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不许再说这种话。”

盘儿也不知道太子是哪根神经不对,还要一而再嘱咐她,她想着是不是她从市井学来的那句哩语,好像是有点犯忌讳。

她哪知晓她跟太子的神经完全不在一条线路上。

“这件事太子妃确实不知情,但她逃不掉一个管教下人不严的罪名,那些以下犯上的下人她自会处理,至于你——”太子看了盘儿一眼,道,“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孤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这时,小郡主似乎被吵着了,哭了起来。

盘儿忙对太子摆摆手,让他别说了。

等把奶娘叫进来,将两个孩子抱下去,她才分神对太子道:“我知道殿下肯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当时太子什么也没说,可等他走出去后,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站在毓庆宫前,能看见远处一片又一片绵延起伏的明黄色琉璃瓦,突然觉得自己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位,还是太低了。

而另一头的盘儿,又何尝不知太子欲言又止下的潜意词。

哪怕这事真是太子妃指使的,太子也不会处理太子妃,更何况不是的,不过是一个奴才的自作主张。

宫里就是这么不公平,哪怕你心里有再多的不平忿怨不甘,想咆哮着就算奴才干的,也该株连主子,也没有什么用。人大一级压死人,主子说是奴才干的就是奴才干的,尤其奴才还上杆子说是自己干的,这种事根本就扯不清楚。

而且宫里人做事向来隐蔽,说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也不为过,有些事情根本找不到确切证明。

没有证据,就不能随意处置人,因为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势力和靠山,都是千丝万缕攀着层层面面的关系。所以很多时候分析一件事的真相,就得靠直觉,靠利益的分配。

例如,像她的这件事,她若是出了事,对谁有好处?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胡良娣。

瞧瞧,这一招下来既解决了她,又对付了太子妃,说是一石二鸟都不为过。

当然还有东宫以外的一些人,如今太子本就被人拿着子嗣作为攻讦的把柄,她怀了双胎,有很大的可能其中有一个是男丁。她和孩子如果出事了,不是更印证太子子嗣困难命中无子那些流言蜚语。

所以盘儿很怀疑,这件事表面上似乎就是陈嬷嬷一时不冷静干出来的,实际上背后应该还有其他推手。

不过太子既然不想让她知晓,那她就不知道吧,反正她也没能力报仇。

至于太子会不会给自己报仇,这个盘儿一点都不怀疑,因为太子看似温和,其实向来是个记仇的。

转头,盘儿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她在想是不是该给两个孩子取个乳名,总不能每天都是小公子小郡主这么叫着。

毕竟东宫可不止一位小公子,也不止一位小郡主。

儿子也就罢,盘儿依旧受前世的影响,觉得这个名字还该是交由太子来定,因为前世就是太子取。

那就先想女儿的。

为此,盘儿想了许多乳名,例如宝慧、安福之类的等等,一般乳名都别有寓意,诸如含着对孩子寄期和祝福。

还有那种取贱名用来挡灾的,这是香蒲给的主意,说她们乡下都是这样,怕孩子不好养活,就要取个贱名。

盘儿觉得这样挺好,不禁又想些小草,丫蛋之类的名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往一条奇怪的路上走去了。

还是一日她抱着女儿,跟她鼻子抵着鼻子,亲昵的说真是个丑丫头,小丑丑,给了她灵感。

“不如就叫丑丑吧。”看着女儿暂时还没长开,依旧红彤彤的小脸,盘儿说,“丑丑?丑丑!嗯,如果你不反对,那娘以后就这么叫了。”

边上的晴姑姑有点着急,哪有给女孩取丑字当名的,可见盘儿兴趣盎然的样儿,她又不知怎么反对。

正好太子这时过来了,手中拿了张纸,递给盘儿看。

上面写了两个字,一个是钺,一个是婤。

这不用明说,用眼睛都能分辨出男女。

盘儿先是有些感叹,觉得终于和前世重合了,看来她生下的肯定还是她的钺儿。

下一刻诡异的发现,婤和丑同音。

“殿下,正好我也有件事跟你说,我给咱们女儿取了个乳名。”

