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顾怀南谈一段。”苡米勾着南澄的手臂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他那时候只喜欢你,我其实有点生气呢。”“他有喜欢过我吗?”南澄不自在地瞟了苡米一眼,又看向别处。“哎哎,你这么撇清就没意思了啊?那时候我们沪嘉一中谁不知道顾校草‘弱水三千’,只取你这‘一瓢饮’啊。”

苡米的调侃唤醒许多回忆,一幕幕,似电影回放的镜头扑面而来,南澄的心里一阵阵揪紧,脸色也变得愈加难看:“你别说了啊,再说我就要翻脸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苡米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哄着南澄,之后的时间里也非常识趣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他们离开时坐观光电梯,从顶楼直达底楼,南澄无神地望着透明玻璃幕墙外灯火辉煌的整座商场。

四楼、三楼……在一楼和二楼的上行扶手电梯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侧着身体在和身旁的朋友聊天。他最初会吸引南澄的目光,是因为他站得很直,挺拔得像棵树般,只一个背影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应该是非常有自信的人吧。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向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南澄突然怔在那里。

……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吗?还是,他就是他?

穿西装的男人上楼,消失在南澄的视线里,而观光电梯的门打开,一楼到了。

苡米推了推南澄,问:“怎么了你?”

南澄有些失魂落魄:“没事。”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就算顾怀南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就形同陌路了。

但即便心里十二万分清楚彼此的关系和立场,南澄还是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她躺在熟悉的床上,望着窗台上的白色窗纱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张开羽翅,又缓缓收拢。每一次,她总以为会在窗纱落下时看到靠着窗台看星星的少年的背影,每一次,她总以为那个少年会背对着她问:“南澄,你能不能认出猎户座?”

南澄仅有的天文学知识全部来自那个就算在想象中也不会回过头来的少年顾怀南,他教会她观察猎户座,可是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关于猎户座的悲伤神话故事,原来正是她和他故事的预演。

在少年时代那些人云亦云的人印象里,顾怀南如韩青描述的那般是个纨绔子弟,嚣张暴力,可是在熟悉的朋友眼里,他是讲义气的兄弟,大方爽朗。而在南澄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顾怀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南澄还是很难给他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亦正亦邪的异类,无法概括,无法分类,大多时候处世为人只凭心情,不依道德准则。

南澄是那种最遵守规则的人,读书时是听话的好学生,毕业了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过马路只走斑马线,并且对面路灯永远得是绿的;去食堂吃饭米饭永远打二两,配菜永远是一荤两素;所有的裙子最短不超过膝盖以上十公分,所有的T恤都以举起手不会露出肚脐为最短长度限制;看到陌生人哪怕再讨厌也能微笑,最生气时的言辞也不过是“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该学习的年纪努力学习,在该恋爱的年纪正正经经地交男朋友……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鲜有意外,她也几乎从未踏出过安全生活的范围之外。

她和顾怀南,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南澄很自然就被顾怀南吸引了。她倾慕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清新的气息,鲜嫩的,翠绿的,充满了勃勃生气和各种可能;她喜欢他笑起来时挑着的眉毛,两边弧度不一的嘴角;她甚至有时明知道他是错的,却还是为他离经叛道的勇气而倾心——那是她所没有的勇气。

南澄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带给她怎样的惊或者喜。顾怀南之于她,就像一场永远无法猜透结局的冒险,明明她害怕所有未知和不确定,却偏偏喜欢他所代表的无数可能。

而南澄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顾怀南,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只属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顾怀南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南澄想,也许他早就忘记了,他的目光与无数女生对视过吧,可是她却只有他,那种直接探进对方灵魂深处的对视,只一个瞬间就检阅完毕了彼此整个灵魂。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春天,校园里那两棵樱花树开得正好的时候。千万朵粉白的樱花开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雾缭绕在枝头,像一场易醒的美梦。

临近黄昏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南澄便带了课本去楼下的樱花树下背课文,才背到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个不明物体就从天而降,穿过樱花树的树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断了的枝丫连着树皮在枝头晃荡,无数樱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雪落了南澄满头满身,脚下的绿草上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樱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头,从花树下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仰头望着二楼阳台边抿嘴看着她的顾怀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迎着南澄清澈见底的眼睛,竟然没了声音。

他们的目光在飘着樱花的空气中相遇,静默,却又和谐,互相交缠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险气息,他看到她温和的柔软。

“对不起。”顾怀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奔到南澄身前说,“我想早点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师看到,所以先把书包扔下来。我没想到这儿有人。”

南澄有点窘,把书包递给他,说:“那你快走吧。”开学这么久,她和顾怀南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是作为语文课代表,隔着老远地问他一声“顾怀南,作业交了没”。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话,这让不善言辞的南澄难免有点慌张。

“哎,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没有?”

