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儿埋在太子的肩上,眼泪不知何时打湿了他的衣衫。

“你哭什么?”在意识到肩上的湿润后,太子甚至有些不解,也有点莫名其妙。他低头看了看她,想把她掰起来看,“吓着你了?”

“没,”她不抬脸,也不给他看,只是埋在那里摇了摇头,“我以后会让自己变聪明些。”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显然哪怕太子智谋无双,也堪不透女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思和莫名其妙的忧伤。

“孤又没嫌你笨。”他抚了抚她后颈,揉了揉又捏了捏,很亲密的姿态。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让自己变聪明点。”至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太子有点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肩头,郁郁之气顿消,倒有点被她逗笑了,长指挠了挠她脸颊:“时候也不早了,出去用晚膳吧。”

*

太子的一场怒火就这么无疾而终。

连福禄都不得不感叹苏良娣得宠还是有道理的,至少这本事就不一般。

用了晚膳,太子惯例问了问宗钺的功课,又享受了一番婉婤的‘父王你看我手指头都被扎破了,但我还是决定要给父王做个荷包,你等着啊’之类的撒娇,就和盘儿歇下了。

两人就是很单纯地躺着,什么也没做,太子一副若有所思之态,显然正想着什么事。

“福禄。”

须臾,福禄就匆匆进来了,隔着屏风站着。

“主子。”

“你让人去查查钟良媛为何突然就没了,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这事根本就不用查,福禄早就防备太子会问,所以趁着太子在书房里生气的时候,就使人回东宫找刘元去了。

一番查探和审问,差不多可以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打钟良媛生下五公子,又患上产漏之症后,就突然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往日几乎没什么人与她来往,现在不光李良媛、钱奉仪和乔奉仪,乃至赵曦月,都对她十分热情。

平时嘘寒问暖也就罢,还不忘三五不时上门探望,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多了不免就透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东宫表面上没人说什么,实际上私下不少人说钟良媛恐怕挺不了几年。毕竟这产漏之症难愈,钟良媛身子的状况也是有目共睹的,不过是在拖日子。太子爷也是好性,竟就把五公子让钟良媛养着,提都没提挪出去的事,也不怕钟良媛养不好。

可也有人说,就是因为钟良媛身子不好,太子爷才没把五公子挪出去,毕竟钟良媛为何如此,大家都知道,把命根子挪出去,钟良媛还能活?

甭管说什么,说的人不过是一时议论,但架不住那些对宠爱已经绝望之人想给自己找条后路。

宫里的女人最想的莫过于孩子,明摆着钟良媛活不了多久,到时候五公子不就没娘了?若是自己能养了五公子,不就是自己后半辈子的依靠?

人们通常只想着自己如何如何,却忘了去体谅别人能不能接受。

钟良媛身子本就不好,这些人来一次就等于是在她伤口上洒一次盐,长此以往她身子还能好?

只能是越来越衰败。而这次太子偕同妻妾去西苑避暑,钟良媛自觉晦气,就没有随同,谁知偏巧不巧得了一场风寒。

这种病若是换个身体康健的,不过闭门不出半个月,吃段时间的药就能好,可对于她来说,无疑是即将干涸的井里又扔了一把火。

得知钟良媛情况不好的消息,李良媛等人上门更是勤了,话里话外都有深意。这更是火上浇油,两厢这么一凑,钟良媛就不行了。

可她至始至终都没松口说出要把五公子给谁养的话,也因此李良媛等人更是争得不可开交,钟良媛这边还没咽气,几个人就在病床前争上了。等钟良媛贴身宫女发现情况不对,主子没气儿了,当初吓得哭了起来。

场面乱得一片不可开交,赵曦月便趁着乱把五公子抱走了,美曰其名说是去送给太子妃,让太子妃来决断,实则她动的什么心思大家都明白。

太子听完后,又是大怒:“一群愚妇!”

