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普通百姓都用这种器物,太子倒也不排斥。方才他回来反思了一下,他现在欠缺的就是对下层百姓的认知。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广太大,自然也就忽略脚下最基础的地方。

太子端起碗,率先喝了一碗盘儿做的羊杂汤。

一尝之下,味道竟然不错。

几乎没有放任何多余的佐料,自然也不像宫里炖个汤里面都要丢点药材什么的,以至于喝在嘴里都是药味儿。

就是很纯正的羊肉汤味儿,但去掉了膻味儿,又放了些胡椒,格外鲜美。

“是不是觉得很鲜?还记得我顺带买的那两条小鱼吗?都丢里面一起炖了。是谁说的,一个鱼一个羊,合在一起就是鲜。”

太子被她逗笑了,道:“你也坐下吃。”

这一顿饭,两人吃得格外入口。

太子大概是出于心态原因,盘儿则全是沉醉在自己手艺也不错上头。

*

苏海回到家,丫头小红正端着菜往桌上摆。

一张八仙桌,主位上坐着苏家的男主人苏大田,女主人姚金枝,以及大儿子苏江、大儿媳妇苗翠香,两个孙子毛蛋和铁蛋。

苏海还没有成亲,本来亲事都谈好了,聘礼也都过了,谁知苏家出了场事,苏海的丈人家就把婚事给退了。

姚金枝把二儿子骂得狗血淋头,苏江和苗翠香也是满腹怨气,可事情已经出了又能怎么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苏海被人打折腿。可苏家靠着卖女儿的银子,刚到手没多久就这么去了个精光。

这银子当初可是姚金枝从表亲赵五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为此她不惜撒泼打滚跟赵五的媳妇宋氏闹了好几日。

宋氏眼见这婆娘不好缠,也是最近家里生意频频上门,不想让她搅黄了事,就把银子分了她一半。期间宋氏怄得几天几夜都没睡着觉,觉得白养了苏盘儿这么多年,就不细说。

苏家一朝有了钱,可谓是翻身大改变。

置办宅子,买丫头买婆子,给家里男人女人置办衣裳首饰,花去了不少。本来剩下的银子姚金枝打算找个相熟的人,存在钱庄里吃红利,或者做个什么小本生意,也能把一家人的日子过起来,谁知苏海在赌坊里欠了赌债,都赔给了人家。

苏海本就有个好赌的毛病,才至于年纪一大把还娶不上媳妇。不过以前家里穷,就赌个三文五文的,也不敢去赌坊,就几个相熟的人凑在一起玩几把,谁知本想去赌坊开开眼界,倒也让他赢了两日,转天连本带利输了个精光,还借了五百两银子的高利贷。

这下苏家赔了钱,光换了个人回来,手头的银子没了不说,姚金枝还把给自己和儿媳妇置办的金首饰都卖了,才将将凑够。下人自然是养不起了,都卖了,如今家里就留了个烧火做饭的老婆子,和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看样子年后也得卖。

所以姚金枝看着二儿子从外面回来,就一肚子气,心里觉得老二肯定又去赌坊了。

于是苏海饭碗还没端上手,就挨了老娘一通破口大骂。

骂得他烦躁不已,两个小侄儿又吓得嗷嗷直哭,他摔了筷子火道:“我没去赌坊,没去,哪儿有银子去!”

苏海恼了,姚金枝倒安静了,端起碗来仿佛没事人似的吃饭。

见她这样,苏海那股憋屈劲儿别提了,可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他老娘的对手。

“娘,我今儿好像在东市口看见盘儿了。”

“盘儿?”下一瞬姚金枝的反应不是问女儿,而是——“你去城东干什么?还敢说你没去赌坊?”

“我真没去,是大智让我帮他送个东西,我路过那儿。哎,娘,你不是说盘儿被卖给一个贵人老爷了,她怎么会还在扬州?”

提起被卖掉的女儿,姚金枝略微有几分不自在,嚷道:“贵人老爷难道就不能是扬州人了?再说,卖都已经卖了,你提她做什么?”