“没有,没关系的。”南澄抓起膝头的书本,急着上楼回班级。

顾怀南就在她身后笑起来,朗朗地说:“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吗?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步子又急了一点。

顾怀南当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传言里,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大灰狼无非是吃了小红帽,可是他却能骗到小红帽的心,再凌辱她的身体,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恋地将她丢弃——听起来很像变态淫棍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南澄真的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顾怀南的名字在沪嘉一中,乃至沪城所有高中里都鲜有人不知——只是那名声,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对顾怀南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当时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岁的苡米还未破茧成蝶,尚处于毛毛虫的阶段,一米六八的身高在当时不是优势,反而让她显得又高又壮,好在生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像一个加大号的芭比娃娃。她性格开朗活泼,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对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和隐秘绯闻都了若指掌。

苡米对南澄说过的和顾怀南相关的“秘闻”里,最可怕的就是关于他初中时狂追过一个清纯貌美的校花级学妹。

“那个女生我也见过,皮肤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头发却又黑又直,就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似的。虽然家境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来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样子,在和顾怀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进我们学校的资优生。”苡米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亲眼见证了这场稚嫩恋情的全部,“她一开始也不喜欢顾怀南,可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吧,后来就同意了,两个人谈了朋友。不过顾怀南这个人,无法无天惯了,很快就哄骗那个女生上了床,据说还有人看到过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问。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为没多久中考结束,顾怀南就提了分手,把学妹给踹了。倒霉的学妹分手的同时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闹得啊……可谁叫顾家有钱,撒了几十万就给摆平了。可惜了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学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时候南澄的世界尚纯白一片,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些阴暗丑陋的事情竟离她这样近。

“人不可貌相。你看顾怀南长得白白净净,也算英俊帅气了,不知道的人谁会想到他那么坏啊。”苡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以后我会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这个信誓旦旦说着顾怀南“坏话”的宋苡米,在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倒戈,成为顾怀南的拥趸,从此在南澄面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澄都深受这则“秘闻”的影响,更被自己习惯了小心谨慎的性格桎梏,远远地站在顾怀南的对岸,不让他渡过来,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最后,她还是堕了下去。

沈洛生了几日闷气,没有找南澄,他把这当作一种“惩罚”,可是后者浑然不觉,照常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同事聚会。她或许有想过沈洛,猜到他在生气,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头盖过,再想不起要给他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事了。

最后还是沈洛又自动出现,接南澄下班去吃饭。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招呼南澄坐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车吧,带你去吃新发现的餐厅,口味不错。”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衬衣衣摆,说:“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

沈洛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楼层经理,做六休一,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当然得请假陪你一起过。”沈洛扭过侧脸说道,嘴角淡笑。

南澄心里动了动,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将她的心慢慢浸润。很多时候,她觉得沈洛像她的亲人更多于像爱人。她的亲人缘很薄,南宇未中风前与她交流甚少,还是成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医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边发呆,他们父女见面才多了起来。而对于亲生妈妈,留给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忆。

南澄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闭着眼睛,有微暖的风从她脸颊上拂过去。她轻声地恳求道:“沈洛,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也就没再说。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透过他胸腔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为“赏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门口停下电动车。周围都是私家车,最不济也是大众级别的,有个开敞篷跑车的小开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沈洛正给电动车上锁,姿态有些狼狈。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娇嗔半不屑地对那小开撒娇:“亲爱的,我们下次不要来这家店了,档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他并未发作,只是当那一对开着跑车绝尘而去时才啐了一口:“这些靠拼爹混的软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他出身贫寒,老家是全国着名的贫困县,能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吧?”