福禄吓得不敢吱声。

盘儿在帐子里扯了扯他袖子,道:“你也别生气,事情已经出了,现在最重要的五皇子的归属。恐怕一天没出结果,她们一天都不会消停。”

福禄连连点头,又低头道:“天还没黑的时候,李良媛也来了西苑。”

太子怒极反笑:“什么时候东宫成了随便让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福禄缩着脖子道:“钟良媛当时刚没,赵奉仪打着有人抢孩子,要把五公子送到太子妃手里的名义,主子是知道她身份的,下面人也不敢拦。”

至于李良媛则完全就是胡搅蛮缠了,这李良媛也是东宫里的一朵奇葩,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且她歪理特别多。盘儿并未与她相交过,说话的次数也少,但她也是见识过李良媛胡搅蛮缠的时候。

说好听点叫没有心机,说难听点就是蠢不自知,就是因为太蠢了,表面上大家对她客客气气,其实没什么人把她放在眼里。

刚进东宫的时候,她也没少被人坑,可她要是受了点什么委屈,从来不是忍气吞声,都会闹得人尽皆知。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人惹不得,反正她也没宠,人又蠢,渐渐也没什么人会对付她了。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侥幸。

此时李良媛就在纯一斋中,已经快亥时了,换着平时太子妃早就歇下了,可她现在被吵得脑仁生疼,还被李良媛缠着不放。

她已经暗里明里说了几次自己要歇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甚至已经进里间了,李良媛还跟了过来。

富夏拦着她,有些急了,道:“李良媛,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太子妃已经累了一天,这事太子妃根本做不了主,得是太子爷做主,太子爷如今在苏良娣那儿,要不您去苏良娣那儿找太子爷说这事?”

“富夏!”太子妃喝止道。

她揉了揉眉心,板着脸看着李良媛:“你现在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富春让人送李良媛去歇息。”

“是。”

李良媛这才不甘不愿走了。

*

今天太子妃也算倒了霉,莫名其妙赵曦月来了,还抱着五公子,说钟良媛没了,其他人想抢孩子,要把孩子送到她手里。

惹出一场轩然大波不算,太子也罕见地发了场怒。

等太子走后,太子妃这边还要忙着收场。

五公子才一岁多,这般大小的孩子本就不好带,也离不了奶娘,太子妃操持着安顿五公子的事,还要操持着把奶娘和贴身宫女从东宫接过来。这边赵曦月一直不走,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太子妃看着亲戚关系的份上,把五公子给她养。

这些年下来,早就把赵曦月的傲气磨得丁点不剩,她也清楚自己想在东宫立足,必须要有靠山。

哪怕不是靠山,是个幌子呢,也得把虎皮撑起来。

所以她一改早先的态度,格外亲近太子妃,人前人后都拿自己是太子妃娘家人做旗帜。这样一来,其他人才不会轻视了她,下面的奴才也不敢辱了她。

以前她还对盘儿还有些不服气,这些年下来不服气早就没了,她也对能获得太子宠爱绝了望。于她来看,能养五皇子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也是她以后在东宫立足的根本,所以她绝不会放过。

可她都想得到的事,别人自然也能想到,那边好不容易将她应付了让她下去休息,这边李良媛又来了。

等人走后,太子妃去了榻上躺下,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富夏给她捏着腿。

富春将人送走后,回来的时候给太子妃端了碗安神茶。

“太子妃,您喝茶。”

“走了?消停了?”

富春道:“估计明日一大早就要来。”

太子妃顿时感觉头疼起来,只揉着太阳穴不说话。

富春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子妃,这件事您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五公子肯定是要有人养的,不是赵曦月就是李良媛,可两人都不是什么好的人选。对了,还有个徐良媛,徐良媛也没有儿子。

不过徐良媛倒沉得住气,没留下来与她说话。

“奴婢倒是觉得,与其把五公子给别人养,不如太子妃您留在身边养着。”

☆、第103章

103

正琢磨徐良媛养五公子合不合适的太子妃, 愣了一下。

“东一院那边两个儿子,您只有大公子和二郡主, 钟家不过是个没有底蕴的文官之家, 也才发迹没多久,五公子也这么大了, 您养在身边正合适, 以后哪怕是给大公子当个帮手?”