“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认错,我看她衣着打扮倒不像是跟了贵人老爷,反而像嫁了个穷人家。身边跟了个男人,长得倒不错,就是穿得还不如我,好像挺穷的样子。”

听了这话,苏家一家几口面面相觑,苏大田依旧咪着自己的小酒,模样十分陶醉。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一天不灌你那黄汤你就不能过是不是?!”姚金枝心里本就烦躁,眼角瞥到苏大田那样子,顿时炸开了。

“你们说你们的话,关我什么事,喝个酒还不让我喝是怎么了?”苏大田惹不起躲得起,端着一碟花生米,拎着酒瓶子避开了。

经过这一番闹腾,方才话题自然无疾而终,苏海也看出娘不愿提这事,也就不再提了,就是心里有点可惜。

“你说你当初把人留下来给我当媳妇多好,非要把人给卖了。”

姚金枝前脚刚坐下,后脚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个小王八羔子,老娘还没找你的事,你倒说起老娘了。当初那银子是老娘一个人花了,不都是被你个败家玩意儿给整没了?如今就剩了这么套宅子,手里败得精光,我告诉你,过完年就给我滚回码头上扛货去,再给我往赌坊里走,老娘打断你的腿!”

一顿饭吃得是鸡飞狗跳,回房后苗翠香跟苏江说,要是能分家才好,就这么跟你娘过着,我要短寿十年。

苏江不愿意听这种话,虽然他也烦他娘,但为人子女就是要孝顺,父母在不分家,再说老二浑是浑了点,到底是他亲弟弟。

“你嫁来我家,我家是什么样,你也知道。现在虽然银子被老二败光了,但到底还有这套宅子,难道这套宅子还装不下你?”

苗翠香顿时不吱声了。

自己干坐了会儿,她凑到苏江身边:“你说老二说的那到底是真的假的,难道小妹跟了贵人老爷,不讨人喜欢,人家又把她卖了?”

苏江的脸一下子黑了:“别在这儿瞎胡叨叨,你要是不想被娘骂,就少提这事。”

“我提提怎么了?”她有些委屈道。

但看男人一副不愿意跟她再说的样子,苗翠香倒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

另一头苏海点了姚金枝的炮仗,可没落好。

都快年关了,被姚金枝亲自押着去了码头,让他跟着那些码头上的劳力帮人装卸货物。

以前苏海就是干这工的,不过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苏家近半年发生的事,整个码头大半数人都知道,发了笔横财,谁知被苏海这小子给祸祸了,如今又回码头扛货了。暗中笑话他的不再少数,当初叫苏海去赌坊的一个叫大旺的劳力,见了苏海,就过来问他晚上还去赌坊不。

“去你娘去,老子没银子去什么赌坊?”

大旺递给他个暧昧的眼色:“没银子可以借啊,我给你作担保……”

“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苏海骂道,又给了他一脚,大旺灰溜溜走了。

一个黝黑高壮的青年走过来,皱着眉对苏海道:“海子,你少跟大旺来往,吃那么大个亏还不长记性?”

苏海想到之前那事,就怄得想吐血,可谁也不怨,谁叫他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过二回他是不会再去了,就算去也不会跟大旺一起。

“大智,这事不用你说,我知道。”

叫大智的青年点点头,拍了拍他肩膀:“你也别想太多,脚踏实地些,好好干活,总不会缺了饭吃。”

可苏海想到自己输的那些银子就不甘心,也不愿跟大智再多说这事。两家以前是邻居,谁知道他娘会不会想不开来找大智问,所以自己的事苏海一般不跟大智细说。

不免就想起昨天的事。

“对了,我昨天在东市口好像看见盘儿了……”

“盘儿?”大智愣住了。

苏海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认错人了,但应该没认错,不过这丫头的样子跟以前比变了很多。说来也是奇怪,我听我娘说盘儿被个富户老爷给买去了,但我看她穿得并不好,身边跟了个男人,穿得还不如我,也不知……”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大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第48章

48

“盘儿!”