*

自打那晚回来后,富冬就待在自己房里。

整整几天了,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来问她怎么样。

富冬觉得有些发冷,明明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可当她站在太子妃身后,听见陈嬷嬷和太子妃说的那些话时,她就觉得自己完了。

她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点事没人知道,指使她做事的是陈嬷嬷,咬着不放太医的也是她,她也劝过了,陈嬷嬷就是不听。

事情被人捅破了,捅到了太子爷那儿。

听人说太子爷从外面回来了,直奔苏奉仪的小院去了,富冬就止不住的打寒颤。所以她脑子一蒙,就干了件事,谁也没跟说,跑去找太子妃救命。

她努力回忆自己诉说整件事时,可有任何将责任推到陈嬷嬷身上的话,却一丝一毫都回忆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的,可为何富春她们都没来看她问她如何,就这么任她一个人待在房里?

陈嬷嬷可是说了她坏话?太子妃可是觉得她懦弱又临阵脱逃还推卸责任?

没人能回答她。

直到富秋推开她的房门,她看到富秋隐隐含着叹息的眼神。

“太子妃饶命,奴才当时真有劝嬷嬷,可嬷嬷她不听……”

富春急急走过来,将疯狂磕头的她拉住,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你说什么呢,嬷嬷、嬷嬷她已经走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富冬顿时呆住了。

陈嬷嬷死了?

怎么死的?是太子爷赐死的?

隐在帐子后面的太子妃,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也侍候了我一场,可再继续待在我身边,却是不合适了。等会嬷嬷就要送出去了,你就帮我送她一程吧。”

送?怎么送?

暮色降临之际,神武门最侧面的门洞里,一辆简陋的骡车运着口薄棺慢慢往外走去。

旁边走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宫女,正是抱着包袱瑟瑟发抖的富冬。

哪怕已经走到这里,她依旧没觉得安稳。

她能不能活下去?也许吧?

☆、第72章

72

“你是说, 你给女儿取了乳名叫丑丑?”太子说得十分缓慢。

说的时候他还看了被盘儿抱在怀里的女儿一眼,出了娘胎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 今天比洗三那天看起来又要好看了不少, 本来有些皱皱的小脸现在不皱了,就是皮子还很红, 看起来吹弹可破, 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确实不怎么好看,但刚出生的婴孩都这样, 也跟丑沾不上任何关系。

“用于人名的话,还是婤(zhou)比较合适, 婉婤。”太子含蓄道。

这就有点尴尬了, 盘儿自作多情的觉得丑和婤同音, 恰恰说明了她和太子心有灵犀一点通,但实际上人家根本不是婤(chou),而是婤。

最重要的是, 婉婤,这个名字听起来真不错。

“那就叫婉婤了?”

太子颔首:“你大概不知, 宗姓皇族取名自有规制,到了钺儿他们这一代,男性皇嗣是金字辈, 名中需带金,而女性皇嗣,名中最好带女字。婉字,柔顺, 婉约娉婷,婤字与婉字有相互辉映之意。”

这一套套的,不愧是学富五车的太子,盘儿自愧不如。

“那还能叫丑丑吗?”

见她如此热衷这个乳名,太子想了一下,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是他所取,乳名让亲娘来取也是应当。

其实这里面还有点故事,齐王楚王家有男嗣诞下,都是由成安帝赐名,太子料想父皇定会疏忽掉这件事,索性便自己想了。

当初给大公子宗铎想名时,太子就拟了好几个名字,当时盘儿已经有孕了,打的便是一并拟出来择用的主意。

太子想了又想,把铎字给了大公子,钺字留了下。

所以二子的名字是早就取好的,倒是女儿的名字让太子颇是费了些脑子。

“如果你实在喜欢,用着也无妨。”

其实太子想的是,反正要不了几年就会有封号了,乳名也就是幼时用一下。而且奴才们不敢叫主子的乳名,这名儿说白了也就是盘儿自己叫叫。

她既然喜欢,那就容着她。

“那就这么说定了,婉婤乳名就叫丑丑,至于钺儿……”盘儿看了旁边安静的儿子一眼,把女儿塞给太子,将儿子抱起来,“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不如就叫钺儿。”