“为什么要换?”沈洛反问,“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吃了。”他拽着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赏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与刚好出来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着头连声说“对不起”。

被撞的男子顿住脚步,侧身望着南澄的背影,浓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是她吗?似乎是不愿细想,他转身踏出屋檐下的阴影,将疑问抛诸脑后,整个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

“赏味期限”的说法来自日语,用中文翻译过来,大约是“最佳品尝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爱人的玫瑰几天就凋谢,喜欢的歌手几年后就过气,年少时在耳边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得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love》,南澄将三文鱼沾上厚厚的芥末塞进嘴里,辛辣呛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冲脑门,她的眼泪突然就滂沱了。

第二回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

上午刚到办公室,南澄椅子还没坐热,汪主任就给了她一张名片:“昨天那个中学老师杀妻案,你去问问温律师的看法,这是电话,回来在稿子后面加个专家观点。”

南澄低头看那张触感细腻的名片一律师姓温,有个很文艺的名字,温瑞言。

温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好听,温润如玉,语速不急不缓,似乎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南澄的邀约。

推开那家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是上午十点,那日阳光极好,天朗气清,门口的风铃因为南澄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原本坐在靠窗位置低头看报的西装男似有所感知,还未等她细看就站起身,温和地笑望着她问:“南记者?”

“温律师。”南澄点头微笑,在他对面入座。

温瑞言,人如其名,眉眼细长寡淡,但在末梢又勾着点温情,略薄的嘴角总是浅浅上扬着,显示出他极好的耐性和涵养,肤色偏白,也因此眼睑下的青色阴影显得愈加明显。

温瑞言很擅长把握与人谈话的节奏和走向,他知道南澄对那些专业内容并无兴趣,所以三言两语就概括了案件的性质,两人聊得更多的是对于脆弱的婚姻关系和相关社会现象的探讨。

需要的内容聊得差不多了,南澄收起录音笔,说:“非常感谢温律师接受我今天的采访,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还能再麻烦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下次可以不叫我温律师吗?”温瑞言停顿了一下,看着南澄的眼睛说,“你可以叫我温瑞言,或者,瑞言。”他的声音轻而缓,像这个春天里最先被阳光吻暖的一阵小清风,悠悠地吹开了遮蔽在南澄心头的薄薄的云。

当做记者“惩奸除恶”的梦想在现实里跌碎之后,通过采访认识有趣或者可亲的人,倾听他们的故事与观点,变成仅剩的乐趣。南澄并不讨厌温瑞言表达友好的方式。

“温瑞言,”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下次再见。”

南澄伸出手,温瑞言只看着她的笑容,慢了半拍才握住,稍稍施加了点力气道:“南澄,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南澄还在猜测他说的是谁,温瑞言已如梦初醒般松了手,又恢复了礼貌而自制的温和模样,道:“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温瑞言望着南澄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收回目光。

南澄对温瑞言的印象很好,只是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很快又见面了。

有家造纸厂爆出污染丑闻,南澄接到消息说董事长愿意接受他们报社的专访,谁知在会客室等了几个小时没等来采访,却在离开时遇到了温瑞言。

他等在电梯口,午后六点的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半个身体镀上金边,挺直的鼻梁在一侧投下小片的阴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接了他们的CASE?”南澄慢半拍地想到温瑞言出现在这里的最大可能。

温瑞言不置可否。

“你下班了吧?赏不赏脸一起吃个饭?”他发出邀约。

南澄有些犹豫,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单独吃饭,但又想从他那里获得些独家内幕,所以最后还是点点头道:“那我们AA吧。”

温瑞言轻笑了起来,为她的小纠结。

“你觉得怎么样舒服,那就怎么样。”他说。

吃饭的地点是温瑞言定的,在征求过南澄没有意见的意见后,他带她去吃广东菜,口味清淡,茶点繁多,分量适中,可以点很多又不怕吃不完。

南澄很喜欢那道“酥炸鲜奶”,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甜美,和年少时学校后巷三块钱五个的“炸奶糕”味道极为接近。

一口咬下去,好像那些年少时光从未走远一般,这感觉,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们领导明明说那个董事长愿意接受我们采访,不知道为什么又放我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南澄边吃边问,脸颊沾染了碎屑而不自知。

“可能有事在忙吧。”温瑞言避重就轻地回答,“哎,你嘴角……”

他示意她,而南澄擦了擦嘴角未发现异样。

“失礼了。”温瑞言握拳抵唇轻道,似有些害羞,伸出手想帮她擦去脸上的碎屑时,却被不速之客打断——“瑞言,真巧在这里碰到你,省得我跑一趟你的律师楼。”