正低头在摊子上挑拣春联的盘儿, 转头就看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薛大智和苏海。

她下意识皱了下眉。

边上的香蒲好奇地左右看看,没敢吱声。

“真的是你啊…盘儿。”大抵是这句话有点假, 大智说得格外局促, 说着就忍不住挠了挠头。

盘儿就知道,他肯定是说谎了。

确实也是, 那日苏海说者无心, 听者却有意。连着几天,每天一大早大智就会绕大半个扬州城来到东市口蹲点, 就想看能不能碰见盘儿。

谁知还真叫他碰上了,可惜这个时候他反倒不敢上前了。连着几天, 他发现盘儿每天上午都会来这里买东西, 今天就硬把大智给拉上了, 硬生生等到了盘儿。

“海子,你不是找盘儿有话说,怎么不说?”见盘儿看着自己, 大智就慌了,拿胳膊肘撞了撞苏海。

苏海心里直想骂娘, 也不知是谁找盘儿有话说,也不知是谁想知道盘儿现在过得好不好。

苏薛两家是邻居,薛大智从小就喜欢盘儿, 可惜盘儿八岁被姚金枝送到了赵五家里。表面说是寄养,实则大人们都知道是干什么的,可大智当时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哪里清楚是什么意思, 只当盘儿真是寄养在亲戚家。

毕竟苏家的房子不大,没有空余的房间给盘儿住,他是知道的。

所以之后他还是隔三差五去找盘儿。直到后来大了,他明白了却又不死心了,两人就一直还有来往,不过就是邻家哥哥和邻家妹妹的关系。

直到从他娘口里知道薛家把盘儿卖了,发了笔横财,他整个人直接傻了。在他心里,他拼命干活,就是为了攒够银子好找姚婶子说娶盘儿的事,在薛大智心里,他还是不信姚婶会卖掉女儿,苏家就是缺银子,如果他能攒出一大笔聘礼,说不定苏家就会同意他和盘儿的婚事了。

可惜没等到他攒够银子,佳人就不见了。

这次听苏海说见到盘儿,薛大智也是真心想知道盘儿过得好不好,毕竟在普通的市井百姓眼里,当妾的就没一个能过好日子,还不是成天受大妇的打骂。

若是盘儿过得好,他自然真心祝福她,虽然这会让他很难受。若是过不好……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苏海也不想在人前驳了大智的脸面,再说他也想知道盘儿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啥……前几天在这儿看见了你,叫了你一声你也没理我,不是我说,我怎么也是你二哥,怎么叫你也不应?”话还没说到,苏海就故态复萌成平时的秉性了。

盘儿向来不喜欢这个二哥,在心里翻了个白银,面上却道:“我没听见。”

“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我?怎么,跟了贵人老爷,连亲哥哥都不认了?”

眼见苏海越说越不像样子,大智将他推到一旁,道:“盘儿你别理苏海,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你二哥他挺关心你的。我们来找你,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吗?”

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青年,盘儿的心情一时起伏不定。

她不是真正的苏盘儿,她是懿安皇太后,可她没忘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苏盘儿’也没忘记,盘儿觉得这个年轻的身子,对她本尊来说,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作为懿安皇太后的她,按理说见到这个人后心情应该不会起伏成这样,可现在恰恰就成这样了。

“大智哥……”称呼出口之际,盘儿就愣了一下。

“盘儿!”见盘儿还像以前那样唤自己,大智很激动。

盘儿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我现在过得挺不错,也嫁了……”

正说着,太子带着张来顺从旁边走了出来。

“这是——”

盘儿下意识就有点懵,有种见旧情人被丈夫抓到的局促感,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琮哥,这是我以前的邻居,这是我二哥,”答完太子,她忙又对大智和苏海说,“二哥,大智哥,我过得挺好的,这是我……丈夫,是给人做账房的。”

“你不是被贵人老爷买……”大智撞了苏海一下,将他的话打断了。

“你过得好就行,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你现在住在哪儿,改天我和海子一去看你?”

“这……”盘儿下意识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也没别的表示,她把目前住的地方的地址告诉了薛大智。

“我们也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可能年后就要离开了。”

大智点点头,就匆匆忙忙把苏海拉走了。

等两人走后,盘儿看向太子。

“没想到在这会碰见他们,我二哥他有些好逸恶劳,所以我跟他说三爷你是个做账房的……”

这也是盘儿灵机一动下想到的说法,不过太子这身打扮也挺像个落魄的书生给人家做账房。

太子深究的倒不是这个。

“那个大智哥是谁?”

盘儿总觉得太子的声音有点怪怪的,但看他的表情又挺正常,她也来不及多想,就答道:“他是苏家邻居薛家的大儿子薛大智,因为两家走得近,从小到大就像我哥哥一样,反正比我二哥更像一个哥哥。”

哥哥?太子无声地咀嚼了下,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盘儿一眼。

方才他去文房四宝店看看笔墨,盘儿看见有卖灯笼和春联的,说买两个红灯笼回去挂着。他从文房四宝店出来,就看见盘儿身前多了两个男人。

反正方才太子看薛大智看盘儿的眼神,可不像是个哥哥。

青梅竹马?

