弯着一道浅鸿,微波撩动一般,像要将人溺毙在其中。看着苏小昭轻轻咬下去,才侧目扫一眼墙壁 一墙之隔,在那里有一个人会看苏小昭吃着他做给她的糕点,她却不会知道。

他执意每一块都亲手递到苏小昭唇边,被那长指拈到唇边的米糕渗着丝丝的甜却让苏小昭感到难以下咽除了甜,却真的没什么好吃。尤其在卓惊弦这样凝视不放的目光中,她全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悬起的心一直在本能的衡量盘算,他让她吃什么,她便乖乖吃,乖驯着,没有半分忤逆。

“九爷,我可以离开这个阁楼到处走走么?”

“穿这个样子?”

“九爷不是说,这里也没别人么。”

笑,倒是个犀利的姑娘。

“好,不过若是被师兄撞见终究不太妥当,还是拿件旧衣给你。”

他不是询问,苏小昭便没有再拒绝。

待他替她拿了衣服来之后,苏小昭发现果然自己可以走出去了。但那只是件宽大的外衫袍子,颜色是万花常见的黑和紫,站立时便将她一直罩到脚,活动时果然还是什么都遮不住。换了寻常姑娘,只怕早羞的不敢出门。

她不是不在意,只是,衡量的不同而已。

走出阁楼一眼望去尽是青瓦白墙,巨大的风车耸立,整个院落建在如高塔般的峭壁上,有长梯通往下面的院子,正是他们进来时看到的地方。院中院,院中塔,所以他们进来时只看到了下面的院落和阁楼,却没有看到峭壁上的建筑。

峭壁上猎猎风起衣袂飞扬,她拉紧腰间衣带,从天梯下到地面的院落,试图找到跌进地牢的机关入口。

卓惊弦不会告诉她莲九笙的下落。

他就像小镯一样,宛若被吞噬进这个诡异的工阁中,消匿了踪迹。

她面前的卓惊弦那样温淡的笑着,紫气流光华美倾城,仿佛极尽了温柔,却始终包裹着一层壳。那是拒绝,不让她继续问,不希望她有任何忤逆,跟她初见时的他是那么不同。

如果她没有踏进这个秘密,他就一直是从前的卓九爷,温柔,纵容,保持着距离。

但他为什么将玉匣子交给她,为什么默许着她靠近自己背后的秘密现在,他又为什么放她出来?

第20章 桃源梦魇,风雨万花5

莲九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从细小的气窗中看她在高处衣袂飞扬的模样。只有一件事他无法否认,一身黑衣的她,比那个轻罗美好的苏小昭更让人拔不开视线。

身后的毒人喉咙里发出混沌的提醒,催促他该回牢房了。莲九笙看一眼气窗外,苏小昭已经乘天梯而下从视线里消失,他只被允许活动在可以看到苏小昭的暗道内,而即使一墙之隔,卓惊弦也丝毫不怕他会有什么动作。

他不想让苏小昭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么,那么在没有面具的现在,他会让苏小昭知道他就在墙壁的那一端吗。

这像是卓惊弦的一场游戏一个消遣,也许会或不会,他都不在乎。他只是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在他的掌心之中,五指如山。

毒人忠实的执行着卓惊弦的每一个吩咐,莲九笙只着一件白素长衣,细挺身量,转身间手脚上锁链铿锵。

即使不锁他又如何,毒未解,只怕他连身后的毒人都打不过。

曾经一身傲骨,完美得容不得半分折损。如今却感觉到,有时候,即使身负枷锁,锁在身而不在心,又何必在乎,无双风华自与枷锁无碍。

至少,他有苏小昭在找他。

不会放弃,不会停止,一直一直,直到把他找出来。

峭壁下的院子依然死寂着,苏小昭跌入地牢前的记忆一片模糊,她没有找到入口,但阁楼内却一定有出口的机关。

她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莲九笙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没有,她要先找到他的尸体,然后呢……?她要怎么做?带他走,送他回他该回之处,还是遵从他的意思连他的脸都不看就这样埋在万花谷?

她从不相信莲九笙会死,但本应在莲九笙手上的短刃却回到了她身边。卓惊弦会让他活着吗?她只是漫漫的找,见不到人,见不到尸体,就不能停止。

这里重重的院落连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没有人打扫,所以很容易找到有人出入过的房间。

就像机关的操控室。

但她受过的机关训练中,并没有包括这一种。

“不要动,如果你不想死。”

苏小昭蓦然回头看到黑衣长袍的男子站在门口,稍嫌苍白的皮肤,青黑的眼圈,垂落的长发几乎与黑袍的颜色融在一起,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层浓重的阴郁里。

她戒备着,却还是客气道,“前辈。”

即使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看到他还是很难毫无芥蒂。

对方显然并不理会,但也不靠近,只是警告她道:“如果你冒然打开机关,尸人就会从里面出来。你若想死,就换种不拖累别人的死法。”

“前辈可以在我进去之后关上机关。”

那双阴沉的眼打量着她,对她这种不要命不知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情绪,在浓重的阴郁后面让人什么也辨别不清。

“不必去了,你找的人不在下面。”

“前辈”苏小昭对于他肯告诉自己感到有些意外,“请前辈告诉我他在哪里?”

话一出口苏小昭就在他的沉默冰冷里意识到自己问了蠢问题,他怎么会告诉自己?不与她为难已是庆幸,难道要指望他跟自己的师弟作对吗。

“只请前辈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垂下眼,却没有马上回答,“你们说过,来这里是为了找卓九女儿的下落。”

“是……”那虽只是一时借口,她却无法否认了。

“为什么?”