顾怀南笔直走到南澄身旁,拉开椅子大剌剌地坐下,然后像是这才看到了南澄一般挑眉故作惊讶状:“这位小姐是?似乎有几分面熟呢。”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南澄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一片,像是坏掉的电视机,满屏跳动的雪花点,没有任何有用的反应讯息一落在顾怀南眼里,倒像是南澄故意装不认得他。

“这位是‘沪城晚报’的南澄,南记者。”温瑞言介绍道,“南澄,这位是我的大学学弟,顾怀南。”

“看我这记性。”顾怀南双臂交叉撑在餐桌上,斜侧着身体看着南澄的脸孔,笑盈盈地说,“我们确实见过的,南记者一几天前在‘赏味期限’,你和一位先生拉拉扯扯……”这次回来连着偶遇她两次,她都是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一一愤恨的情绪被故意渲染的暧昧掩藏得很好。

“他是我男朋友。”南澄终于回了神,哑着嗓子回答。

“男朋友。”顾怀南微眯着眼睛重复,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或惊或怒的端倪,而温瑞言则低头喝了口泡了许久的铁观音。

南澄点了点头,甚至还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她起身离席:“不好意思,温律师,我还有事,先走了。”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纸币放在餐桌上,“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下次我再补给你。”南澄说完后疾步离开。她的动作连贯流畅,温瑞言来不及挽留——她情急之下又叫他“温律师”,显然又退回到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位置。

他对顾怀南不由有几分气恼:“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没风度,不像你。”

顾怀南用手指扣着桌上的那张粉红色钞票,突然问:“她和你吃饭居然埋单?”

“她要AA,或许是她的原则,我想和她做朋友,所以不愿勉强她。”温瑞言顿了顿,问,“你认得她?”

顾怀南不置可否,只是撇了撇嘴道:“段数真是越来越高了。”他不信南澄这般有骨气,怕是吸引男人的又一种手段,就像她曾经柔弱得像只害羞的兔子,最后还不是……“我不认得她。”顾怀南歪着脑袋说,“不过我瞧她,不值得你费心思与她做朋友。”

温瑞言当然知道他说了谎,也不掲穿,只是揶揄他:“我还觉得与你做朋友,是我交友不慎呢。”

“呵,这么违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顾怀南眯眼微笑,不以为意。

他们相识于哥伦比亚大学,温瑞言读法律,顾怀南念商科。两人初相识时曾因为中餐厅里最后一碗芹菜猪肉饺子大打出手,谁知后来竟成为至交。

很少有人知道温和似水的温瑞言其实还有暴戾冷酷的一面,也鲜有人见过浪荡不羁的顾怀南曾在月朗星稀的凌晨,躺在街头的湿冷长椅上号哭不已。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向阳或向阴的两面,向阳的一面无论多恶劣,那是他们接受且愿意旁人看到的自己;而向阴的一面,常年藏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哪怕充满温情,他们也羞于见人。

夜风吹拂在脸上,耳鬓的发丝飞扬开去,南澄拉紧了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

这就是顾怀南之于她的魔力。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不过是他指尖一粒卑微的沙,随便拍一拍手,她就可能万劫不复。

南澄深呼吸了好几次,还在平静自己心绪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

是弟弟南澈。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想要一千块钱,和同学约了五一出游。

南澈比她小四岁,今年也有二十岁了,在南方一座沿海城市读大二。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南澄被接到南家时他才学会伶俐地奔跑,迫不及待地过来拉她的手,冲她咯咯地笑,“姐姐、姐姐”唤个不停。

他对她,似有一种天性上的亲近。

“妈知道吗?”以前南澈有事,南澄总是尽可能替他掩着盖着,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她不敢了。

说到底,安萍是南澈的亲生妈妈,而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隔着又远了点。

“她知道,她想让我回家,所以不给我。”南澈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姐,我们几个同学就是去凤凰玩玩,出不了事的。凤凰你知道吧?就是湘西那个古城,可漂亮了,离我们学校也不算远。”

南澄犹豫了一下,终究敌不过南澈的糖衣炮弹,答应打钱给他。“给你打钱没问题,但是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别惹事,知道吗?”她再三叮嘱。

“知道啦姐,你越来越像我妈了,啰啰唆唆的。”南澈在那头笑道。“我还不是因为……”南澄突然断了话头,南澈也陷入沉默,显然两人想起了同一粧事。

“姐,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不让你操心。”南澈认真地说。

南澄笑了笑,想起他看不到,才又说:“说什么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是亲姐弟……很多事原本就没有对错。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