*

因为出了这茬事,几人没再多逛就回去了。

盘儿有点头疼苏家人会不会来找她的事,幸亏之前她临机一动说太子是做账房的,在富户家里做账房,这倒也能说得过去的。

苏家人她还不确定会不会来找,但她知道薛大智一定会来,当初她被卖掉时,薛大智去乡下了,至那以后两人就再未见面,哪怕是一个从小关心她的邻家哥哥,也会关心一下她日子到底过得怎样。

尤其今天被苏海那么一打岔,有些话也没说完。

薛大智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敦厚、老实也有毅力,也就是所谓的有点一根筋,他肯定会想尽千方百计弄清楚‘她被卖了’之后日子过得好不好。

“苏盘儿”不懂,前世的懿安皇太后也是后来才明白,她和大智哥之间除了青梅竹马,还有点郎有情妾有意的意思。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小,也没来得及明悟,就被迫分离了,等时间久了,就什么都淡了。

可方才盘儿没忽略薛大智看她的眼神。

真是头疼!这事要是让太子知道了……

“在想什么?”

冷不丁旁边就冒出来这样一个问话,盘儿下意识转头,看见了太子的脸。

“没,没想什么,我在想等下让人去把买的那几个灯笼挂起来,”说着,她就站了起来,“爷,我去看看,早点挂上看着也喜庆。”

盘儿整个人就只差写着几个大字‘我很心虚’,以至于太子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等盘儿出去后,她也意识到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她心虚什么啊,这样一来不更是惹人怀疑。

可反应过来也晚了,盘儿还得想一套说辞怎么劝服太子,让他到时候陪着她演一场戏,也好把大智哥和苏家人给应付了。

为了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心虚,盘儿接下来显得干劲儿十足。

外面的灯笼让那些护卫拿去挂,里面的灯笼她就把张来顺和香蒲叫来帮忙,她在下面指挥。

香蒲扶着梯子,张来顺颤颤巍巍地爬到梯子上。

他有多久没干这种活儿了?心里直叫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了。可下面有苏奉仪看着,屋里还坐着太子,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奉仪主子,您看好了没?”

其实方才张来顺已经把灯笼挂上了,可盘儿说差一点。

就因为这句话,两人掰扯了半天,才把意思弄明白。

原来扬州这边有忌讳在腊月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尤其是贴春联挂灯笼时,歪了不能说歪了低了也不能说低了,要说往上。反正就是要往吉利上说,实在有些话不好代替,就往含糊里说。

所以张来顺方才把灯笼给挂歪了,盘儿没说歪了,说差一点。可张来顺不懂差一点啊,到底是差哪一点?

“行,很好。”

听到这句话,张来顺松了口气,腿打着颤从梯子上爬下来。

盘儿进了屋里,笑盈盈地对太子说:“爷,方才妾身准备□□联和福字来着,但想着您的字写那么好,让别人占了门楣多不像样子,要不您给写几副?”她其实也有点讨好的意思,前世建平帝最喜欢写了福字往下赏了,也就是所谓的赐福。

“写春联和福字需要红纸。”

“红纸妾身买了。”

她叫青黛去把红纸拿来,又亲亲热热拉着太子去了书房。到了书房,她殷勤的很,又是铺纸又是研墨,还把笔也给准备好了,就等着太子下笔。

因为这座宅子有四个大门,正门,左右角门和后门,再加上正院的大门,也就是至少要写五副大的。还有厨房仓房,这是民间过年必不可少要贴春联的地方,寓意着招财进宝和五谷丰登,所以还得两副小的。

福字那就更不用说,越多越好。

至此,盘儿也觉得这么写下来有点太多了,她怎么能劳动太子来干这种事?可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着头皮。

于是福字她没敢说数量,就说随便写几个。

盘儿负责裁纸,太子就负责写。

等她在青黛的帮助下,把纸张裁好了,也被累得不轻。看太子肆意挥洒毛病的模样,颇有些不是滋味。可她什么也不敢说,谁叫她心虚,还有求于人。

太子写了十几张福字,这倒让盘儿松了口气。等太子停笔,伸手要帕子擦手,她忙识趣地把提前准备好的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