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见惯各种场面的晴姑姑,在这院子里待久了也不免生了几分躁。

实则这恰恰就是太子妃想看到的,宫里的女子不管是艳冠群芳,还是默默无闻,就没几个简单人物。她们最擅长无声渗透,借势行事,捧高踩低,手段多得让人诧异人怎么能生这么多心眼子。

瞧瞧,太子妃什么都不用干,就让东西两厢都着急了,再捧一个压一个,日后还不是斗得你死我活。

到时候会便宜谁?自然便宜太子妃。

“姑姑您忘了枪打出头鸟?再说,如今这情形,她能不能承宠还是未知。而太子爷是个注重规矩的,我初来乍到,两者之间又毫无情分,您觉得太子爷会为了一个新人驳了太子妃的脸面?再说,小德子就算消息还算灵通,也做不了让太子爷来我屋里的主,我们又不能到前头去拉人,所以还是等等吧,等到该我侍寝的日子再看看。”

晴姑姑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也就只能这么着了。

*

华灯初上,小院门前亮起一盏璀璨夺目的琉璃灯。

八角宫灯的样式,上面绘着龙凤呈祥,其下缀着正红色的璎珞,怎么看怎么喜庆。

玉萍已经找着借口出去看了好几次,这盏灯可是为了她们主子而挂。

而打从今儿白日开始,东厢西厢的气氛就颇为怪异,西厢的人是紧绷着神经,生怕主子生恼,心里却又暗暗生气被对面夺了头筹。

尤其随着侍寝日子出来,恐怕东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苏奉仪既不得太子眼,也不得太子妃眼。

膳房那边,塞的银子是一日比一日多,陪着小心不说,还受着白眼气。平时奴才们出去,也处处不得意。

两厢一结合,能看对面顺眼?

至于东厢那边,今儿格外神采飞扬,奴才们说话声音都大了不少。尤其临近傍晚的时候,东厢就叫了水来沐浴,奴才们进进出出送水倒水,别提多刺眼了。

“让她落空了才好!”香蒲低声咒道。

“行了,多大点事儿。”盘儿笑着说。

下午无事,盘儿就叫了人备纸,打算做一副双陆。

上等瘦马琴棋书画、抹骨牌打双陆、管家算账无一不精,盘儿除了没有一双三寸金莲,也能算得上是上等瘦马,所以她打双陆打得极好。

不过还有个晴姑姑,盘儿师承于她,徒弟要是能赢了师傅,那师傅也该回家重新学艺了。不过打双陆讲究运气,盘儿运气还算不错,下午有输有赢,输多赢少,等香蒲和青黛学规矩回来了,便拉着两个丫头也来学,以后也好凑人数。

很快天就黑了,盘儿随便吃了些晚膳,继续打双陆。

她不打,让香蒲青黛和白术白芷玩,小田子和小德子在边上助兴。一屋子人从主到仆,玩的是高高兴兴。也是有意给盘儿找乐子,怕她暗自生气,小德子和小田子各种搞怪逗趣,惹得满屋子都是笑声。

可这笑声让对面人看,却是窘迫之下的自娱自乐。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几个奴才都有些坐不住了,面上打着双陆,眼睛却不停地往窗外看。小田子找借口出去溜了一趟,回来后面色如常,继续打双陆。

见此,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爷还没来。

盘儿心里暗叹一口,却佯装不知。

过了会儿,小德子也找借口出去了一趟,他出去的时间有点长,过了许久才回来。他脸上带着笑意,刚走进来就道:“太子爷被胡良娣使人截走了。”

众人皆是疑惑,小德子也没卖关子。

原来这几日三郡主病了,时下幼年的孩子极其容易夭折,哪怕是富贵如皇宫,养不住的孩子也不再少数。

太子妃已经帮着叫过太医了,谁知今天傍晚三郡主又发了高烧,胡良娣心中惶惶,刚好听说太子进了后院,就命人去把太子截走了。

都这个点了,太子被叫去看女儿了,想来今晚是不会去赵曦月那儿了,也不怪小德子会高兴成这样。

得到这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自然也不想打双陆了。

眼见时候不早了,香蒲小声问:“主子,要不奴婢等侍候您歇息。”