“嗄……?”

“你既然跟卓九熟识,又为何特地来万花打探?”抬起的目光中有一抹微光,探究,审视,苏小昭知道其中已有误会,不得不试图自圆其说。但她更不解,他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在你们之前来的那个女娃儿是谁?”

苏小昭心中一凛,在那微妙的口气中扑捉到这才是他问题的中心。

卓小镯,本是到万花来寻找开启玉匣子机关的人。

但天梯既坏,她也不得不另寻他路。

他们都找了看似最可行的路,一样的选择一样的路线。

所以,卓小镯也只是误闯进这里。

苏小昭自是来寻卓小镯的,她完全是发现了这个人是商羽弟子才会扯出卓惊弦的女儿一事,那么,这两件本该没有关联的事在此人处,又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轮廓?

苏小昭越发谨慎起来,因为她相信没有无缘无故的误会。也许这一次,她可以抓住些什么

她不答,只问:“她还活着么?”

黑衣人沉默着,只是转身,苏小昭明白什么忙跟上去,来到一间荒僻仓房推开门。苏小昭一眼看到躺在地席上的小镯,忙上前去,见人只是昏迷着松了口气。

“我本想找机会把她送走,但很难瞒过卓九。所以剩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如今苏小昭虽是自顾不暇,黑衣人依然把小镯丢给她便不打算再管。尽管如此苏小昭已是庆幸,他虽然看起来一副阴郁沉重宛如黑无常般的模样,却非恶徒。

“前辈先前执意赶我们走,难道只是为了保护我们?”

他正要走,听她如此一问脚下稍停侧目冷道:“你们若不是不肯听劝也不会被卓九撞见。如果不是你与卓九相识现在早已经没命。”

“是我们不识前辈好意,就请前辈再帮我一次,找到莲九笙我们立刻就走”

黑衣人却不耐烦地打断她,“趁能走,带她赶紧走,就不要再想见到另一个。你看来也是个聪明人,能走一个是一个,连这个也不懂吗。”

“不,找不到莲九笙我也不会走。小镯就再拜托前辈,九爷总会离开这里,到时候再请前辈送她出谷。”

苏小昭的固执让黑衣人迟疑片刻,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小镯一眼,苏小昭不会放过这一眼。或有意无意,或潜意识中,他似乎很在意小镯。想必小镯误闯进这里本也该丧命的,以他对卓惊弦那有些莫名的态度,不惧怕却也不阻拦的放任,竟会救下小镯。

他沉默很久,“……她叫小镯吗。”

“是,她叫卓小镯。”是他救了她,也该让他知道她的名字。

他的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些不同,重复着,“卓小镯……”

在苏小昭的预感还很模糊着没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时,他却已经开口:“她果然是瑾夜的女儿么。”

苏小昭有一瞬间愣在那里,做不得反应。

她僵硬看向卓小镯,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那么猜测的,不会仅凭一个女孩子来打听卓惊弦女儿的事就随意猜测。小镯来这里在前,他救下小镯藏匿时根本不知道她的来意。

任何根据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一件事能够成为依据相貌。

要何种巧合……才会让跟这一切毫无关系的小镯摇身一变成了卓惊弦的女儿?如她一向淡定,都不知此时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转变。

可是,她的惊讶,不正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这个可能

“你马上带她走。”

“前辈?为什么难道不让九爷和她相见”

“我说了,马上走。”笃定小镯就是那个孩子,黑衣人对她格外上心,却更让苏小昭不解。

“前辈”

“让你找到那个男子,你就肯走了么?”他不再给她置疑的机会,苏小昭微怔,却知趣的闭上嘴,点下头。

万花谷再避世,千机阁再荒凉,也总会有人闯进来。或者是年轻不知情的弟子,或者是误闯万花谷的外人。

万无常从不理会。

他们有的迷路一圈无非中点残毒迷迷糊糊自己也能运气好脱险,有的也许中机关受些伤挂了彩也不见得就丢了性命,却也有跌入地下牢房祭了尸人的,生死由命罢了。

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在卓九到这里来时闯入。这样的巧合不一定会发生,但发生了,便有去无回。卓九不会让闯进这里的人有机会活着出去,而他自己,在当年那些令人心灰意冷的事发生之后,也再不想去费什么心里阻拦卓九了。

一切都只是无用而已。

但是,早已经把所有都放下的他却救了一个女孩,只因为无意间看了一眼她的脸。

因为,些许相像。

只是不经意间的两三分像。

但却不知为何注意到正是差不多的年纪,然后,是苏小昭的到来。

她是方瑾夜的女儿不会有错,他情愿这样相信十几年浑浑噩噩,现在他至少要替她留下这个孩子的性命。

他来到牢房门外,毒人还忠实的守在那里,他固然是听从卓惊弦的命令,但毒人的大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损坏,这虽让他异常衷心却也有敝处。他在这里,见到万无常的时间比卓惊弦还要久,他无法判断出万无常对他执行命令有害与否。

万无常顺利走进牢房,不等莲九笙开口,抬手丢给他一个瓷瓶。

“这能暂时解你的毒,要清余毒出去后自己想办法。”

“多谢。”

“我不用你谢,只要你快点离开这里。”

万无常转身离开,一路穿过庭院即使与卓惊弦擦肩而过也面无表情视若无睹。卓惊弦停下来转身唤他,“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