说完,富春也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忙道:“这是奴婢的一点看法,奴婢这话有些僭越了。”

给太子妃揉着腿的富夏, 眨了眨眼, 又垂下头去, 仿佛没听见似的。

可太子妃却陷入沉思。

是啊,她想到了所有人,却唯独忘了自己。铎儿身子不好, 虽现在养得好了些,但终究与同龄的孩子不一样, 孩子们现在还小,她与那苏氏自然没什么可争的,可若是孩子们都长大了, 若是殿下登基了呢?

如果到时候殿下登了基,她是中宫皇后,铎儿自然是中宫嫡子,可苏氏却是宠妃, 还有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没一个简单的,瞧瞧傅皇后寿宴上,连小小年纪的宗钤都知道争宠了。

这就是讯号。

再是中宫嫡子又如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个偏了心的爹在那儿。

太子妃没说话,显然是动心了。

富春也没再多说,有些事奴婢可以适当点一点,但话太多反而容易惹来厌恶,毕竟主子也不傻。

“我想想。好了,你们也累了一天,都下去歇着吧。”

“是。”

*

富春所猜没有错,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妃还没起,李良媛就来了。

不光她来了,赵曦月也来了。

两人可是针尖对麦芒,李良媛本就是个泼辣的,站在门外就跟赵曦月吵了起来,先说赵曦月趁乱抱走五公子其心可诛,若是五公子没出事还好,若是出了事怎么对得起钟姐姐。

又说她是良媛,赵曦月是奉仪,轮着谁也轮不到。

赵曦月位份确实是低,但她这不是打着太子妃娘家人的旗帜?赵曦月自然也不蠢,她还是能明白太子妃就只有一个大公子,若是把五公子给她养,天然就是大公子的助力,到时候陈赵两家拧成一股绳,还会怕姓苏的?

昨儿赵曦月就是这么跟太子妃说的,所以除了位份以外,还有家族势力的因素。

太子妃还躺在床上,就被气得起来了。

让富春去把两个人叫进来,别在外面丢人了,在东宫自己人面前丢人也就罢,可这是西苑。

可消息还是传到了太子耳里,以至于太子一大早起来脸色就不好。

“你觉得锏儿给谁养合适?”

盘儿下意识反应这是不是太子在拿话试探她,抬眼见他脸色阴沉,眉间微蹙,显然心情极差。又暗道自己死性不改,他拿这话试探她做什么,有些事到底和前世不一样了。

“殿下想把五公子给谁养呢?”

“徐良媛也是东宫的老人了,只有大郡主傍身,可赵奉仪是太子妃娘家人,太子妃……”太子顿了顿,似乎也知道在盘儿面前说太子妃如何不太好,岔开了话,“李良媛出自长顺长公主府,她倒不是个心思多的,就是闹腾得慌。”

盘儿细细想了一下,这确实是当下最合适的三人。

赵曦月是太子妃的娘家人,太子妃如今只有一子,把孩子给赵曦月养了,等同是在给大公子养助力;李良媛心性单纯,但她背靠长公主府,长顺长公主曾被太后养过,本身公主府也不搀和任何势力的纷争,超然物外,李良媛养了五公子,至少没人敢随意下手去害五公子。

至于徐良媛,早先盘儿刚进东宫时,人人都说徐良媛大大咧咧说话口没遮拦,实际上让盘儿来看,徐良媛其实很聪明。

这些年徐良媛一直不出头不惹事,对太子妃是不近不远,对她不得罪不亲近,似乎一门心思就想养大郡主,让她来养五公子,不管是从资历还是身份都够。

毕竟太子在权衡这些的同时,还要考虑养母能不能护得住五公子。

太子的话说得盘儿有些不好答,说给赵曦月,就显得她太刻意了,说给李良媛,又有针对太子妃的嫌疑,于是她只能选了相对较为稳妥的徐良媛。

“徐良媛为人细心稳重,从大郡主就能看出徐良媛是个会养孩子的。”

太子点点头:“孤考虑再三,也觉得她合适。”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用完早膳太子就走了,盘儿猜他可能是出纯一斋和太子妃定下这件事。

果然,还不到中午,消息就放出来了。

钟良媛病丧,太子爷吩咐厚葬,五皇子年幼可怜,交由徐良媛抚养。

*

纯一斋,太子妃看了富春一眼,苦笑道:“如今倒也不用多想了。”

富春免不了心里替太子妃委屈,太子爷哪是来和太子妃商量,分明是事情定下了过来说一声,名义倒要太子妃来背。

虽然说是太子爷发的话,但李良媛和赵奉仪缠磨太子妃这么久,最后却没能如愿,能不怨太子妃?