“都随你。”

既然商定了,盘儿又放下了一件心事。见太子也没其他别的事,就赶他走。

也不是为别的,而是她现在不太好闻。

虽然八月已经算是入秋了,但天气还是很热,生产那日出了那么多汗,之后又不能沐浴,只是在洗三那日用热帕子给她擦了擦,盘儿觉得自己这几天都快臭了。

女子都是爱好的,尤其在自己心悦的男子面前,哪怕盘儿再怎么自诩有前世的经验,也不敢说太子不会被她给腌臜了。

太子对她赶他颇为不解:“怎么,你困了?孤来的时候听人说,你刚睡醒。”

盘儿只能实话实话,又有些赧然道:“姑姑已经在想办法了,说是制一种可以去味儿的头粉,帮把我头发通一通。你没看见我这几天都带着包头,可不是怕受凉,而是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她说得一脸窘相,太子反而失笑。

“罢,我前头还有事,就先去了,晚点过来看你跟孩子。”

等太子走后,盘儿总算松了口气,又叫着香蒲把晴姑姑找来,等晴姑姑来后,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不用她说话,晴姑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快别急,奴婢已经制好了,只是还要拿给太医看一下,我这便就去太医院走一趟。”

“那姑姑你快去快回。”盘儿一面说,一面没忍住用指尖挠了挠头皮,不敢狠挠,又挠不到痒处,越挠越觉得痒,最终只能化为一脸可怜相。

晴姑姑失笑了下,忙拿着东西出门了。

到了太医院,里头的人进进出出,似乎十分忙碌。

王太医不在,董太医倒是在。

其实这头粉晴姑姑早就制好了,之所以没拿出来,就是因为还要拿给太医看过才能用。平日里王太医肯定是不在的,别的太医不能放心用,只能是董太医,但晴姑姑并不想见董太医。

“晴儿,你来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董太医忙把晴姑姑领到自己的值房。

值房里很安静,两人却有些两对相无言。

晴姑姑低着头,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主子嫌自己腌臜,总想折腾着沐浴,但月子里你是知道的,所以我做了头粉,想给她通通头发,也能让她舒服些。”

董太医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拿过那包头粉去看。

不光看,还用鼻子去闻,拿手指沾点用嘴去尝。

“岳伯娘的手艺,你倒是学得极好。”

一句话,开启了两个人陈年的记忆。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吧,却是小的青梅竹马。董家和岳家一样,都是医术传家,两家的当家人也都是在宫里做太医,平时因为脾气说得来,两家来往还算频繁。

董太医从小和祖父学医,岳晴因是女子,自然学不了家传的医术,反倒是和母亲学调香以及一些简单的妇人症。岳晴的外祖母是个医女,也算是家学渊源。

因为长辈之间的关系,两个小的不免就有了来往,幼时的董成也就愿意找岳晴玩,两家的大人见两个小的两小无猜,还为他们口头定下了婚事。

可惜这一切在岳晴八岁那年,全部都被毁了。

岳家人一夕之间被下了狱,董家根本来不及为其奔走,岳家的男丁就全部被诛,女眷全被发放教坊司。

说是发去教坊司其实就是场面话,只看岳家男丁的下场,就知道这些女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充为军妓。这是一些罪臣家女眷除了死之外,最为悲惨的下场。

岳家成年的女眷不堪受辱,纷纷赴死,一些年幼的则留在教坊司,打算养大了作为官妓。岳家的这场事明眼人哪怕不知内情,也知道是闯了滔天大祸,董家不敢再轻易出头,还是董成再三苦求,董成的祖父念着老友一场相交,念着稚子无辜,把岳晴从教坊司买了出来。

却不敢留在家里,而是送回了岳家的老家淮安。

那里是岳家祖籍,家中还有祠堂和宗族,总会有人管这个无辜的小女孩。

当初董成答应过祖父,把岳晴救出来后,两人再不相见,婚约自然也取消了。不过董成长大后去找过岳晴,却根本不知她的下落。

他哪知晓岳晴被送回老家,可惜宗族败落,一些旁系亲戚也不愿收留她,甚至有那坏了心肠的人见她既是罪臣家眷,又生得还有些姿色,便怂恿族人将她再度卖掉。美曰其名是为了避祸,实则不过是贪图钱财。