南澄与亲人的缘分向来淡薄,年幼时懵懵懂懂,年长一些,就学着察言观色,谨言慎行,不敢惹任何长辈不高兴,处处收敛自己,更从来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有过任性撒娇的时候。

童年留给南澄最大的印象是各种充满古怪陌生气味的被子和各种冷眼,直到回到南家,遇到南澈,才感觉到些许的温暖。

南澈,她的弟弟,活泼调皮的弟弟,他让南澄回忆起童年时不会觉得真是一场悲剧,因为尚有值得回味的幸福与温暖。

南澈让南澄印象最深的,是十四岁那年的台风天,她接了他放学去奶奶家。那日正巧刮八号台风,路上行人极少,高大的梧桐树被吹得面目全非,黄绿色的叶子满天飞舞。南澄领着南澈打不到出租车,电话亭的信号又很不好,联系不上南宇与安萍。

她想着奶奶家也不远,和南澈走着去应该也不是问题,便问他:“我们走着去奶奶家好不好?南澈你怕不怕?”

十岁的南澈踮脚张望着玻璃门外狂风大作的街道,白色的塑料袋打着转儿飞向天空。他明明一脸害怕,却还是勇敢地摇摇头说:“姐姐不怕,我也不怕。”

南澄便领着南澈冒风顶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她为了快点到,抄了不熟悉的近道,谁知那条路整修,坑坑洼洼,泥泞万分。

雨越下越大,雨水不停地流到眼睛里,南澄几乎睁不开眼睛,厚重冰冷的雨衣又被风吹得紧贴着身体张开来,像风帆般形成与前进方向相反的阻力。但即便如此,南澄还是紧紧拉着南澈的手,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摔倒了。

谁知最后南澈没有摔倒,南澄倒是一脚踩空,跌在一个泥坑里,而因为她拉着南澈的手,他便也摔在她身上。

那天他们到达奶奶家时狼狈万分,浑身是泥,南澈的手臂还摔骨折了。

安萍又急又气,问南澈:“你怎么回事?风大打不到车不会给我打电话吗?”她看似骂的是南澈,其实责怪的是南澄。

南澈看了一眼南澄,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姐姐给你们都打过电话了,是你们自己没接到!”

“那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干吗去钻那小路?”

南澄用枕巾盖住自己湿透的头发和脸孔,害怕得手指不断发颤。她害怕南澈说是她要走那条小道,她更害怕南澈说是因为她摔倒了,所以才连累他也摔倒,还摔折了手臂。

南澈从小被安萍和奶奶捧在手心里,宠得像个小少爷,所以一点也不怕她们的责问。他甚至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这么多干吗?我们还不是想早点回来,不让你们担心啊。别啰唆了,快送我去医院嘛,疼死我了。”

司机张叔已经在外准备妥当,南澈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南澄,亲热地叫上她一起:“姐,陪我去医院嘛,你在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南澄赶紧从椅子上滑下来,飞快地跟上。

医生替南澈包扎时,不知道是真疼还是为了让安萍心疼,他鬼哭狼嚎个不停。南澄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那时候她就暗自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好好照顾她这唯的弟弟。

挂了南澈的电话,又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和邻居家的大狗玩了会儿“你追我跑”后,南澄才回家。

客厅里传来热播家庭剧的吵闹声,安萍陷坐在真皮沙发里,懒懒的样子。

“回来啦。吃过饭没?”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带着中年熟女独有的风韵。

“和朋友吃了点。”南澄低头换鞋,问,“你没出去呢?”今天周五,照例这时候应该是安萍与她的舞伴在广场“嘭嚓嚓”的时候。

“老陈有点发烧,我这几天腰疼,就不去了。”安萍话锋一转,“对了,南澈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你答应了?”

南澄笑道:“能不答应嘛,我就这么个弟弟,他缠人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他现在也长大了,是该试着独当一面,和同学出去旅行一趟也好。”

安萍也笑起来:“你说得也对。不过我这做妈的呀,总是容易操心,前怕狼后怕虎的。”

“南澈是男孩子,多磨炼也未必是坏事。”南澄在客厅陪安萍坐了一会,才回自己的房间换家居服、洗漱。不过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怕引起安萍的不快。

她在南家,毕生的追求就是不惹任何人不快,不给家里添任何麻烦。

她不是南澈,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格。