盘儿瞥了他们一眼,点点头。

一夜无梦。

次日去请安,盘儿出门时没见对面有动静,一直等她到了继德堂,在外面站了会儿,赵曦月才姗姗来迟。

她脸上擦了脂粉,即是如此也没掩住眼眶下的乌青,神色很是憔悴。

刚到的徐良媛笑了一声,道:“妹妹昨晚这是没睡好?听说昨晚太子爷被胡姐姐叫走了。你也别生气,胡姐姐向来霸道惯了,以前姐姐我也不是没碰见过这种事。”

赵曦月脸色一暗,眼中闪过一丝激愤,没有说话。

富冬从里面走出来,叫了众人进去。

按照东宫的惯例,早上请安一般都是卯时二刻,因为太子妃在受了她们的请安后,还要去给皇后请安,甚至偶尔还要给太后请安,因此紧早不紧晚,偶尔有变动会另命人传话。

进去后,太子妃端坐在首位上,她打扮的极为规整,满头珠翠甚至华丽,俨然打算等会就会去坤宁宫。

一一行了礼后,太子妃赐座,又让人奉了茶。

照例是香片。

香片其实就是所谓的花茶,这种茶花香四溢,格外受女子喜爱。今日上的就是荷香味的香片,格外有一种幽幽的清香。

“三郡主这几日有些不好,昨晚又请了太医,胡良娣这几日的请安我也给她免了,让她好好照顾三郡主。至于赵奉仪,姐妹之间当和睦相处,不要心中生怨。”

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

不过赵曦月还是捏着帕子,撑着笑道:“妾身自是不会的。”

“昨晚因三郡主的事,我今日有些起晚了,要先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你们坐一会儿喝了茶再走,这是今年新贡上来的香片,内务府知道我喜欢特意送来了,你们尝尝。”说完,太子妃就走了,浩浩荡荡跟她走了许多人,堂里就只留了两个小宫女侍候。

新茶,又是太子妃赏的,自是要多喝些,也免得不给太子妃面子。

几个人坐在那里干喝茶,也不说话,不过盘儿能感觉到其他人看赵曦月的目光很意味深长,心中不禁暗暗摇头。

又坐了会儿,徐良媛站起来走了。

她走了,其他人跟着接二连三的走了。

盘儿本想和赵曦月错开,谁知别人都走了,赵曦月还没动静。见此,她只能站起来往外走,谁知刚走到门前,就听见身后也有了动静。

盘儿带着白术埋头往回走,正走着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也得意不到哪儿去!”

盘儿看着赵曦月的背影,有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

整整一天,对面东厢都没什么动静,太监宫女们进出轻手轻脚。主子得不得意,其实从身边的侍候的人就能看出来。

相反西厢这边就肆意多了,小田子和小德子在外面说话格外大声,香蒲和青黛进出时都面带微笑,也不嫌弃那李嬷嬷磋磨人了。

盘儿有点不喜欢这样。

前世身处在这紫禁城,看多了捧高踩低和机锋阴谋,她自诩自己算不得是个好人,但也从来不干那落井下石的事。

就把人都叫了进来,让他们都收敛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时更不能忘形,更何况我现在还没得意呢,我不管别人那儿是怎样,但在我这你们都要记住这些话。”

白术看了盘儿一眼,白芷说了句是,倒是小德子话挺多,连连说以后再不敢犯了。等再出去时,所有人都收敛了不少。

临近傍晚,东厢那边低落归低落,还是有人打了水来给赵曦月沐浴。赵嬷嬷也出来了趟,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把几个奴才骂得狗血淋头。

夜幕降临。

因为知道今晚太子大抵又不会来,西厢上下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安适多了。倒是香蒲出去瞅了瞅对面的动静,回来说了句赵奉仪今晚大概又难以安眠了。

盘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好说什么。早上赵曦月对她示威,别人不知道但当时香蒲在,这丫头心里憋着气呢,不让她奚落两句,她估计也难受。

“行了,你看别人做什么,天色也不早了,你让人去备水来服侍我沐浴,今天早点歇着,明天一大早还要去请安。”

香蒲对盘儿顽皮地笑了笑,就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热水提了来,盘儿带着香蒲去了浴间,正解了衣裳,就听见外面一阵动静。