所以属于岳晴的悲剧并没有停止,不过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再度跌入深渊。大抵是有着之前的经历,小小的岳晴也算是死心了,被卖了也就被卖了,老鸨让她好好跟着学艺她就好好学,之后到了年纪挂牌出阁在红尘中沉浮。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兜兜转转几十年,她会在宫里又碰见董成。

可往事已矣,就算见面了又怎样?晴姑姑不是太能理解董成的激动和复杂,她也不想理解,甚至有些逃避。

“这里面若是再加一味白蔹会更好,更好的吸收发上的油脂和汗液。”董太医的声音打破沉寂。

晴姑姑依旧垂着眼帘:“既然董太医觉得好,就加一味吧,只是我那里并没有多余的草药,这是方子,董太医制好后让人去说一声,是时候我命人来取。不过还望能尽快,因为主子催得很急。”

“你若急用,我这便去碾一些白蔹加进去,你等等。”

不多会儿,董成拿着东西回来了,衣袍上沾了些灰白色的粉末。

见晴姑姑目光落在自己袍子上,他低头去拍了拍:“他们碾得不够细,我又碾了几下。”

自然不会是只几下的,董成从小都是这样,做事仔细。

想到这里,晴姑姑抿了抿嘴道:“既然东西弄好了,那我就先走了,剩下的有劳董太医。”

董成还想说什么,却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一路上,晴姑姑的心绪都不算平稳,不过等回到东宫,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进了屋,盘儿还在跟两个孩子玩。

她也是个任性的,明明有奶娘,就是喜欢亲自看着孩子。只要孩子是醒着的,就让人把孩子抱过来,并排放在床里面。

一大两下都躺着,明明两个小的什么都不懂,还喜欢跟他们说话,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摸摸小脸,晴姑姑突然意识到她想看孩子是真的,但其实更像是拿他们打发时间。

盘儿突然嚷嚷起来:“香蒲,快,尿了。”

出神的晴姑姑忙走了进去,香蒲和青黛也来了,三人搭着手给丑丑换了尿布。这边刚换完,钺儿也尿了。

盘儿窘着脸坐在那儿看人给儿子换尿布,一边不忘埋汰儿子:“姐姐尿你也尿,小尿包。”

钺儿面无表情地回了她一个带口水的泡泡。

“姑姑,你看他会吐泡泡。”盘儿大惊小怪道。

晴姑姑看了一眼,还真是。

“小主子现在还小,不到流口水的时候,有时候唾液分泌不了,就会吐泡泡。”

“才发现姑姑你什么都懂。”盘儿有些感叹道。

晴姑姑懂得可多了,至于为何懂这些?这还与她幼时在爹娘身边耳濡目染有关,时下男尊女卑,大夫通常都是男人,但也会有一些医女存于世,大多都是给一些富户人家的女眷看诊。

而这些病都是不太适宜给男大夫看的,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幼儿的病症,不过晴姑姑懂得不多,也就会些粗浅的。

她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是想些以前的事!

盘儿的声音打断了晴姑姑的思绪:“姑姑,你去太医院见到董太医了?”

“见到了,东西已经拿了回来,不过只够一次的分量,其他的董太医说他来制。”

盘儿目光闪了闪,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那可真好,快快快,你快给我弄弄,我真的已经快受不了了。”

之后两个孩子被奶娘抱走了,盘儿则去了椅子上,让晴姑姑和香蒲帮她通发。

用帕子把头发半裹起来,撒上头粉,包一会儿,然后拿着篦子从头到尾的梳,把附在头发上的头粉都梳下来。

等梳完,再抖一抖,抖干净了,本来盘儿觉得粘成一条一条头发顿时都舒散开了,像刚洗了头发一样。关键是这头粉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格外好闻。

之后是用热帕子擦身,从头到脚擦一遍,擦完换上干净的寝衣,盘儿感觉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