可谁叫她是太子妃呢。

“本来我还有些犹豫,正好不犹豫了,让人吩咐一下,把五皇子的东西都送到徐良媛那儿去。既然要做,就做全套,也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还当是我心中不愿。”

“是,太子妃,您放心奴婢一定安排妥当。”

植秀轩里,大郡主十分诧异地看着徐良媛:“娘,女儿以后真有个弟弟了?”

徐良媛抿着嘴笑,摸了摸女儿的额发:“是啊,以后婉娴就有弟弟了。”

徐良媛身边的锦屏、锦玉也满脸喜气洋洋:“是啊,大郡主,以后咱们西二院终于有个小公子了,以后也有人给大郡主撑腰了。”

“要奴婢说还是太子爷心里有咱们主子,知道咱们主子把大郡主养得好,所以就把五公子送来了,如了主子的心愿。”

徐良媛笑盈盈地道:“行了,你们两个泼皮嘴巧的,还不快让人去收拾收拾,等会儿五公子送来就得有地方住,还有奶娘宫女,以前的人先用着,等过阵子了不合适再换,锦玉你这些日子什么都别管,先帮我看着五公子,只要五公子好好的,我定然有赏。”

“是,主子。”

整个植秀轩都沉浸在一片喜气之中,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等五公子终于安顿下来睡着了,徐良媛守在床边上看了又看,脸上满是笑意和满足。

“好好看着五公子,侍候的好了,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是,主子。”

徐良媛这才领着锦屏离开了。

等回到房间,徐良媛在贵妃榻上靠了下来,虽眉宇间都是疲惫,但脸上一直带着笑。

锦屏给她揉着额头。

“东宫那边可安排好了?”

“主子您放心,早就安排好了,翠柳是内务府的人,如今钟良媛殁了,她年纪也到了,也该是时候出宫了。”

徐良媛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行。就是可怜了钟良媛,可即使没有我,那些人也不会放过她,谁叫她没有本事,怀里还抱着块肉,如同幼儿抱着赤金行于闹市,就算没有翠柳在旁边煽风点火,她也活不了多久,所以钟良媛你可别怪我,我会好好替你养大五公子的。”

声音到了最后近乎耳语,徐良媛也渐渐进入梦乡。

她也着实有些累了,等她醒来,从此生活将会截然不同,不过谁又知道呢?

*

瀛台,涵元殿。

王瑾年带着一众太监守在外面,殿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娇嗔和笑语,声色旖旎撩人,可无一人敢伸头往里去看。

“王爷爷,您说咱们万岁爷打算什么时候才回宫啊,这天也渐渐冷了下来,西苑里冬天可没有宫里好过。”

王瑾年失笑,拍了小太监脑袋一下:“你寻思这个做什么,主子怎么说,咱们怎么听就是……”

这边正说着话,里面传来成安帝叫王瑾年的声音。

王瑾年忙低着头往里头去了,进去后也没有抬头乱看,却准确无误地来到龙榻前。

“把朕的仙药拿来。”

“陛下……”王瑾年有些犹豫,因为之前成安帝刚服用过仙药,才会叫人来侍寝,这连着又服,难道说——

“朕让你去拿,就去拿,哪儿来得那么多废话!”

王瑾年忙应是,低着头出去了,不多会儿捧了个锦盒过来。

成安帝接过药丸,捏开蜡封扔掉,又从王瑾年手里接过茶盏,将药服下,之后就急不可耐地扑向龙榻上的两个美人。

帐子里再度传来不可言说的声音,王瑾年默默地退下。

方才奉药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就见成安帝目赤如鸠眼,神情亢奋,可脸色却红润中隐现灰败。

王瑾年感觉这怕是不好,却提都不敢提一句,因为以前他也不是没提过,成安帝却浑然不当回事,反而还训斥他管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