动静颇大,隐约还夹杂着小德子一句‘殿下万安’。

盘儿忙出了去,人刚走出里间,就看见太子步了进来。

今日太子穿了身雨过天晴色长袍,衬得他面容更是清隽,他身材高大挺拔,脊背总是笔直的,仪态极好,一种温雅而雍容的感觉。

看见盘儿的样子,太子不显地皱了下眉。

盘儿下意识去摸衣襟,才发现刚在里头香蒲正给她更衣,外衫都解开了,她竟然这样衣衫不整就出来了。

“殿下赎罪,方才妾身在里头打算沐浴,一时情急才会如此。”说到后面,她红了脸,是紧张的,也是窘的。

是的,盘儿很紧张。

天晓得她在面对太子的时候为何会紧张,似乎从前世到了今世,又处在这个环境,她的代入就完全生了差错。

她代入的不是两鬓斑白面容冷峻的建平帝,她也不是养尊处优被他宠了多年的皇贵妃,而是她就是刚入东宫的苏奉仪,他是那个年轻清俊的太子爷。

前世,初入东宫,她面对太子时的紧张忐忑,似乎一下子就降临在她的身上。幸亏旁边还有个香蒲,香蒲从后面戳了她一下,顿时将盘儿戳回了现实。

“殿下您坐,香蒲青黛快上茶。”

盘儿忙走过去,请太子去炕上坐下。

她自己为了掩饰心乱如麻,则去盯看香蒲青黛上茶,直到她从青黛手里接过茶,放在炕几上,才终于稍微冷静点了。

“殿下今日怎会来妾身这儿……”

话刚出口,盘儿就意思到自己说错话了,这话是在赶太子走?她恨不得打自己一下,又忙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意思是……今晚应该是赵奉仪侍寝的日子……”

难道说太子是走错门了?

☆、第15章

15

好吧,太子还真是走错门了。

东宫进新人,是什么来路,又是为何进来的,太子虽漠不关心,但也是门清。他向来给太子妃颜面,所以新人进门当晚,他谁那儿也没去。

他了解太子妃,也清楚太子妃平时制衡后院的手段。傅皇后虽贵为皇后,但却不得宠,他从小是看着母后过来的,所以他不会不给嫡妻面子,甚至偶尔还会去全对方的颜面。

让太子来看,太子妃为了避免后院失和,给后院女子安排侍寝的日子,虽不乏小心思,但他愿意配合,毕竟他也不愿闹出后院失和的事。所以他等着太子妃排下侍寝日子,才打算到新人这儿,到底是太子妃娘家人,这个体面他是会给的。

昨日胡良娣为何拦他,他也清楚原因,但有三郡主在里头,最近三郡主不好,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在胡良娣院子里陪了三郡主大半夜,后来天色太晚他又歇在那儿。

胡良娣不能侍寝,便推了身边的一个宫女,被他给驳了,他还不至于饥渴成这样,去临幸一个宫女。

事后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他禁了口,下面人自然不敢乱说。不过他已经打算好今晚还是要过来一趟,胡良娣借着三郡主想打太子妃的脸,这个脸他得给出去。

琉璃灯是太子妃弄出的噱头,偶尔走在甬道看着那盏璀璨夺目的琉璃灯,太子也会想太子妃为了避免失和所以制衡后院,可为何又要弄出这盏灯,难道不知晚上看见这盏灯,有多少人会心中暗自生怨,日积月累,必定生乱。

曾经太子以为自己娶了个端庄贤惠知晓轻重的妻子,可随着这几年过下来,又渐渐不这么想了。

太子就是想着这些步入这个院子,所以他根本忘了问福禄今晚该是谁侍寝,没人敢说太子走错门了,谁敢说呢?

盘儿也不敢,至少现在不敢。

不过话已经说了,只能弥补。她忙凑了上前,像以往侍候建平帝那样,为他脱鞋上炕捏肩放松,等把人靴子脱了下来,她也跟着上了炕,伏在太子背上正打算为他捏肩,她才发现两人初次见面,她这么做好像有点太不含蓄。

不过又晚了,事情已经做了,她就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殿下肯定累了,妾身就想帮您放松放松。”

她满脸通红,怯生生的,衬着那水眸,那纤细的身子,真是我见犹怜。

太子就算有点诧异,好吧,是十分诧异,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嗯了一声。

盘儿不禁又回想起当年第一次侍候他的时候,她也慌中出乱,他也没有怪她,听了她的解释,他也是这么嗯了一声。

有些东西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实则并没有,只是深埋在记忆里,等待重启的那一刻。

盘儿陷入回忆中,手下轻轻地揉捏着。

她当瘦马那会儿就学过这些侍候人的手段,前世又干了那么多次,早就知道力道的轻重,也知道怎么捏他才会舒服。

所以太子这会儿很舒服,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僵硬的颈子轻松多了。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早在方才,多余的人都下了去,只香蒲和青黛守在次间的门外。对了,还有福禄,连他的干儿子张来顺都去了门外看着。

福禄低着头,不敢往那处看,其实方才他已经偷偷看了很多眼,简直不敢置信这苏奉仪胆子这么大,也不敢置信太子会随了她。

太子看似随和,但也有许多旁人不能碰触的禁忌,例如太子爷从不会让一个女人与他如此亲近,哪怕是太子妃,哪怕是胡良娣。

这位苏奉仪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不愧是那种出身!

福禄又暗自咂嘴,看来扬州瘦马能闻名天下,也不是没道理。倒不是他瞧不起盘儿,经过此事,他再怎么傻也知道这苏奉仪日后前程定不小,哪是他能看不起的,而这宫里最是不讲究出身的地方。

出身低贱又如何,能进了主子的眼,那就是本事。

太子的脊背极直,即使坐在这炕上,也丝毫不见懈怠。手下的肌理结实而又富有弹性,也许旁人不知,见太子看似温文儒雅,便以为他便是手无缚鸡之力,实则太子的也是有功夫的。

骑射、剑法都很好,只是少有人知。

他的衣袍很薄,那肌理上的温度透过指尖便传递到盘儿身上,大抵是这具身子从没这么侍候过人,盘儿感觉有点累,心口也有些热。

捏完肩后,盘儿的手指惯性就滑上那结实的颈子。

指下的颈椎硬硬的,盘儿还用指尖压了压,才找到穴位下了力气去揉捏。指下的身子僵硬了一下,盘儿没有注意,她鼻尖全是他身上的迦南香。

纤白的指尖被人按住了,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搓了一下,太子的嗓音有点低沉:“安置吧。”

盘儿有点晕,这是要侍寝了?

她那声嗯刚出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人在说话,盘儿还听到张来顺正低声斥着什么。

是东厢的人发现太子走错了门,找了过来?

门外廊下,张来顺阴着一张脸,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宫女。

是玉萍。

除过这些从宫外带进来还不懂规矩的,旁人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过来。

太子爷就算走错了门又如何,是个小小的奉仪可置喙的?再是委屈也得给我受着,这就是宫里的规矩,张来顺还从没见过有这么大胆的奴婢,命是不想要了?

怕外面动静扰了主子的兴致,张来顺压着嗓子道:“你和你主子要是不想要命了,就尽管嚷,别怪咱家没提醒你。”

“可、可今晚本就该我家主子侍寝……”玉萍流着眼泪,磕磕绊绊把话说出来。

太子走错了门,东厢那边也是刚发现。

知道后,她家姑娘顿时不得了了,又是嚷着下三滥的东西也敢来截她的胡,又是要让人去把太子请回来。

赵嬷嬷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好,玉萍和玉霞也慌了,还是内务府拨来的那两个宫女死死拦着,又是让赵曦月别嚷嚷,免得惹祸。

要是闹出去赵奉仪也就罢,她们当奴婢可就是个死的下场。

这么一来,都冷静了,可还是不甘心啊,尤其昨晚被胡良娣截了胡,赵曦月受了一肚子气更不甘心了。

赵嬷嬷就出主意让下面宫女过来一趟,总是要让太子爷知道是走错了门,谁知道对面那苏奉仪会不会故意瞒着不说。反正宫女不懂事,到时候太子爷也责怪不到赵奉仪身上来。

内务府拨来的那两个宫女怎么都不愿,只跪在那儿说不能这么干。使唤不动人,这不就只有赵奉仪贴身丫鬟能当事了。

来之前玉萍心里就忐忑,她还没意识到宫里规矩的厉害,但看那两个宫女那样,也知道这事不好办。

来了后,张来顺一顿黑脸,又这么恐吓她,她早就被吓得浑身发软,就是心里对主子那点忠心,支撑着她把这话说了出来。

张来顺一听这话,被气笑了。

也懒得再跟她废话,招了招手,从暗处走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太监。

“快把人拖走,这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张来顺觉得晦气极了,掸了掸衣袍摆子。见福禄从里头走出来,他忙凑到跟前去,叫了声干爹。

福禄问他怎么回事,他凑在耳根子旁把来龙去脉说了。

福禄斜了他一眼,又笑着踢了他一脚,才转身回到里面,轻描淡写道:“回主子的话,没什么事,就是有个不懂事的奴才,张来顺已经处理了。”

太子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